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语义批评和传统考据之结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阿飞姑娘发表时间:2003-03-09 23:08
第二节 方法论:语义分析与传统考据结合
古代的诗文评往往过于零碎,更多是评者的主观的感悟,鲜有客观的语义分析。“诗重教化”,从道德价值评判诗歌,不管诗的本义,而断章取义地用到政教中去,容易附会,或者偶尔对字句进行批评,多以摘句作为评,只重视局部而没有对作品进行总体的分析,朱自清认为 “流于琐碎或支离”。 “去年暑假,读英国Empson的《多义七式》(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觉得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试用于中国旧诗。”古代很少有精确的语义分析,有鉴于此,朱自清等人把瑞恰慈、燕卜荪的语义分析应用于古典诗歌阅读中,试图令批评由零散转为系统,由感悟转为语义解释,由主观转为客观。
吴世昌在30年代中期就已经把将语义批评的“语义分析法”和训诂学结合起来,运用到对中国古典诗词的解读上。中国古代传统的“小学”包括文字、音韵、训诂三部门。训诂是研究词语的意义为主,以今语释古语,以通言释方言,探讨由本义、引申义、假借义组成的词义系统,主要途径是随文注释,集中考证,编撰辞书,如汉代毛亨《毛诗故训传》、郑玄的《毛诗笺》、《三礼注》以及《而雅》、《方言》、《说文解字》等。 吴世昌认为对词义要加以辨析,不然对很多古典的诗词产生误解。他的释《诗经》之“于”(原载《燕京学报》第二十一期,1937年6月),诗经语词释例释(1、释“于”2、释“於”3、释“以”,(燕京硕士论文,1935年)都在训诂的基础上,融入语义批评之语义分析。在40年代他仍然用“语义分析法”读词,写出了《论词的句读》 、《论词的章法》。 等现代主义诗学的阐释。
吴世昌的《诗与语音》一文即是这种语义分析的一次具体体现。他的分析的出发点是“经验的传达”,也就是以艾略特、瑞恰慈为中心的建设在心理学上的批评, “因为心理学上的联想或条件反射(conditioned reflex)的法则,以及发音器官的动作,而引起情感上的变化和作用。”吴世昌认为读诗的心理历程可分为瑞恰慈所分析的六步:
1.视管的感觉,白纸上的黑字(visual sensation)
2.由视觉连带引起的‘相关幻象’(Tied imagery)
3.比较自由的幻象(images relatively free)
4.所想到的各种事物(references)
5.情感(emotions)
6.意志的态度(attitudes)
以大量古诗词如陶渊明、李商隐之诗、李清照、陆游之词为例证,吴世昌对字和音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中国古代的诗论中对字音并非没有注意,但“往往知其然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比如对于 “僧推月下门”之“推敲”一说,吴世昌认为贾岛和他的知己韩愈都无法解释,他则从语义和语音出发,指出“推”是“迟缓而延续”的动作,而“敲”是“急遽而间断”的动作。瑞恰慈反对声音与意义,韵律与意思之间的脱节,而吴世昌则强调了文字符号本身的意义,强调词语的声音象征,格律、韵脚、声音模式等,强调了情感态度的表达,诗的语言对人们的影响并非直接指示,而是微妙的。吴世昌这样从心理学上推出的论断固然不足为全信,但这种以心理学为经,语言分析为纬的批评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中国传统考据学的现代性转化,使经验本位的、高度随意的古典诗话获得了科学性和初步的确定性,从而可以进行相对客观的比较和研究。
朱自清很注重语言分析,而否定了古代关于分析有伤诗味的说法。1935年6月,他首先在《诗多义举例》中实践了瑞恰慈、燕卜荪的语义分析,解释了《古诗》、陶渊明《饮酒》,杜甫《秋兴》、黄庭坚的《登快阁》各一首。例如他对“行行重行行”古诗的逐句解读: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一、《文选》李善注引《韩诗外传》曰:“诗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
