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7)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3-01-10 13:15
流水(7)
□ 王威

  

     夜晚成群结队的离开
     天空就更加珍贵了。
               ——题记




  多久没骑过自行车了.
  陈文军坐着自行车经过潮剧团前的一大段上坡的路,再后面就是顶西小学了,那是他和李大胖子、朱细祥小时候读书的地方,以前三个人一党,从坡上面,肩膀攀着肩膀从坡上冲下来。后来上了高中,不知念到那一课,内中有一句“披襟当风”,他就想着文人该死,竟造的出这样的好句子。
  这时候,车子才爬到半中间,陈文军就想下来推车子,人老喽,没出息,只上不下才一段路,两只脚便中了鸟枪的铅沉沉。他工作那会,先后买了自行车、摩托车,自行车丢了好几辆,摩托车是丰田,走私的,一万多块钱,起初和品珍同居,有一次吵架吵的恨不得把品珍的房子烧了,就牵着那辆摩托车出来,在李大胖子快乐的住了两个多月,他又没工作,钱更是没有,随便找了个相熟的朋友,把摩托车顶了出去,再后来与品珍又和好了,那个朋友却骑着车子去云霄县,不小心给当地的交警扣了去,到底不是自家的地头,再怎么想法子也要不回来。陈文军现而今梦里头想起,手旋在油门处,那车子排气筒发出的那细细的声口,遗憾着世界上好听的声音又少了一种。品珍好几次陪他去车行,他挑来挑去,没一辆相意的,他也不是不明白,摩托车不过是件事物,就象脚上的鞋子,旧了就有感情了。品珍倒笑话他,只见过男人爱车如命,没见男人对车子这等长情的。陈文军听了又不舒服了,反问道:“倒好象你经过好多男人的手似的,而且还得意。贱货天生,一流的没法说了。”
  这些家常话,当日说的顺口,现在推想过去,他那时候怎么就安稳的过着那样的日子,说的话又是理所当然,没有一句不轻巧,诧异起自己居然有过那样的自信,把小日子一天天平和喜乐打发过去的自信。又想起品珍的那句话——这日子怎么能过的没完没了。

  陈文军骑到的龙舞街这一块,天气热的不想动了,就跳下车子,拣了一面背阴的围墙墙角,坐了下来,突然想起坐着的地方是一条已经消失的河流,这条河水的上面现在填上各种垃圾、土灰,平整成一条国道。
  初中的时候,亮亮常常带着他往这里走,是在黄昏的时候吧,走着走着,就到了顶西小学的校园,亮亮和他并不在一个小学读的书,就要他说说这个小学的有趣的人物、有趣的故事,他那时候的口才并不好,有时候一个形容词会卡住他老半天,偏偏心里明白,口上说不出,恨不得带了一支笔,写在手心上给亮亮看,等他说得兴起,亮亮却在一旁打着自己的小腮帮,眼睛到处乱转,让他兴致大扫。
  陈文军坐在围墙的下面,闻见了四野的风,高高的橡树下,盛夏的花朵在其上开的如火如荼,他拔下一只不知名的叶子,横在唇间,呜咽出鸟在天空中轻羽高飞的自由,在呜咽声的高低的转折里,亮亮坐在伐木工人伐倒的一棵大树上,她的脚跟轻快的踏着河水的水面,她竟是作为实体出现在陈文军的眼前。
  亮亮从大树上跳下来,河水濡湿了她的裤子,她捏住鼻子,一张脸慢慢的接近水面,陈文军甚至看见她的鬓角已经沾了水珠,这水珠又一点一滴的归于河水,她整个身子猛然没入水中,陈文军整个人站了起来。
  很快的,她跃出水面,回到岸上,她看到陈文军了,笑,大笑,这笑声里充满了野孩子的气息,带着挑衅,这时候,谁能说她不是精灵的化身,有着光,有着电,她在陈文军视线所及的地方狂情奔跑,她带动林间所有的落叶诘问:我是在,还是不在。难道她和这世上一切的生灵不正共着呼吸,一起生长。
