一个先锋作家消失之迷——徐星对话录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孤云发表时间:2003-06-16 21:25
一个先锋作家消失之迷
——徐星对话录

前言:徐星,这是一个刻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名字。在新时期文学的所有论述中,绕不过这样一个事实:1985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先后发表,被视为“现代主义”在中国发展的先声。继他们之后,马原、格非、余华、苏童等人加入“现代主义”的创作阵营,形成通常所说的“先锋派”。

徐星,同时又是一个被文坛忽略的名字。许多人记得他,也仅仅是因为这部写于近20年前的小说。徐星之后的文学活动几乎不为人所知。在外界看来,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先锋作家,消失了……照徐星在文学创作上的起点,实在有点不应该。王朔在回顾自己的文学生涯时说他和同时代作家比起来,起点不算高。在徐星写出《无主题变奏》的时候,他在写《空中小姐》。这是什么东西?通俗言情故事而已。这不由让人对徐星这个人更加纳闷。

近年来,能听到的关于徐星的话题,几乎都在谈论:徐星后来怎么不写东西了?他为什么就这么歇菜了?稍加关注文化新闻的人,得知关于徐星的最新消息,应该是2年前,他在网上发布消息,声称要拍卖全部公开发表过的作品的终生版权。因为,他在北京的居所被小偷洗劫一空……那时候,人们才多少了解徐星的境遇:住在月租100多元的地下室,教外国人中文谋生……

曾经显赫一时的徐星,1995年被法国《观察家》评选为全世界240位杰出小说家之一的徐星,和余华一起出席全球作家代表会议的徐星,在和他同时期的或受过他作品影响的作家早已成为近年中国当代小说领军人物的时候,他,为什么却像流星一般,消失在文学的夜空?

于是,有了我与徐星之间的这番对话……


后来就成了他妈的“作家”啦

孤云:有些朋友听说我要采访你,叫我代他们向你致敬,说很喜欢你的小说。
徐星:谢谢了。你们福建的北村是个不错的作家。
孤云:现在去哪上班了?

徐星:我一直没单位啊,自从离开了烤鸭店。
孤云:那以什么维持生计,我记得你说过靠教老外中文?
徐星:是。可是最近没有一个学生,只好勒裤带啦。最近我在等卖法国人的那本书的版税,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去银行问了。
孤云:哪本书?
徐星:《剩下的都属于你》的法文版。这笔钱来了,我就能生活两年,这两年可以啥也不做,就写东西。
孤云:想沉下来写东西了是吗,想写的小说是关于什么的?
徐星:我还想写短篇小说,长篇真的不是我的强项。

孤云:回到1985年,说说当时你的生活情况?
徐星:1985年?我在烤鸭店,因为劳动纪律比较差,老是喝醉了才干活,不醉不活,所以惩罚性质的让我承包了停车场的卫生,实际上就是当了清洁工了。我乐得这样,以为阴天下雨,下雪啥的都不用上班了,下雨下雪还咋扫地?后来才知道,那也算旷工。那时刚刚有奖金制度,大锅饭刚刚砸开一个锅沿儿,规定迟到多少次要啥惩罚的,旷工多少次也处罚啥的,这样我慢慢积累起来的旷工迟到啥的,早就够开除的了,不过当时开除一个工人还是一件大事的,一般来说那差不多是犯罪了,今天开除明天就被公安局接走了,不像今天,老板不用解释为啥想让谁走谁就得走……同时,我一直在没停的写小说,当时也不知道为啥我就觉着自己的文学水平了得,比那些刊物上发的啥破玩意儿高出不少。
孤云:你是1985年开始写小说吗?

徐星:1981年写出《无主题变奏》以后,一直放在一个朋友那儿。开始是在大学传看,主要是在中央音乐学院、戏剧学院,电影学院啥的。当时那样的气氛,确实没办法刊出这样的小说。到1985年,我觉着有点变化,就去找朋友要这小说手稿,朋友找了一段时间总算给我找到了,我就拿去投稿去了。
孤云:是自己拿到杂志去还是投寄?
徐星:自己去的,骑着自行车去的。我就知道有一个啥编辑部在我烤鸭店傍边不远,就去啦,到那儿一看,一看门老头,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那种,问我投啥稿,我说是小说,老头说,那不在这儿,这是《诗刊》,你得去发小说的地方去,我问是哪儿啊,老头说东四16条啥的,我就去了,小说放那儿,没几天,人家就给咱回信儿了,约咱谈谈,我就又去了。当时还是相当兴奋的,因为我就一直觉着自己牛逼,这不,证实啦!没几天……

