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高红军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南开的裸奔者发表时间:2003-01-16 13:46
山海饭店在小镇上颇为显眼,门口挂了春联,进出的客人身着唐装-- 这是流行的力量。不远处有三两个小孩,半蹲在地上专心的点爆竹,又猛的 跳起来,等了半晌,听不见响声,又战战兢兢的拥上前去查看。街上人不多 ,才年初二,人们正忙着搓麻将或者打牌。商店和单位都没有开门,只有生 意人趁着节日,起了个早,并排蹲在街的两旁,卖些气球、饰物之类的小玩 意儿。小镇上的饭店,山海饭店是最早开门的,老板西装笔挺的,站在店门 口的路上,朝着脚步放慢的行人微笑着拱手,道声:过年好,恭喜发财。
我没有来这个小镇,已经六年之久了。先前考上大学,举家搬到了外地 。现在我毕业已经两年了,春节回来给姥爷过冥寿和迁坟。姥爷生前是当地 有名望的人,识字明理,德高望重。迁坟仪式繁琐而热闹,吹鼓手、僧人和 亲戚站满了田垄。我站在人群中想,若是姥爷在世,大概会锁着眉头,黑着 脸表示反对。他一生淡泊,不喜喧闹。姥爷属马,我也属马,然而他终于没 能过到他第七个本命年。他去世时,我人在遥远的广州,却不能回去,只能 在夜深的时候,对着家乡的方向,磕几个头。
山海饭店是镇上最古老的饭店,建于抗日时期。第一个老板姓陈,在我 上初中的时候,陈老板已经老态龙钟。下了晚自习,我们结伴去他的店里- -那是他儿子的了--用米换包子吃,他总是笑吟吟的守在那里,看着我们 。一晃多年过去,山海饭店已经换了主人,陈老板不知道是不是死掉了。
我到楼上挑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周围几乎没人。有服务生来招呼, 我问:原来的那位陈老板呢?
服务生是个丫头,穿着新装,围裙也很干净。听了我的问话,她疑惑的 说:陈老板?我们老板就姓陈啊。
哦……我顿时明白,这新的主人,大概就是陈老板的后人。
我看了看菜单,要了一盘肚丝,一碗烧肘子,又叫了一瓶洋河酒。等着 上菜的功夫,我起身四处看了看。六年前,这饭店还不是楼,只是门口飘着 招牌的饭馆,旁边有个理发店。没想过了几年,新店主竟把理发店盘了下来 ,形成了这么大的门面。招牌也做得很漂亮,上面的字是特地请县城里的书 法名家题的。
菜很快就端了上来,还是那个服务生,短发,红夹袄,步履很快,很干 练的样子。以前也有个伙计,瘦瘦的,是个哑巴,平素看我们去,总笑着拍 手。跟前的这个服务生,大概是新招来的,我想叫她过来坐下和我一块吃, 刚抬起头,看她已经走到另一桌去了,只好作罢。
菜吃一半,听见楼下有吵闹的声音。我停了筷听着,原来是老板在训那 丫头,声音很高:这大过年的,哪作兴从店里往外撵人?
他。那丫头小声的申辩:精神有问题!
你才精神有问题!一个声音高起来,怕是那丫头要赶走的人:我又不是没钱付账!
这声音,我听着竟有点耳熟,慌忙站起身,走到楼梯口朝下看。
楼下的大堂里,那笑容可掬的店老板,正阴着脸,将领带松开,吊在脖子上,丫头服务生低着头,手揉搓着围裙,一声不吭的。那被丫头说有神经 病的人,个子矮小,衣服显得宽大。他拿着根扁担,正要开口,听到我的脚 步声,忙抬起头来照望。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却不料和这人打了照面之下,竟遇到了我多年的朋友。这被说有神经病的人,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虽然面色上有些黑, 眼神也没有以前光亮。但是我们相处甚久,人的变化也并非山河之改,只是 他的身材更加单薄,声音也透着粗气,全然不象当年的高红军了。
啊--,高红军,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迟疑着,看看店老板,又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迁走了么?
我便跑下楼去,将他拉上来,坐在我的对面。他忙在衣服上搓着手,转身看丫头过来,又冷着脸,待她走了,才对我笑着坐下。
我仔细的看他的脸,轮廓还没有变,头发也梳顺了,大概因为是过年。面皮黝黑得很,额头有一条伤疤,看上去很醒目。当他抬起手腕,弯起来对着哈气的时候,我看他左手上,竟少了小指!
这。我指着他的手,惊讶的问:怎么会?
在齿轮厂,被轧掉了。他抬起手看看,轻描淡写的说,又抬起头,问我最近的情况。
我便说了大概,毕业之后,四处走了走,也学了不少东西。
在哪里都不容易活,我说。
他点点头,又把脸别向窗外。我顺着看过去,街上的人竟多了起来。看了一会,我又转过来。
“你上学时。”他强笑着,“我给你写过信呢。”
“噢,哦,记得,记得。”我想起来,“可惜都没有回,懒得。可是你今天,怎么跑来这里?”