  只是,现在,她除了不安静的呆在陈文军的回忆里,还有那里可去,到底是无处可去,陈文军也知道,便是这回忆也渐渐的容不下她,是终有一天要撇弃她,但在那一天来之前,我们要宽容,陈文军毕竟是发了无数的誓愿要留住她,留住她倔强的眼神,尖利的下巴,男孩子的短发和脾气,通红的小脸蛋。我们也知道陈文军自己终将和世界上一切的混账东西一样,混账了曾许下了誓愿,这誓愿本是注定了它的空,它的无有,它的虚,它的幻。
  从这条河水望过去,平原象一张席子无遮无阻的张开,没有围墙的小学又一次敲起钟,钟声如此响亮,山呼海应,因着风声断续,也因着风声悠扬。这时候,又有谁能怀疑这钟声将永在我们的内心最深处与最浅处激起长久的鼓荡,那怕我们在遥远的异乡,这声音也能回到我们的怀里,指引我们回家的方向。这样的清晨,阳光将每一块南来北往的风镶上堇色的光泽,追随河水流动的水面,陈文军恍惚就在岸边,看着这条被岁月省略的河流。
  回忆有时候让我们安慰的是,我们可以从无情岁月追回在每个转弯处,发出欢快喧哗的河水,那怕这河水仅仅是一种幻像。

  陈文军想着这会儿,天气正热,李大胖子的工地上也许不会有人,再说既然知道了,总会找到,也不着急。他骑上自行车,很快就到了顶西小学,校门关着,他把自行车放在校门下面,看了看里头,假期一个人也没有,他爬过铁门,手脚笨拙的翻了过去。
  以前那小学学校的那一口钟就悬在办公室的门前的横梁下,那时候只有最好的学生才被指派为敲钟的人,陈文军读初三的时候又听说,指派敲钟的学生变成了是最坏的孩子才有资格,高中毕业,陈文军去过学校一趟,摇钟的绳子早收了起来,换了电铃。
  现在,旧校舍不远处又盖了一栋新的楼房,三层。
  陈文军在新楼房的走廊走来走去,从窗户望进去,一个班级不过寥寥可数二十几张桌椅,干净、整洁。而旧的校舍则用来摆放各种各样的杂物,过时的教学仪器,还有一张又一张叠起来的桌椅,从桌子椅子的款式,可以推想自从他离开这个学校以后,已经换了好几批新的课桌椅,他们用过的桌椅怕是一张也没留下来吧,学校的四周都垒起高高的围墙,除了操场,围墙内的每一片土地都浇上了水泥。
  当时,他就读小学的校舍非常简陋,六间平房,一年级到五年级的教室再加上一件老师的办公室。上课的时候,办公室常常传出某个淘气的学生的哭声,混合着刺溜刺溜鼻涕抽动的声音,那是个体罚合理合法,并受到家长老师双拥的年代,每一阵哭声开始之前,办公室毫无光彩的木门轻轻的掩上,然后是振聋发聩的哭声同步传达到每间教室上空,激发起每个学生神秘的想象,想象老师动用何种刑具并取得何等的效果,想象迅速传达、汇合,使得一切的声音灭寂了,窗外的叶子也适时凋落。
  他最经常呆的地方就是旧校舍的屋顶,
  办公室的偏北的墙上有一处斜梯,石梁的材料拿起当梯子,实在有点奢侈,据说是一位石匠认捐的实物,可惜来的太迟,最后只能砌成这一道不伦不类的梯子。说是梯子,毋宁说是台阶还比较合适,墙是灰的,台阶却漆成雪白的颜色,烈日下,照应出刺眼的光,拾阶而上,上面的鸟群哗啦一阵响,余下一地的黄白之物。从那道石梁上去就是屋顶了。  
  如果是星期天过来,他会爬上那用铁做的,升国旗的旗杆,两手一伸一缩,肚皮贴着旗杆,往上攀爬,就好象要到天上去,头却低下来,露出不屑挑战的眼光看着他,那旗杆高不过五米,可在他当时的眼里,是一百米,一千米,他在想着,掉下来怎么办,怕要穿过屋顶,在地面上砸个坑。
  那时候的房子,最高的也不过两层,他们学校附近是一栋楼房也没有,他爬到三米的地方就往下滑,在那个高的位置上看东西,一切感觉是那么的不自在,天好像是圆,河流怎么可以流的那么远,穷尽目力的尽头则是归于渺茫的轻烟。视野没有了障碍,天地是个平面,眼睛一下子冲进那么多的东西,让他多少感到害怕,他小心翼翼滑下来的同时,一边说服自己,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最后,他蹲在操场的沙坑旁抽了半包的烟。烟头上的星星闪亮,这些星辰的最后一闪的微光都被侵夺了,无穷无尽的惊奇还没有命名也已经沉入深渊。现在,二十年前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空的,无有的,虚的,幻的。二十年前的那些喧闹的孩子们都成批成群的死去了,包括他。