孤云:后来呢?
徐星:后来就成了他妈的“作家”啦。烤鸭店等于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我就走了。这时我不也是“作家”了吗,我唯一的一次利用我的“作家”身份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和作协合办的研究生班,读研究生。
孤云:从1985年到1989年,你一直从事创作,还有读研?
徐星:1986年骑着自行车出门了,从北京去了深圳,大半年都在自行车上晃荡。第二年又去了西藏,东西嘛也一直没停的写着,啥《饥饿的老鼠》、《无为在歧路》啊,都是那时期写的。不过后来就烦了,发现当年这“作家”行当里,太不好玩儿,人人都叫着劲儿,竟是些那么无聊之极的小娘们儿般的流言蜚语,好像是一个愚蠢的比赛,这可参见我后来写的《我是怎么发疯的》。再后来就离那个行当远啦……

孤云:你从什么时候基本不创作,或者说进入静默期?

徐星:一直也没静默,其实就是和这个行当没关系了,发表不发表的没热情啦,我从来也不投稿。从来不主动投稿,我的真实想法就是:发表不发表无所谓,人家找上门来要,咱就给,人家不要,咱也不用费劲巴力的。一直到现在都是。
孤云:但从外人的眼里看,你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件事情你知道不,在网上竟然找不到你的《无主题变奏》。
徐星:网上没有,让人忘了好,这话真的不是装孙子,让大家看我的新东西吧。我真这么想的。
孤云:或者有些和你同时期成名的作家眼里,也许他们心里正嘀咕:徐星在文学创作上是废了。更狠的,也许会说你在“事业”上好像也不太如意。
徐星:那这属于他们有病,他们不明白了,我没和他们争什么,抢什么。说实话,这不应该比较,但要是比的话,可能我的活法,还是值得他们羡慕的,当然只是可能,因为我对你说的“同时期成名的作家们”什么的一点儿也不熟悉。我除了穷点儿,可活的挺好的。

我至今也不找到先锋是个啥概念

孤云:我刚才在《我为什么疯了》里看到一句话:“我一点儿也不想把这种路上的消谴变成一种无聊地紧张,我决定对这个家伙视而不见,我决心恢复以前的一切……”这可以视作你对文学的态度吗?
徐星:嗯……就是这个。
孤云:你有没有觉得你老是和自己拧着来,所以才会“无为在歧路”,你看别的先锋派作家,人家看上去都挺好,对不?
徐星:别的那要说在什么意义上的好了。我给你透露一个顶尖的秘密——我看不下去那些东西,所以也可以说从来没看过。事实上有了网络以后,我在网上看那些不是作家的东东,有的时候确实让我汗颜,我觉得真不错。别信作家,别信他们比你强。听我的,没错的。
孤云:我说的“好”,有几个层面的意思,一是他们一直在写作,新作不断,一直有读者;二是他们在文学营地扎根扎得紧紧的,至少没有偏离,而且,都活得挺风光……刘索拉、马原、格非他们的作品你都没看过?
徐星:说实话,刘索拉,快速地翻过。翻了她的才觉得我的可能也能发,才去投的稿。其他俩人都没看过。别人的我也一篇都没看过,我也不想看。因为写东西这事,其实就是你写你的人家写人家的,不需要看别人的。
孤云:你对先锋作家这词怎么看的?照你现在的观点,你觉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这股文学潮流有什么特点?
徐星:先锋不先锋这不是作家的说的,是所谓的评论家们说的,我对他们的评论是寄生在作家们身上混口饭吃的人。当时那个年代确实出名比较容易,什么都没有,没有卡拉没有ok连三陪都没有,电视都不多,你想想人们不看书干啥啊?所以有点儿怪声马上就会被听到,于是评论家们马上就闻到了饭味儿,赶快找概念的筐,往里面扔,争先恐后,这可不能落后,关系到吃饭……
孤云:难道当时是什么抢眼玩什么?像现在的“身体写作”?
徐星:都是玩概念,你看看疯狂的行为艺术……什么内容都没有,但目的明确,要一鸣惊人,所以概念最容易,而且你越不理解的概念越玩儿得容易,可我们不是大三的女生啦……咱处在一个不要过程,只要结果的便宜时代。
孤云:难怪你会说不认为自己是先锋作家。
徐星:我哪儿先锋了?咋先锋拉?不就有点儿和别人不一样嘛!我至今也不找到先锋是个啥概念。

