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童话之二:一棵记着名字的树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童月发表时间:2003-05-11 18:00
一棵记着名字的树(童月新童话之二)

童月

从前有个小伙子,他爱上邻家的姑娘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可那姑娘压根就不知道——更糟糕的是:她知道,可她看他的眼神,就好比他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冷丁少了,心里会空一阵,但也就一阵子。

有一天,小伙子再也受不了了,决定远走他乡。刚走到村口的树林里,他又想她了,那种想法,牵得心脏周围的血管一跳一跳地疼。没办法,他找到一棵树,毛虫曾在树干上面做窝,后来变成蝴蝶飞走了。小伙子对着空下来的树洞喊出他思念的那个名字,连同她的模样、声音、体味,一起用泥封了起来。之后,他的心就多了一个洞,敲它会像鼓一样咚咚响,风吹过时会呜呜共鸣。他对树说,有一天他会回来,用洞把那个名字换回来。

树很高兴,它是棵桑树,从此之后它的椹子就酸了,春夏天不会再有人来骚扰。



50年过后,小伙子老了,他已经历过很多:半辈子说唱度日,娶过妻、生过子;现在,老伴死了,儿子也娶了妻、生了子,陪伴他的只剩下心底那个洞。他隐隐约约记起来,多年前跟树约好了,换回那个名字。

当年的小伙子,现在的老人,隔了50年,上路了。路上他遭了劫,到村口时已身无分文。

他找那片林子,可原来有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个新刨的树坑,坑壁上密密缠着些最幼细的树根,只是早已死去。

老人再也走不动了,慢慢滑进树坑。他躺下去,像是躺在了土地暖和的心窝里。坑壁上的土里扑簌簌往下落,他听到树坑在说话。

树坑说:“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老人叹口气,把他和树的故事讲了一遍,好在他是说唱的,讲故事是他的长项。

树坑说:“树们都到城里去了,有一天来了好多人,先是吵吵嚷嚷,把鸟们都吓跑了;接下来是锄头铁锨,把树连根带走了。听说是要种到城里公园,那里的小树长大还得好多年,他们等不及。”

老人道了谢想走,可是土的手围了过来,一眨眼盖住他的腰,他的身。

树坑说:“留下点什么再走吧,我这儿空得太久了。你瞧瞧,就给我留下这么点小树根,我想再发出一棵树都不成……我闷得慌,你留下什么我都能让它发芽,实在不行,就留下你自个吧,反正你也活不长了,我把你变成一棵两个枝桠的树,开白花,铃铛样,风吹过就会丁零当啷响,好不好?那样你还能再活上几十上百年。”

老人实在没什么好留的,就把以后的日子将要流的所有眼泪拿了出来,但也不过三颗。

树坑小心翼翼地把眼泪摆在最舒服的位置,每块土坷垃都捻得粉碎才盖上去。它储存秋雨,储存冬雪,储存每一天的阳光。春天,那里长出三棵草,通体碧绿,不管晨昏正午,叶尖永远坠一颗露珠。

第二年,那里是一片草地。村子里有传言:当你失去了最爱,喝一滴草尖的露珠,就会只剩下静静的思念,不再有悲痛,就像看着一条小河流过,而你不在河中。那是思念用几十年的时间冲淡之后的滋味。



我们再说那个老人,告别树坑后他又出发了。他一路说唱,日求两餐,夜求一宿,几日之后来到城市。在一个街心花园里,他看到一棵柳树,曾在几十年时间里做桑树的右邻,她自己的右邻,是一棵杨树。而现在桑树杨树都不见,周围是一群年轻的冬青、小叶黄杨。秋天刚到,它们的叶子还有夏天的青绿劲儿,不像柳树,已经往冬天的感觉里长了。

老人说:“柳树,告诉我桑树去哪儿了。”

柳树说:“你干吗不问那棵杨树呢?”

老人叹口气,把他和树的故事讲了一遍,好在他是说唱的,讲故事是他的长项。

柳树想了想,说:“把你说唱的本领给我,我就告诉你。”

老人答应了,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变成一只大鸟笼,什么八哥、百灵、黄鹂、麻雀、乌鸦……统统说着人话往外跑,翅膀搅动空气,形成小型的龙卷风,只在风暴眼的地方,老人感到一孔平静。它们飞了半小时之久,最后飞走的是只鹦鹉,它砰地一声关上笼门,说:“再见!”

现在老人只会说话了,话也说得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吐。

柳树说:“桑树死在了半路上,它实在太老了,太阳晒焦了他的根。你去木材厂找他吧。”

老人道了谢继续往前走,那年冬天,柳树也死了。她的根始终没法长进这儿的土里去,勉强活了这半年,仿佛就是为了见到老人,要他的一样东西。

柳树死后,人们把她做成工艺品,树干锯成一个个有年轮的圆盘,放到唱机上,就会播出故事。只是,那么多张圆盘,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棵杨树,他爱旁边的小柳树已经很多年了,可是一直没敢说。柳树多美啊,人人都喜欢她,槐树、梧桐、槭树,百灵、喜鹊、燕子,就连过路的行人,都到柳树下歇脚。而他,不过是个刚刚分杈、树干还没杯口粗的大叶杨。没办法,小杨树只能让自己靠近柳树的枝叶长得稀疏一点,好留给柳树更多的阳光。可这样一来,它的样子更难看了。

