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忘录》(第十九章)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蜘蛛1发表时间:2002-12-15 08:43
  第十九章
  
  冬去春来,春回大地,万物生长,又是一年.
  
  小武出狱了,他傻傻的在街上逛了很久,县城的变化让他感到新鲜和惊讶,往日一些熟悉的地方都不在了.他去找高飞和锡兵,高飞家那片楼区已经变成了一座加油站,锡兵早就搬走,小屋里落满尘埃.
  小武一个朋友都没有找到,不知怎么打听到我.
  当时我家卖汽车配件,我拉下卷帘门准备回家吃饭,他隔着一条街犹豫着喊我的名字.
  
  我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光头,手里提着塑料袋,表情有些木纳.
  街上车流穿梭,他的脸时隐时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他是小武.
  
  我找了家饭店,要了一桌子菜,全是肉丝肉片红烧肉之类的.
  我没有胃口,主要是看着小武吃,他狼吞虎咽嘴角流油很快一扫而光.
  我对服务员说拿几张餐巾纸来.
  小武却用袖子擦擦嘴说,别,拿盒烟来吧.
  我还能吃下一个大肘子.小武打着饱嗝.
  我笑笑,心里只想快点摆脱他.
  服务员拿来一盒中华,我拆开,递给小武一支,并把剩下的扔在他面前,他放进兜里拍了拍,说,那我就不就不客气了.
  出来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小武深深的吸进一口烟,徐徐吐出来说,好几年没抽这烟了.
  他三口两口抽完,又点燃一支说,种蘑菇,我在劳改农场种了四年蘑菇,你知道什么种出来的蘑菇好吃吗?他看见我摇头便接着说,棉籽壳,豆秸麦秸可不行,棉籽壳种出来的蘑菇又肥又大,一层一层的.我家那边种棉花的多,棉籽壳家家都有,我想好了,回家种蘑菇.
  行啊,我表示赞同,市场上蘑菇贵着呢,他们还用针管子注上水,利润大着呢.
  我不注水,再有打算,小武冲我一笑,那就是找个媳妇,我现在看母猪都是双眼皮的,好歹找一个,凑合着过日子吧.
  听说你过去,那次和老野打架,就是为了一个女的?我问他.
  他捻灭烟蒂,过去的事了,还提那干嘛,我想通了,你越是真心的喜欢一个女人,对她好,爱她,你就越得不到她,至少你不可能和她结婚,很多人都是这样,多了.
  我得走了,小武站起来,谢谢你请我的这顿饭,还有这盒烟,我得回家,我在里面天天想家,我娘来看过我,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不知道,我叫来服务员结帐.
  我娘隔着铁栅栏给了我两耳光,她说等我回家再和我算帐,呵呵.小武笑,我和他走到街上,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帮他付了钱,他坐进车里回头对我说,姚远,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我这四年除了种蘑菇还琢磨出一个道理,就这一个道理,哪都比不上家好,哪都比不上监狱糟糕!
  我笑了,说,四年换来一个道理,值!
  小武说,值,太值了.
  
  从那以后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小武,有人说他倒腾假烟又进去了,有人说他去广东打工了,还有人说老野报复把他打残废了,种种传闻我都没有相信,我坚信小武是回老家种蘑菇去了.
  卖汽车配件赔了一些钱,因为地理位置不合适加上经营不善等诸多原因,半年后就关门了.
  房子空闲下来,我在门口贴了招租启事.
  
  六月里的一天,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是星期五,街上大风飞扬,遮阳伞被刮歪了,塑料袋满天飞,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我和旁边卖彩票的铁军在店里下象棋.
  当时我正在思索用一个车换他双炮到底值不值得.
  我只有这一个车了,换掉后能够和棋,可我想赢,但我如果不换将陷入一个被动的局面,也许会输.
  铁军不耐烦的催我快下,别日棋,臭棋篓子怎么走怎么输.
  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个女人推门进来,风夹杂着树叶吹进屋里.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成为我现在的妻子.
  
  她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裙子,看上去已经洗过很多次,鞋底很厚,泡沫做的,这种鞋在当时非常流行.
  她的脸上有一种冷漠或者说淡淡的哀伤,那是岁月和单调乏味的生活刻下的痕迹.
  她身材柔弱,胸部平平,没有化妆,没有戒指耳环和项链,手绢系着发束,解下来可以擦汗,这手绢是她唯一的装饰品.
  她并不漂亮,街头每隔十分钟就会有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走过,但是她有一种朴素的美,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房子租吗?
  我说租!
  铁军站起来说不下了,你们谈吧,我得收摊去,看样子要下雨.
  我问她租房干什么,开发廊可不行,我妈不让,前两天还来过一个卖纯净水的,我妈也没同意,说现在的纯净水大多是自来水装的.
  她打量着房子,我想开间打字社.
  行啊,这条街就缺一家打字社,有眼光,你先看看房子,水电齐全,楼上可以住人,楼下摆机器设备,电话已经按好,不过没交费,还有暖气,坐,你坐下我具体和你谈谈.
  她在我对面坐下,撩开耷拉下来的头发,隔着真正的楚河汉界,她说你直说一年多少钱吧,我打算长期租.
  长期?我看着她,租多久呢,五年,十年?
  反正要租很长一段时间.她也看着我.
  