  李大胖子买的这块地还是陈文军介绍的,几年前陪着卖主来过,印象有些模糊,这一带房子这几年又盖的稠密了,还好是在大马路边,他从顶西小学出来,找了好一会儿找到了,工地上除了李大胖子,另有七八个人都不相识,李大胖子正和一个人蹲在围墙里头的正中间,身下是一个挖好了准备填地基的大坑洞,两个人在坑洞的旁边指指点点。
  李大胖子看到他,在地上摸了块石子,扔了过来,陈文军闪了一闪,把车子往着路口对面的墙边一靠,从地上捡起那块石头,走到李大胖子面前,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石子啊。”
  “噢,你还知道这是石子。”
  “我怎么不知道这是石子。”
  “知道他是石子还用它扔我。”
  “我就是知道他是石子才用来扔你。”
  “你知道不知道,会扔到我,不是开玩笑的。”
  “我只想过会扔到你,没想过扔不到,你说说自己是不是王八蛋,好好的大活人玩失踪,我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我给你介绍一下,姓林,林东升,也是个胖子,”李大胖子道,“他算的上是你半个同事,也是经济开发区的,你出来的时候,他从建委调过去的,你们两个多多亲近。”
  林东升忙从皮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陈文军,陈文军看了,好家伙,险些笑出声来,东山经济开发区设计师、城建规划办公室总干事。陈文军以前呆的地方就是城建规划办公室,知道办公室里除了主任之外,每个人都是干事的,那来什么总干事。林东升忙笑嘻嘻的解释道:“都是图着江湖行走方便,前辈你多担待。其实这些个都是虚的,主要是为了在外头揽活儿容易一些。”陈文军听着他说话带着旧县城铜陵人的声口,又光滑又实诚,再看他耳高于眉的,也是个聪明人物。
  “老二,这里五百,你点一点,上次欠你的。一直想还,就一直找不到你人。”李大胖子掏出一个钱夹子,飕飕飕的往外抽钱,一边道:“身上有钱的感觉真爽。”
  “特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吧。”
  “那是,那是。”  
  陈文军收好钱,接过李大胖子递过来的图纸,这栋楼房还是他四年前设计的,那时候李大胖子没什么钱,又想盖个三层的德国房,就是品珍五姑妈家的那种,前面后面一个小天井,进去了,楼梯在房子的正中间,把上下三层都隔成两半,本地又叫分家房、兄弟房,说是分家的时候把中间的房门一堵,两兄弟谁也不吃亏。这种房子难看归难看,但是省钱,流行了好几年。现在看着林东升三层修改成四层的图纸,嘴上动个不停,算起数据间的差异,一边庆幸这自己这几年日子过的糊涂,脑子倒还好使,一边随口问林东升过了几级结构注册师了吧。
  林东升把手中的小计算器递给他,道:“三级。”
  “那怎么还呆在东山啊。”
  “也想去厦门,只是当初从建委调到开发区的时候,人事档案给转没了。”
  陈文军道:“听起来也是叫人迎风流泪的事,对了,你这地基挖几米啊,好象太深了,有点浪费。”
  林东升道:“我也这么说,李辉说反正挖的深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现在是多少?”