二、徐中舒《古诗十九首考》(六):“《鉴铁论·未通》篇:‘故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莫不哀其生。’”
三、又:“《吴越春秋》:‘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类相亲之意也。’”
四、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一以紧承上‘各在天一涯’,言北者自北,南者自南,永无相见之期。”
五、又:“二以依北者北,巢南者南,凡物各有所托,遥伏下思君云云,见己之身心,惟君子是托也。”
六、又:“三以依北者不思南,巢南者不思北,凡物皆恋故土,见游子当返,以起下‘相去日已远’云云。”
所引典故和旧注资料力求全备后,则是他对典故的解说和分析,经过仔细分析、权衡后,只取一个主要意义及少数附带意义。比如上面的例句,他最后得出结论第四和第五违背古来语例,不足取。而第六因为本诗是“居者之辞”,这一层还需讨论。这样朱自清的意义分析包含训诂,又和传统的训诂不一样的是:训诂只是对字、词的孤立的意义分析,而朱自清的语义分析则更多地把诗歌看作一个整体,考察词语所在的语境。
在微观批评实践中,接受了燕卜荪的解析的方法,朱自清同时也有所取舍。韦勒克认为燕卜荪的诗歌批评“包罗万象的充分想象,不受节制也无法节制”,赵毅衡也认为燕卜荪在《朦胧七型》中“过分迷恋多义的“美”,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对任何语义上的差别,不论如何细微他都大加欣赏” 。朱自清则认为“多义并非有义必取,搜寻不妨广,取舍却须严”。又说:“我们广求多义,却全以‘切合’为准;必须亲切,必须贯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数”, 认为解诗必须尊重作品客观意义的观点。他说:“但是一个比喻往往有许多可能的意旨,特别是在诗里。我们解释比喻,不但要顾到当句当篇的文义和背景,还要顾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觉着它的确切的意旨。见仁见智的方法,到底是不足为训的。”
如果说《诗多义举例》只是初步的尝试,语义的分析还不够深入和开阔,1941年8月,他写的《古诗十九首集释》七节,约三万字,分载《国文月刊》,研究各首意义,根据历代的注解,加以抽绎阐明。
《古诗十九首》因为萧统的《文选》而成为经典,历代解说很多,整套作解的有唐代李善之注《古诗十九首》,元代刘履的《选诗补注》。李善的说解比较切实,但是释“事”(典故)的多一些,对诗句语义的分析比较少。朱自清从诗歌的的暗示特性出发,他认为典故是比喻的一类,是利用读者的联想来解读诗歌。因此他肯定了李善对典故的详细注释,认为和文义背景都切合,可以增进“了解”。在这样的基础上,朱还对诗歌的内容进行详细的解说,以排除古代“教化”的附会,古人认为 “男女私情、相思离别”都是因为“君不得于臣”,“士不遇知己”,而朱自清认为“相思、离别”的个人情感也是可以作诗的。比如在再解释古诗“行行重行行”,朱自清从“浮云蔽白日”中详细解析,认为李善 “思念君王”的说法是不准确的,他认为而诗中的人物形象不一定是作者本身,又从上下文中,分析“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是汉代勉励别人而不是反用来说自己的话,判断可能是“思妇”词。在分析中实现对古时“教化”之说的反动,对个人感情的肯定,这样的重新阐释完全具备了现代的眼光。
从对古诗十九首的重新阐释中,朱自清用自信的语气否定了古人的“诗不可解”的论断,肯定了语义分析的可行:诗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散文如此,诗也如此。有时分析起来还是不懂,那是分析得还不够细密,或者是知识不够,材料不足;并不是这个分析方法不成。