  雨哗的一声下起来了,街上的行人抱头鼠窜,树枝摇摆,几个少年吹着口哨悠闲的走,下了十分钟,雨过天晴,洗尽尘埃,叶子绿油油的滴着水.
  我想起自己以前写过的一句诗:
  有人利用这雨让自己逃避,
  有人利用这雨让自己淋湿.
  只不过都找了个办法.
  只不过少了把伞.
  
  多少钱?她问.
  一年八千,楼上楼下,两间房子.
  她噢一声不言语了,很显然这个数字出乎她的意料,她又抬头打量房子.
  我说楼上现在我住着,你来了,我可以搬走,这个价格是最便宜的,旁边的都是一万,也有九千的,不信你打听去,我妈说了,我们家的最低八千.
  我没那么多钱,她低下头用手指在棋盘上划着,要不这样,楼上你继续住着,我就租楼下这一间,一年四千块钱,我也不和你还价了.
  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租房子的.我有些生气.
  楼上只住人,我可住不起,比旅馆还贵,楼下我可以弄个推拉门,放进一张小床就行,除了机器,这门口,我摆张沙发,再摆张茶几,可以接待客户.
  你想的不错,可这里不是旅馆,再说我住楼上,从你店里进进出出,也不方便呀.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一个女人,我都无所谓,你还......她试图说服我,用亮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不行.
  真的不行?
  我笑着说,全国都没有这样租房子的.
  她叹气,说好吧,我再到别处问问.她站起来离开.
  我抛着手中的棋子,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自己要失去什么,那是一种珍贵的说不清楚的东西,好象我等待了很久,等待了二十五年.
  她的背影楚楚可怜,让我隐隐感到心痛.
  她轻轻关上门,走下台阶,透过玻璃,我有一种晃若隔世的感觉,我确信这情景在我以前的梦里多次出现过,我曾为此泪流满面,醒来后我猜测着也许梦见的是上辈子的事.
  前世今生的姻缘,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注定了在这一天,这一时刻,一个女人推门进来,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妻子.
  
  喂,等一下.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使我冲出门外,要不明天你再过来,我回家和我妈商量一下.
  她回头看着我,我叼着一支烟,烟雾缭绕,我的面孔不是很清晰,后来她说我就是她梦中见过的男人.
  别明天了,现在就去吧.她说自己是坐车来的,她提到一个地名,我知道那是个偏远的小镇.
  我让铁军帮我看着店,在路上她问我,你家远吗.我说就在前面.
  路边有卖水果的,她说也不能空着手去你家啊,买几斤香蕉吧.
  我佩服她的精明,我妈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香蕉两块二一斤,苹果一块五,梨一块三,桔子一块钱一斤.
  买几斤桔子吧,我没带多少钱.
  我笑着说随便,我妈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她和小贩讲价,说上次买的桔子是八毛.她挑挑捡捡,称的时候还强调让小贩秤给足点.
  她弯下腰,从袜子里掏出一卷钱,这姿势非常优美,我看到她浅浅的乳沟,一阵脸红心跳.
  她买了四块钱的桔子,省下了四千块钱的房租.
  
  母亲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开门的时候母亲误会成她是我的女朋友.
  母亲那时特别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几乎天天唠叨,我不耐烦的时候便说有一天我肯定把媳妇领家来.
  母亲认为这一天来临了,笑逐颜开,端水泡茶,抱怨我事先没有和家里打招呼.
  她坐在沙发上对母亲说,大妈,别忙活了,我是来租你们家房子的.
  母亲一楞,情绪随即低落,似乎又很不甘心的盘问起她多大了,家在哪,是否结婚,当听到她说自己单身一人时,母亲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说她叫马兰,二十七岁,从小父母离异,一直跟着她姑,高中毕业后便在她姑的打字社帮忙,现在她姑不干了,机器设备都是现成的,她准备自己开间打字社.
  她以一种平淡而坚强的语气叙述了自己被父母抛弃寄人篱下的经历,母亲动了恻隐之心,正如母亲后来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兰子这姑娘说出的话让人心疼.
  我说,妈,她是想租咱们楼下那一间,四千块钱.
  能这么租吗,只租一半.母亲笑着说.
  马兰拿出一个桔子,大妈,我这几年没攒下多少钱,您吃桔子,来的时候匆忙,也没买什么好东西.
  母亲说,我还就爱吃桔子,怀老二时特别想吃桔子,吃不上,闺女......
  马兰说,大妈,您就叫我兰子吧.
  兰子姑娘,母亲说,这房子吧,前两天有几个温州女人要租,开发廊,一万都没讲价,我没租给她们,还有个卖纯净水的,我也没租,你大妈不能昧良心挣这钱.你吧,做的是正当生意,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好姑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开店不容易.
  母亲想了想,说,也好,就把房子租给你,小远也可以帮帮你,他也没什么工作,你一个女孩家一个人在那住我还不放心呢.
  马兰笑了,我发现她笑起来特别美丽,眉毛弯弯.
  那一刻,我爱上了她!
  