  “2.5米。”
  “2.5米,12平方大小的地基,能支撑150吨,李大胖子,你这楼房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吨。用的着么?”
  “没事。”李大胖子道,“以后说不定要在上面盖个十层八层的,反正我是准备好了超生的罚款,生他十几二十个的,上下要是不方便,大不了装个电梯。”
  “你知道装一个电梯要多少钱么?哦,十层八层,你知道每高一层,你得付多少的防空费用,你付的起么?”陈文军和林东升一起看着李大胖子笑。
  这时候一个在前头挖井的过来,朝着李大胖子道:“你妈的出水了。”
  “你妈才不出水呢?知道这地下以前是什么吗?是个水库,陈文军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就是在这里游泳洗澡来着,林东升,恩,我忘记了,你是铜陵的,宋文成,你以前也是在顶西小学读书吧。”
  “我以前是西埔小学的,不和你们一块。”宋文成看见陈文军,道:“你是顾老师的子弟吧,我以前去你家,我们见过。”陈文军听着这名字熟悉,看着那人面孔,想起来了,宋文成曾经是东山一中的体育教师,有个女生在他的体育课上晕倒,他把那女生送到医院,原来那女生的肚子被人搞大,医生问了那女生的意愿,让他签了名,给那女生做人流手术。那女生的父母知道了消息,正好赶了过来,又打又骂,逼问个不住,那女生张皇无计,只好顺着父母的口,说是被他搞大了肚子,他呢辩解不过,被学校开除了公职,这件事情当日也算的上轰动全城,事后照例有那些个感慨世风日下毛毛虫们,小城镇满怀好奇心又富有想象力的人物,从来多的海里都容不下,这些人只恨得日常好做题目少了,显不出他们的本事,一下子全落实贯彻到宋文成的身上,也就生发出好些没影子的传闻,比如宋文成是发廊常客,每回把发廊小姐干到脑中风,战场从按摩床上转移到病床,诸如此类,不必细表。
  后来那女生良心煎熬不过,老故事里的那句套话,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平日里识与不识的,知闻了,多少惋惜,更觉得他侠义可风。李大胖子又说起他被虢夺公职之后,便在庙山脚下开了个拳馆,凭着这个好名声,着实收了不少弟子。不过一年也就办寒假暑假两期速成班才赚一点钱,剩下的九个月闲人一个,只是每一期办下来,会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学生,亦徒亦友。人多成众,他用不着横行,也有人需要借助他,打理一些警察不乐走动的活计。李大胖子和他认识没多久,却一见如故,这次盖房子,宋文成说什么也要过来帮忙,现在这院子挖井的干活的活人,除了两个是李大胖子自己雇请的建筑工人,其他全是他拉过来的弟子。
  生的是人,熟的是口,大家都是年轻人,说了好一会有的没有的客套话,彼此成了朋友。
  “听起来就象是武侠小说里跑出来的,”李大胖子得意道,“不象是个活人吧!对了,对了,你们两个几个都是读书多到可以盖栋楼的高级知识分子,问你们个事。”
  陈文军道:“今天星期几。”
  林东升道:“星期天。”
  陈文军道:“那大胖子你就不用问我了,六合彩我真是一百个不通。”星期天向是这里私彩揭晓的日子,这几年六合彩从香港坐轮船上了岸,沿途所过,一境如狂。参与的人总是从一次下注几十块赌到上千上万,最后又老实了,整天一块两块赌的不休。只是陈文军向来不信什么曾道人、白小姐提供的特码诗,也没赌过,他不爱看足球比赛,一看到有人在谈足球,大可以开溜。可是六合彩又不一样,星期三星期天一到,走到那里,见着是个活人,没有不谈六合彩,有一次回家,看见自己的母亲也撑着老花眼镜和几个老邻居争的面红耳赤,天地虽大,却无一处清平。这时,他更真切了品珍的好处,一会做饭,二不买彩。