浦江清也主张对诗词进行分析,认为前人认为诗词不能讲解只是因为没有下功夫,“假如我们肯用一点分析的工夫,未始不可以弄明一点”。 他用语义分析法写的《词的讲解》(《国文月刊》28—29-30,33,34,35,36,38期,1944~1945年间),对假托李白作的《菩萨蛮》,《忆秦娥》的分析分成三部分:“考证”、“讲解”、“评”,主要以讲解为主,朱自清对古诗的讲解多有对诗歌内容的推断和解释,而浦江清的讲解比朱自清而言,更加重视语言的本体,具体到一个句子中的一个词,都要追踪其诗歌史上的来龙去脉,兼以现代构词法分析,虽然也借用古代的意境说来分析,但已经完全摆脱诗话中的零散和片断的毛病,解析内部具有强大的逻辑。例如他解析《菩萨蛮》之起句,“平林漠漠烟如织”,首先分析“平林”,他不仅仅是用语文体翻译成“远远的一排整齐的树林”而已,而是借用它的构成中来说明“词藻”是诗词的基本观念。他指出“乐府、诗、词,其源皆出于民间的歌曲”,但文人的制作是“文言的辞藻多而白话的成分少”。文言单音词为主,用一个“林”字就可以表达“树林”的意思,而古诗十九首,因为是文人模仿民歌,则用双音节来满足声调需求。于是产生了“春林、芳林、平林”之辞藻。他指出辞藻和现代白话的“词头”有相似之处,但是意义会更加丰富。从中国文字的意象特征出发,结合训诂学,他指出“辞藻”不仅是构词的方法,而是对于诗歌内部意境的需要;又和前人、来者的的诗歌创作中作比较,点出“平林”和“漠漠”描绘出意境高远阔大的词意。区区七字的句子,却用了洋洋洒洒四千字去解析,言之有物,旁征博引,纵横古今,从一个词的意义来推演分析古代文人诗的创作观念,这样的解析在中国历代解诗中所没有出现过的。浦江清还将语义分析推广到古代文学中去,他的《逍遥游之话》则从向秀、郭象等魏晋的学说说起,追溯“逍遥”的意义到《诗经》、《离骚》,研究它词义的变化发展。
清代的张惠言的《词选》也解释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张惠言的解释承接前人说诗有寄托的传统,把温庭筠加上“感士不遇”的帽子,多有主观的附会。浦江清认为解诗应该力求客观,应该运用历史的知识知人论世,“对于作品所产生的时代各方面的知识愈益丰富,即对作品的认识愈近于客观”。 浦江清从考证当时的写词的历史情况,避开了这样的牵强“义理”说法,落实到语言本体的解释上去。张惠言认为从思想上十四首看是一个整篇,而浦江清则认为和《子夜歌》一样,可以连唱,也可摘唱,词的整体性恰恰是体现在语言的连属性和意象的综合处理上。
朱自清和浦江清的诗歌细读实践,也就是语义分析的主张,他们承认诗词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并不是不可分析的,如果诗歌晦涩,一个是语言的本体性质决定,另一个对读者也提出“鉴赏力”的要求,是对读者的智识的挑战。从接受的角度出发,浦江清认为需要读者“特殊的修养”。他认为现代的诗学理论家以及从事于文法、修辞、章句的分析者,“用意即在帮助读者的修养”。 对阐释者而言,如果说古人释诗,往往见才情和妙悟,而语义批评结合传统的的语义批评,更多的是体现了知识的渊博,和智性的光芒,从而产生了一种阐释的“欢悦”。
王瑶后来肯定了朱自清的“分析”工作:
“从来有两种人是诗歌的劲敌,一种人把诗只看成考据校勘或笺证的对象,而忘记了它还是一首整体的诗;另外一种人又仅凭直觉的印象,把一首诗讲得连篇累牍,其实和原诗毫不相干。前者目无全牛,像一个解剖的医生,结果把美人变成了骷髅;后者不求甚解,主张诗无达诂,结果也只是隔靴搔痒,借酒浇愁。在说诗的态度上,朱先生有一个最简单的原则,就是诗是精粹的语言,它的内涵应该是丰富的,多义的;诗的欣赏必然植基于语言文字的涵义的了解,多了解一分,多欣赏一分。因为这样研究是必需的,‘诗无达诂’是无义的;但研究的目的在于欣赏与接受,不能止于研究,得荃而忘鱼。”
朱自清和浦江清的诗歌细读实践,目的之一为了达到了解和欣赏的目的,而语义分析的作用,还不仅于此。在对古典诗歌进行新的解读的过程中,必然会遇到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术语和观念,面对这些负载了历史的词语,新的批评必须进行一次清理和重整的工作。这是批评的自觉,也是方法整体建构的内在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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