孤云:作为中国早期先锋作家(你承不承认另说),你怎么看和你同时期先锋作家的作品?
徐星:先锋作家我真的没法说,我真的一点儿都没看过。比如北村,我知道他是个好作家,因为我是从人看的,我觉得他人不错,马原也是如此,看人,就和一个不了解他们是作家的人一样,“嗯,这人不错。”我真的没看过,不骗你。相信我吧。
孤云:人和作品没一点关系呀。你真的一篇都没看过?
徐星:零星看过王朔,觉得不错。看过一个贵州的作家叫李宽定,写的《良家妇女》我挺喜欢。这人也不见了,不知道还写不。
孤云:你只说好不说坏,是怕得罪人吧?
徐星:那你就错了。我在“文学界”比较操蛋的口碑就是“徐星,不就一个破小说吗?牛什么逼啊!”可我至今也没有不“牛逼”啊?!我“牛逼”碍你什么事啦?你“牛逼”你的不就得了嘛!
孤云:这是你的自嘲还是别人说你?
徐星:当年别人说我的啊,现在没人说了吧,世道变了。谁也不管谁了,这样好。大家都不累,再说人家也到底知道了,我对谁都不构成威胁。
孤云:还看过别的吗?
徐星:试图看过格非,可看不完一页。童什么?南京的?也是如此。
孤云:苏童?
徐星:是。
孤云:为什么看不完一页?看不下去,还是觉得太晦涩?
徐星:我不爱看这类的玩意儿,我爱看的是写现在的,我不爱看民国。说起民国啥的那玩意儿。我知道的多了,从小我爹就逼着我看古今中外的历史书,人家看童话什么的,我爹给我的都是插图本的历史书。另外我爱看符合中国人语言表达习惯的,不爱看那种电视剧语言写的书,比如:要是您允许怎样怎样我可以怎样怎样吗?这类的句式对于我来说不是中国人说得话。我翻开一本书,一发现这股味儿,马上就放下不看,因为我知道作者还处在幼稚阶段,不用浪费时间了。
孤云:你不是说没看完一页嘛,怎么知道人家写的是民国?
徐星:一看是“民国”啥的就烦,强弩着看看吧,可实在是看不下去,尤其是格非的表达方式对我来说过于深奥,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另外一个例子是论坛上的胡不归。他是文字狂,病态的。他适合搞研究,不适合写小说,因为他的快感仅在于文字堆积的过程,他缺的是里边儿的东西——感情。这是文字的灵魂!

我真的不认为我是作家

孤云:你是认为不仅对文字狂热还要有感情才是写小说的原动力吗?这种原动力在你身上好像一点也没消褪呀,这是否意味着,你对自己的创作还有自信?
徐星:我还有自信,如果不是为了发表而仅限娱乐来说。我的自信和别人没关系。你总不能让一个永动机制作者没有自信吧!?所以这是他自己的事儿,只要他觉得有乐趣,又不妨碍别人。我就是这种自信。
孤云:所以,你就是以“娱乐”精神来进行你的文学创作,高兴了就写,写不下去就拉倒,所以,才会让人看起来好像你永远在文学圈外,对吧!?其实,这何尝不是文学创作最好的状态?
徐星:是。其实就是这回事。
孤云:你永远也不需要在乎别人的评价,甚至是读者的评价,你永远也不需要知道别人怎么看你,只要你觉得自己活得真实,对吧?
徐星:确实是。我真的不认为我是作家。每次人家一介绍说是作家我都不舒服,真的。
孤云:即使金钱匮乏,生活不如意,也可不必在乎?
徐星:那是个他妈的作家,生活就能如意了?金钱就不匮乏了??
孤云:也就是说,作家和生活的状态如何,一点也不搭边,你的境遇,实际上还是因为命运,或者再加上个人的性格造成的?
徐星:我觉的这完全是我的个人问题,性格问题,我生活的不好,只能说我不太适应飞速发展的大好形势,这和作家不作家的丝毫不沾边儿啊!我只能适应在烤鸭店时候的社会主义大锅饭,那是我生活上的黄金时代。我的要求不太高,吃饱喝足,足矣!
孤云:但总感觉你对生活现状也有所抱怨,呵呵。
徐星:那是因为工作不好找。以前可不随便让人当社会闲散人员的。