“家里太冷,上街来转转。却碰到这可恶的丫头!”他顿时激动起来,眼睛里闪着他在学生时代时常闪出的光。
我想掏烟给他抽,他见我动作,忙上前来摁住我,自己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拿出一包来,递给我一根,又手忙脚乱的帮我点上。恰好服务生端了菜上来,被他的胳膊一碰,菜被打翻在地上。服务生被唬了一跳,忙蹲下去收拾,这边高红军作势要吵,我赶紧站起来拉住他,转身让丫头收拾了再炒一盘上来。
“他们。”高红军恨很的说,“老欺负我。”
“这不注意的事,也怪不得她。”我安慰他,“你这几年,还过得不错吧?”
他拿一只手指勾起身上的衣服,朝我晃晃,苦笑着说:“不错?你看我,哪里像一个过得不错的人?”
我看他的衣服,竟是一件洗了发白了中山装,领子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绒子,完全没有过年的喜庆。只是里面的衬衣还不算旧,可以看见上面的条纹。我忍不住惊奇起来。
“你家里,没给你买新衣服么?”我问他。
“家里?”他笑起来,“我家里,只剩我一个了。”
“啊--为什么?”我几乎要跳起来。
“我的爸爸。”他拿起筷子,夹一块肚丝,放在嘴里,又喝一口酒,“死掉了。”
“啊,啊。”我惊呆了,他的爸爸,我是认识的。小学时,常到他家里去翻书看,知道他是个木匠,个子也很矮小,待人倒也和善,哪知道竟然死掉了。“怎么死掉的?”
“前年吧。”高红军笑着说,“给人家弄椽子,抱着这么长的钢管在梁上走,碰到了高压电线,就死掉了。我去看的时候,他蜷成一团,眼睛睁这么大。旁边有人跟我说,高红军,你看,你没老子了。我想,是啊,我就没老子了。顿时就笑了起来。哈哈。”
他在桌子的那一边,笑得厉害,连桌子都抖起来。我不自然了,沉默着自顾自的抽烟。
“那,你妈呢?”
“噢,去年,怕是想我爸想疯了,把家里收拾妥当了,喝了药水,倒在河里。”
我看他的眼睛红了起来,是酒多了。想止住他,又停下来,任由他喝去。
“我把他们葬到了一起。生前老吵架,死了埋一堆。人就这么回事。” 他又掏出烟,点上,深吸一口。
“那么,你的生计……”我问道。
“还好,爸爸死之前,给我起了楼房,死之后,人家赔了几万。可惜了那么大的楼房,只我一个人住,好好的春节,只能上街来看个热闹。那知碰到这丫头!……等过几年,我结婚时,你一定要来哦。”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又看菜吃得所剩无几,便将丫头叫过来,添了两样。高红军自顾自的喝酒,头深深的垂下去,我跟他说话的时候,才偶尔抬起来。
我指着他额角的伤疤,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他笑起来,抬手摸摸那块,回答说:“和我叔叔,为了那几万块钱,打起来了。这钱可不能动!”他激动起来,“我要娶媳妇用的,他休想拿走分毫。”
“哦……”我疑惑的问,“你以前,在高中,不是有一个女朋友么?”
他顿时低下头去,额头靠在桌沿上,喃喃的说:“我在学校里得了病,她也不要我了。后来考到了邯郸去,听说堕过胎。我这钱,可不是用来跟她结婚的--当然她也看不上我。我预计着今年去贵州买一个女的,等圆了房,有了小孩,大概是跑不了的了。你看我穿得不好,全是为了省钱买个老婆,唉。”
哦--我知道,这样的买卖,在我的家乡,也是常有的事情。
“哦,哦。”我笑着说,“以前的同学,大抵都结婚了吧。”
他也看出我的用意,并不想过于伤感,便答我道:“结婚的好几个。练军,沈国华,赵含……”
“赵含?”我吃一惊,“她也结婚了么?马给谁了?”
“马给和她一个学校的男教师了。”高红军笑着说,“当初,你们不也有过一段么?”
“是啊。”我点头道,“这几年也联系过,不曾想竟然结婚了。”
“现在,靠不住了。”高红军笑着说。
“董娟马给医院院长的儿子了,倒也配,她正好学的是医师;董静和李焕然还僵着,大概不久,也要办事了;还记得陈红吧,你当初说,长得像王祖贤的那个,马给一个四十岁的理发师,就在楼下不远处,平时在街上看到,也不和我打招呼,只是别过脸去,装作不认识;沈琴生了儿子,路上看到了,我让叫叔叔,她却让叫舅舅……”
我前倾着,听着高红军的嘴里说着曾经熟悉的名字,他们一个个的,当初和我一起靠在教室的墙边挤暖的人们,现在都开始成家立业了。
“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学校结义的事情么?”高红军问我。
“还记得,还记得。”我笑着说,“在学校操场旁的一棵树下面。”
“是啊,你竟然还记得,没想到。”他兴奋而又黯然的说,“可惜,那学校,被人买了去,修了工厂了。那里的学生,都要坐汽车来镇上上学了。”
“哦……你如今,做些什么事情?”我问他。
“做些杂事,种点庄稼,收点酒瓶子什么的,勉强活下去了。”他苦笑着说。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塞给他。他要推辞,再三之下,也就罢了。

我到丫头那里结了帐,圈着高红军的肩膀出来。外面已是下午,放鞭炮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但是行人明显的多了起来,不知哪家的录音机里放着《盛夏的果实》。我便和高红军在门口分了手,他衣服在身上飘来飘去,扁担竖在背后,很快便消失在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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