刮风时,杨树唱:啦啦啦;柳树唱:沙沙沙。柳树唱得好听。
杨树想:能和小柳树拉拉手,这辈子也心满意足了。可是树是没脚的,当初种他们的那个人,有意留下一个思念都没法度过的距离。杨树只有善待从柳树那儿来的每一只鸟,甚至毛虫,只因它们沾着柳树的香。

有一天,杨树的机会到了,刮风了,下雨了,暴风雨。借着风势,他一次一次向柳树那边弯,可他弯腰时柳树也在弯,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终于,他吻到了柳树的头发,但此时,咔嚓一声,杨树从中断成两截。

第二天,雨过天晴,几个人搬走小杨树的树冠当柴烧去了。小柳树经水洗过,站在太阳地里,一身的绿中像是掺了金。她不知疲惫地唱:沙沙沙,语调中听不出是否有悲伤。



我们还是说那个老人吧,他继续向前走,现在他只能乞讨度日了,好在路不远,第二天他就找到了木材加工厂,在那儿树把从土地雨水阳光天空中得来的生命全部还回去,再由斧凿胶水染料把它们变成另一种。老人在已解开的木板间找来找去,找不到桑树。一块胡椒木问他找什么,老人已不会讲故事了,好在还有记忆。他把手贴在木板上,木板就知道了他的事。

胡椒木说:“我倒是认识一棵桑树,可你得把你的记忆给我我才告诉你。我就要做成家具了,做成书橱电视橱还好,至少有东西可看;万一做成了碗橱鞋架,还有几十年日子,可怎么打发!有了你的记忆,至少还有梦可做做。”

老人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原本以为记忆只在脑子里,没想到它们从血液中冒出,像是摇晃汽水,汽水冒泡泡的样子;它们从肌肉中冒出,像发光的萤火虫,排着队往前走;从皮肤上冒出,是无数痛痒冷热的感觉,分解了,不见了。记忆跑光之后,老人觉得自己成了个空布袋,连个形状都没了。他只剩下一个念想了,找桑树,要回一个名字。

胡椒木说:“那棵桑树实在太老了,木材厂不要他,他被拉到了造纸厂。”

两个月后,胡椒木被打成一把摇椅,送进一户人家。这家只有祖孙两人,他们的儿子儿媳/爸爸妈妈出去赚钱养家了。祖父很老,孙子还很小。摇椅进家后,祖父便一天到晚地躺在上面,醒来时说一些孙子听不懂的话,比如:我可知道“一枕黄粱”是怎么回事了。有时,趁祖父睡着,孙子扒开他的眼睛,看到瞳孔里另有一家人,他不认识的爷爷奶奶,过着他不知道的生活。也许就像电视连续剧吧,祖父一天天看下去,不让他分享。

有一天,祖父叹口气说:“我被困在别人的梦里了。”头一歪,又睡着了,孙子怎么喊也喊不醒。看看摇椅上还有空地方,他挤上去,抱着渐凉的祖父睡着了。梦中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前面走,梳着“茶壶盖”般古老的发型。喊他,他不应。小孩跟着他走进一片树林,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来,光斑像最艳丽的大豹子花纹,野花一层一层扑过来。孙子不想去追那个小孩了,反正这里有采不完的野花,捉不尽的蚂蚱,而且,天永远不会黑。孙子隐隐约约知道这是梦,他不想醒,就在梦里睡着,守着他不想醒的梦。

孙子一觉睡到父母回来。他们埋了祖父,烧掉椅子作陪葬。孙子说:“看,一棵树……看,蝴蝶……看……”父母跟着看,那一扭一扭的黑烟果真有时像树,有时,像个美丽的姑娘。他们谁也没注意,最后,在那一堆黑黑的灰烬中,有一只蝴蝶翅膀的残骸。



我又扯远了,还是说那个老人吧,此时他已接近故事的终点。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造纸厂,溯一条污黑发臭的河流而上就是了。在那里他看到复写纸图画纸铜版纸电光纸卫生纸,就是没见桑树做的纸。凭气味他能辨出哪个曾经是桑树。

一叠复印纸问他找什么,他说桑树,他只会说桑树了。

复印纸说:“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得拿点什么东西来换。”

老人还有什么东西呢?只有剩下的生命了。他把剩余的时间交给复印纸,只给自己留下一小时。

复印纸说:“桑树做成了新闻纸,你到印刷厂去找他吧。”

那叠复印纸被卖到一家公司,一天,一个女职员把儿子带来玩,小孩没事情做,拿起复印纸来做纸工。他叠了一只纸鹤,会扇翅膀的那种,刚叠好,纸鹤就飞了起来,绕着日光灯兜了几个圈子,而后从大开的窗子飞了出去。

小孩说:“飞了,飞了。”妈妈说:“我忙着呢。”

十天后,那只纸鹤从屋檐下跌落,钢笔画出的五官居然有种心满意足的表情。几个月后,一只麻雀孵出一窝小鸟,不是麻雀,是鹤。



最后,那个老人用残存的一点时间向印刷厂走去,他已没了情感,没了记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像几十年前的那个少年,走向初恋的姑娘。只是,当时他有大把的未来,而今,他一无所有。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人死在街头,身上盖着一张昨天的报纸。不起眼的角落里,登着一个讣告:儿子儿媳为他们的慈母的。慈母享年78岁,死于心脏病。

那棵桑树没有食言,最终,接着这个讣告,他把名字还给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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