孤云:你出国那几年,主要做了哪些事,出国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徐星:主要在国外的大学里工作,教教书,也是混饭吃。最大的好处是看到了无数国内看不到的历史资料。出国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看问题不要太极端,这是我以前的老毛病。
孤云:现在呢,是否看问题宽容多了?
徐星:是。宽容多了。
孤云:《剩下的都属于你》出版了是吗?我咋没看到?
徐星:《剩下》先出的法文版,因为我用中文写完,法语翻译完了就有法国一家出版社感兴趣,就签了。中文版的出版社正在商定中。
孤云:你回国后有参加过文学活动吗,还是完全与文学圈绝缘?
徐星:完全绝缘。我不是作家协会会员,除了外国人没人会请我参加文学活动,外国人那儿是因为咱在人家那儿出过书,所以倒是老出国参加文学活动了,可能有人会说了:给洋人写书啥的,那我也没办法,我也想给国人写书,可人家翻译得快出得快啊。

孤云:在可预知的将来,你是否“回归”文学创作?或者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从文学圈溜号了?
徐星:我想写东西。可能写不出的时候就是你说的“溜号”吧。
孤云:如果现在来总结,或者是将来的总结中,你希望在你的名字前面加上什么头衔?人的一生,总得有个什么名目吧,你希望是文学家,还是从没有想过?
徐星:这个我可真没想过,估计我离死还得有些日子呢!
孤云:你希望什么职业是你可以做一辈子的?
徐星:估计什么也不行。我缺长性啊。我那80多岁的老娘老问我:唉!你老大不小啦,你到底啥时候才要长大成人啊!
孤云:永远保有童心不更好嘛!真的谢谢你,今天的对话使我受益匪浅,不是客套。


后记:与徐星一番让人激动的对话之后。我有这么一个感想,即所谓徐星在文学创作上的沉寂,是一个假问题。实际上,徐星一直没有放弃写作,他放弃的实际上是“文学界”这么一个东西。他在对话中屡次地说他不是作家,应当看作他不愿意与作家为伍来解释。他想写东西,但他“烦”文学界的龌龊,故而排斥作家这个称号。从这个意义上,他是主动地远离文学圈,以更为本质的姿态进入文学创作。他,始终是一个反潮流的人,反对一切纯粹写作以外的东西,连带作家这个帽子,他也不想要。所以,反到最后,他被主流所抛弃,实在不值得奇怪。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等于徐星也这么认为。

附谢有顺评论:

说起徐星,大家都能记起他的《无主题变奏》,这个中篇和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一道,被视为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先声之一,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徐星的价值,在于他成为了中国小说革命进程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符号,而徐星的遗憾,则因为他没有写得更多,走得更远,也未能恰当地实现自己的写作转型。
也许在今天看来,徐星当年小说里那种青春、反叛的姿态,还更多只是一种情绪,但你必须承认,这种情绪已经给当时的中国小说提供了崭新的现代精神元素,如同后来的马原为中国文学提供了形式方面的革命元素一样。是他们,共同构成了中国先锋文学运动的策源地之一,并告诉我们,文学还有多种新的可能。——这些新的可能,除了在徐星、马原等人那里得到实践以外,当时,还在莫言、残雪等人身上得到体现。可以说,莫言和残雪两个人,解放了作家的感觉,而马原则给了作家们至关重要的叙事智慧。这两点,是先锋文学不可或缺的艺术基石。
有了他们的写作实践之后,文学界再也无须为个人的经验、记忆和眼光在写作中的地位争辩了。它们天经地义地成了一种原创性写作的常识。文学终于从过去那种总体主义的话语牢笼里解放了出来,开始获得个人的眼光,叙事的自觉,并出现了余华、格非、苏童等一大批优秀的作家,这在当代文学界是极为重要的一步,值得怀念。

徐星小传

1956年,生于北京。1967年,父母兄长都被“发”到了外地,开始了独立生活。起初,由于年纪太小,不会自己做饭,母亲每月将钱和饭票寄到一家小饭馆,他一日三餐在那儿吃。1975年,加入插队的洪流。1977年,当兵,开始写作。1981年,复员,半年后到全聚德烤鸭店工作。就是在这半年中,他创作了小说《无主题变奏》。1985年,处女作小说《无主题变奏》由当时最权威的《人民文学》杂志刊发,引起强烈反响,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由传统转入现代的标志性作品之一。1986年,从全聚德烤鸭店离职。1989年,赴德国西柏林艺术大学讲学。1990年,受伯尔夫人之邀,入住“伯尔小屋”,专心于休整与创作。他之前的受邀入住者为索尔仁尼琴。1992年,赴德国海德堡大学读博士学位,原定论文题目是关于《点石斋画报》,后觉得没劲,放弃。1994年,回国至今。1995年,徐星被法国《观察家》评选为全世界240位杰出小说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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