  “不问你,不问你,自命清高,大家看到,知识分子就这点最不要脸,你们两个要不要脸。”
  林东升苦着脸道:“我包马已经包了六期了,这一期再不中,我就再不买了。”
  宋文成道:“这期的曾道人欲钱看大门。我看是8岁猪。”
  “怎么说?”李大胖子道。
  “大门么,一推两扇的,你看象什么,就是一个八。”
  “胡说,门是用来关的。”
  “关起来的不也是八。你看你,头大无脑、脑大生草。”
  林东升道:“你们别再说了,说的我信心全无,我这期还包马,我家里人却都买猪,连三岁的小外甥在地板上打滚,一声声的学着喊,猪,就是猪。”
  陈文军插不上话,索性靠在一边墙上,看着设计图纸,大多数时候,他是觉得看图纸比看中文小说有趣的多,何况这张图纸有一半是他设计的,记得亮亮说过,知道什么样的书百读不厌么?他当时想了半天,想了好几个答案。亮亮才说,自己写上一本,只有自己写的书。现在,他的生命也经过近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岁月,他甚至不敢指望自己活的更长,他有些怕了,自己的一生竟不过是一本随时可以结尾的书,除了自己,怕是再不会有人愿意阅读了罢。又想着,便是自己,翻上一翻,也懒,到底又翻了,每翻上一回,就涌出一层不开心,上一回与下一回的又不一样,而或一样,过去的是那么清楚,毫无悬念,那个书中的自己面目还在,呼吸全无。他几回里梦里抚摩过他,甚至在梦里哭将出来,只是醒来,眼眶却干涸着,干涸的让自己惭愧了。
  图纸的一边贴着两张香烟纸,反面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将要用到水泥、钢筋的规格和数量。才两年,好些东西都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设计那会儿流行的是宝塔牌的水泥,现在用的却是佛山牌的。一阵风吹了过来,图纸反打在他的下巴上,他慢慢抬起了头,李大胖子诸人好象才刚刚开始六合彩的话题,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了感激的心,没有他们,他就和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他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或者被这个世界淹没,并不是一件事实,他的身体就只在他们的描述和感知之中。  
  有了这层心思,陈文军想起自己失业的这两年,想起萧进勇的八百二十天,萧进勇和自己并无两样,都被社会隔绝了,虽然一个自愿的,一个是被迫的,萧进勇不是正常人,他自己呢?同样的,也不是。难道李大胖子、细详看不出来么,看不见自己的改变么,那,自是看到了,那么,这一刻,他的感激之心便不是没有名目的。

  “突突突”的拖拉车声由远而近,林东升道:“是不是材料载过来了。我才打电话过去半个小时啊。”很快的,那辆拖拉机经过路口,陈文军“啊”的一声,那辆拖拉机后面载着六七个人,一个个光着膀子,发短衣宽。内中一个站着,双手按着前头的车棚,正是萧进勇。
  “怎么,你认识那些人?倒象是赶着去屠宰的。”李大胖子问道。
  “恩”,陈文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又不好意思道,“可能是看花眼了,说不准。”
  他这话还没说多会儿,四五个人闯了进来,一个随脚踢开挡着路的水桶,领头的一个指着众人,道:“那个是陈文军。”口音却不是本地的。
  众人都站了起来,只李大胖子还蹲在地面上,摸着一个石子,扔到那领头的脚下,那领头的忙跳了一跳,躲开那石子。李大胖子鼻翼“嗡”出好大一声,道:“挺嚣张的么,我还以为是个不会跳的呢?”