  你妈是个好人.我送她到楼下,她对我说.
  我呢?
  你,她看着我,以后我就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明天,明天我就搬过来!
  打字社很快开张了,马兰非常迷信的在八点零三分点燃鞭炮,生意果然兴隆,她根本用不着出去联系客户,一些定单堆满抽屉.机器设备全是旧的,那台破电脑一直用到现在,我帮他干活,复印,排版,制作名片,用她的话来说我是她的长工.
  那段日子快乐而又充实,我写了两个中篇小说,《残疾人宣言》,《黑社会》,这两篇关注弱势群体的小说在网络上为我赢得了声誉,一些约稿信出版合同塞满了我的电子信箱.
  
  我在楼上,她在楼下,中间有十七节台阶.
  我们的爱情很自然的发生,孤男寡女在一起不发生爱情是很难的.
  爱情是块糖,放在开水里,甜味很浓,但消失的也快,放在温水里,甜味不是很浓,但是保持的很久.
  爱情是个洋葱,一瓣一瓣剥落,总有辛酸流泪的时刻.
  有一天,她在炒鸡蛋,我把她抱到楼上,就做爱了.
  鸡蛋便宜,炒鸡蛋煮鸡蛋烧鸡蛋菠菜汤,这些都是她喜欢的.
  我们很少接吻,我觉的她刷了牙嘴里还有一股子鸡屎味,她也觉的我因为抽烟熏黄的牙齿象是豆瓣.
  
  我抱起她,走过那十七节台阶,她的手里攥着两个鸡蛋,她只有一百斤,我却觉的有些累.
  做爱之前,她和我说了三句话.
  你得和我结婚.
  以后不许你再碰别的女人.
  还有,姚远,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
  两颗鸡蛋掉在了地上,却没有碎,它是熟的.
  没有激情,完全是出于生理的冲动.我说你要想叫就叫出来吧,我喜欢听,她不叫.我想换个姿势,她不让.第一次做爱使我兴趣索然,以至于结婚后她性欲强烈时我也觉的无味.
  
  你同居过没有?打过胎没有?
  
  她从楼下搬到楼上,我们同居了.
  她不想怀孕,她说楼下的那机器设备是赊的,她要挣了钱还给她姑.她除了爱攒钱,小气,喜欢唠叨,还有浪漫可爱的一面.
  去年情人节那天,她非要我去买支玫瑰送给她,我说兰子,咱老夫老妻了,我到楼下给你买根甘蔗吧.她不同意,掐我,拧我,我只好买了回来.
  她插在啤酒瓶子里,直到花儿枯萎的不象样子才舍的扔掉.
  还有,她让我去买避孕套,我不好意思去,她便自己去,人家问她要大号还是小号的,她向柜台里胡乱一指,结果回来我一用,小了.
  
  安全期并不安全,情人节过后没多久,马兰怀孕了。
  我们对这事没有经验,只是感到害怕.
  她皱着眉说,我这月没来,我肯定怀孕了.
  我说别是那什么不调吧,女的很正常.
  她说,我还想吃酸的,要吃草莓.
  我说你以前就爱吃酸的.
  我们不敢确定,她建议去医院检查,我说先问问柏燕吧,她就在医院,我和她以前是一个胡同的.
  
  医院里的林荫路很寂静,空气中有浓郁的梧桐花的味道,柏燕的白大褂一尘不染,护士这个职业使她变的冷漠,说话很快,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她边走边对我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安全第一,也不能老是无证驾驶呀,该结婚就结婚,要不就把孩子生下来,在这等着.
  我在路边等着,一群人抬着一个孕妇从我面前急匆匆地走过,柏燕回来冲那伙人大声嚷嚷,抬哪去,抬哪去,妇产科在西边你往急诊科抬干嘛.
  柏燕给我一盒药,我看到写着的是米芬司酮片.
  打胎药,上面有说明,没超过四十五天,没法人流,只能药物打胎,回去让你媳妇吃了.
  我没听明白,说,那要是没怀孕呢,或者怀孕超过了四十五天呢?
  柏燕又给我一盒东西,这是验孕试纸,验尿就行,怀没怀孕一试就知道,你媳妇这月没来,要是怀了肯定没超过四十五天.
  这药挺贵的吧.我掏钱.
  干嘛干嘛,柏燕皱着眉甩着手,我能收你钱吗?
  这药也不是你自己家里种的,拿着吧,我硬塞给她一百块钱,她也没再推让.
  后来我知道这药的价格是六十元.
  
  三天后,马兰流产了,痰盂里有一小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我说哎呀,这就是我的孩子,男孩女孩呀也看不出来.
  马兰哇的一声,扑到我怀里又哭又闹,骂我混蛋王八蛋.
  我安慰她说,兰子,咱不哭,到时候咱生八个孩子,正好两桌麻将,咱俩指挥,这老大,就先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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