  陈文军正想按住李大胖子的肩膀,自己站出来,那领头的怒不可遏,两个拳头已经欺了过来,陈文军本能的伸手招架,旁边的宋文成手伸的更快,锁住那领头的手腕,往胸口一推,再往外一拉,脚也借着那领头的欺过来的身势,重重的朝小腿膝盖上,只一踢,那领头的半个人跪了下来,口中还来不及发狠,宋文成反过他的手腕,用力一扳,那领头的只能以宋文成的手为轴,整个人转了半圈,胸口朝着天空的方向,疼的人声音都哑了,一时说不出的狼狈滑稽。
  那领头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发了声喊,作势一起扑上前来,宋文成带过来的六七个徒弟这时候已经站在师傅的前面,眼光上上下下的,将那几个人围成一个圈,那几个人虽然手都提到了腰上,只是看着现下相持的局面,气势己消彼长,胜负不问可知。
  “有什么事情大可以好好地说,你要是做不了主,叫你们老大过来,虽然你和这位……恩,陈文军有什么过节,其实我不清楚。”宋文成放开了那领头的手腕,伸出左手拍去对方背上的尘土,又用右手摁了好几下自己的鼻子,道:“不过这里是我朋友的地头,就是我到你家寻事,也要先给你讲清由头。一加一等于二呢,就不会等于三。兄弟,你也说看看,我讲的是不是这个理。”
  那领头的正想回话,腰下的手机滴滴的响了起来,他耳朵贴在手机上,连声必恭必敬的说着,是,大哥,知道了,我们这就回去。等他收了手机,面色回复平常,转过身向自己带过来的那几个人道:“大哥说这样就可以了。我们走吧。”
  李大胖子道:“你们说来就来,说……”却见宋文成在旁摇了摇手。
  等到那几个人离开之后,宋文成看了看陈文军,道:“论我,是三斤猫狸拖四斤鸡,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居然惹的起这帮人。我呢?管闲一时还可以,胖子,这件事情别指望我,我现在都后悔自己出了手。”
  陈文军听了这话,心更是一沉。

  既然出了这档子的事情,大家心思都不在工地上了,李大胖子提议就在地震台旁边的新开的小店吃饭,说着他吃遍西埔,就这间没吃过,而且前天路过的时候,门口好象清水一样的站着一个女服务员,怪念想的,众人听了都笑。
  林东升道:“这比喻好,听起来,是温柔的那一款,就不知道大方不大方。”
  李大胖子道:“这个就要看每个人大方的标准,比如你认为是一百块和你上一次才算的上大方,还是五十块钱一次。”  陈文军回过神来,倒惊觉自己的不是,人家帮自己挡过这么大的一次劫难,人情上怎么也得做一次东,忙道:“死大胖子,你也轻巧,懂的这个时候还我钱,分明是知道这些钱有了翅膀、长了腿脚,今天我请客。”
  一路上,宋文成说起那几个人的来历,刚才动手的时候,他看见那领头的肩膀上文着三把小刀,那是云霄三义帮门下刀仔的标识。这三义帮拜的是刘关张,专一做的是真人手脚生意,前几年咱们县有个法院工作的,大白天的,给人在半道上卸了半只臂膀,就是他们干的,还听说只要你有钱,你想要某个人的无名指,三义帮绝对不会给你拇指,更不会给你食指。
  李大胖子道:“不是上次严打的时候,扫进去了三十几个人。电视上新闻上放过的。”
  宋文成道:“那些捉住的,最多是小喽罗罢了,算了,这些江湖上的事,你们少知道些的好。你们听了也别觉得这社会多不安全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惹你。他们也想,比我们更想过太平日子呢。陈,恩,文军,你倒说说,你又是怎么得罪他们的。”
  陈文军动了动唇角,想了想,道:“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你也帮不上忙。”
  李大胖子道:“这又是什么话,他们休要再撞见我,若不然,管叫他骨肉为泥。”
  宋文成偏过头,看了陈文军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林东升这时应着李大胖子的话,道:“原来就这间啊。”
  陈文军看了看招牌,“大头餐厅”,呵呵,看来,这老板的脑袋一定大有可观。
李大胖子就着桌子上放着的菜单点了十几样菜,餐厅的老板不停的抱歉,说这一道菜没有,那一道菜还是没有,李大胖子眼睛圆了起来,你这店是新开的,新开的还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不想做了。那餐厅的老板头倒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大,忙说那不敢那不敢,讲起缘故,这一带房子多,住的人却少,客人自然也来的少,鱼肉备的多了,隔几日不新鲜了,扔了都是钱,一个月下来,也不敢准备了,只没想到今天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众人一听,就知道这老板是个新鲜人,刚出来做生意的,这样的话都拿出来说,还不把客人吓跑了。
  宋文成提议要不换一间。
  这时候,李大胖子问的那餐厅的老板头估计比招牌上招摇的还大几斗,陈文军知道他的脾气,要是不让大家看到他推销的那个清水一样的女孩子,一个大屁股肯定巍然不动,于是把另一张桌子上的茶具端过来,提起开水壶,手指头转起小轮子,仔仔细细的清洗着小茶杯。
  李大胖子说着说着,倒问出那餐厅老板是大铲人,而且和自己是同宗,叫李先锋,回老家拜的是还是同一位老公祖。李大胖子当即就和李先锋序起年齿,他本以为自己在村子也算排行比较老,没想到论起规矩,要叫李先锋舅公。众人大笑,都说见舅如见娘,两眼泪汪汪。
  李大胖子咳了一咳,两只蒲扇大小的手按着桌面,慢条斯理,一字一句的道:“虽然,本质上,我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个呢?当然了,大家都知道……”话还没说完,门口走进一个人,扑哧一笑。众人转过头去,是个18、9岁的小姑娘,眼睛里头有山有水的,模样却也平常,再看李大胖子的表情,明显是三魂去了二魄。
  “我脸上出了天花还是整过容。”李大胖子见着众人看着他,又换上一口主旋律电影里头伟人说话的腔调,道:“虽然,我知道我是长的英俊,可是大家这么看我,我还是会很不好意思的。”
  “恶心,吐,我呸。”陈文军伸出拖鞋往地面上重重擦了擦。
  “大家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吗?”宋文成道,他的一众弟子坐在另一张桌子,有听清楚有听不清楚,齐道:“没见过。”
  “有你们这么明目张胆歧视胖子的么,什么东西,我就不服,李辉,你放心,我投了一票。”林东升终于找到机会,忙说上一句。
  菜终于一道道的上来,林东升向着宋文成道:“我老坐班,这几年胖的快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天天喝啤酒,也想锻炼锻炼。宋师傅的身手真是有够赞,刚才那一拉一摔的,动作快的明明在我眼前,还看不清。”
  “漂亮吧。”李大胖子说的倒比宋文成还得意,道,“人家是开拳馆的,黄飞鸿师傅讲究的是什么,以德服人。”
  宋文成道:“你们还是叫我文成,就我的徒弟也叫我名字的,师傅这个词,怪别扭的。东升是吧,你要有空,可以到庙山脚下问问,我在那里办了个武馆和健身房,你们是公务员,练武不大合适,因为一个套路下来,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我还是推荐你上健身房,虽然器材都是二手的,可是随时可以去,你要想的话,回头给你开张月票,三十块钱,一天一块钱,不勉强不勉强,一勉强就没朋友了。”
  “雷老虎才讲以德服人,宋师傅,恩,文成,我可不是说你,我一定过去看看,不过我还是想练一些传统的,南拳太极什么的,咦,这老板手艺还真不错,就几样小菜居然能炒出花来。”林东升道。
  “没错,这一道就叫菜花,没吃过,好吃吗,会吃吗。知道谁推荐的,是我。我推荐的,错不了。”李大胖子朝灶台方向,叫了几声,“丽娟啊,这,还有几道菜没好,到底是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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