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沈从文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翩若发表时间:2002-12-10 08:04
我看沈从文

1、 八十年前,这个叫沈从文的人来到北京的前门时,他穿越了千山万水。

从凤凰到汉口,从汉口到郑州,从郑州到徐州,从徐州到天津,十九天以后,这位被年轻朋友的死刺激得想要赌一把的少年彻底告别了自己的军旅生涯,他希望能上学,能当警察――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彼时的沈定不知道,他日后会为他的故乡建构一个别样的湘西世界。毕竟这苗汉两族的妇人养育了他。而同时,他也回给了家乡另一种报答--使它拥有另一种神秘文化的代名。

2、沈从文自命为乡下人。这自命是一种自我暗示与提醒,意味深长。被郁达夫作公开信答复的文学流浪汉与乡下人身份,使沈从文迥异于大学教授、革命作家以及欧化语言风格的文学青年。同时这种乡下人的观照使沈从文的语言保持着一种质朴、干净和异质。为后五四时代吹来了清新的风。

城市在他的眼里成了一种乡下的参照。而面对城市,湘西又成了他永远的家园和心灵的栖息地。(其实这乡下人不过是一种身份的自我解读,他久居城市,从北平到上海,何谈乡下)。乡下人的自觉使沈从文有了不同的审视。他看他的城市与知识分子,于是就有了《八骏图》《绅士的太太》。城市人懦弱伪琐,毫无生命力可言。――仅仅这些当然不够。

那个站在城市边缘看乡下的沈从文是最好的。这个内心中激情暗涌的汉子,用他独具审美的眼睛描绘着他笔下那个迥异城市又与现实湘西颇为不同的乡土乌托邦。山青水秀,汉子勤劳纯朴,女人自然率性,他们身上涌动着勃勃的生命力。他们有的是勇气、爱、与天然……他们身上有着作家沈从文对中国人的期待与梦想。
但沈从文对他的湘西是矛盾的。他也看到了他的乌托邦的虚空。乡下人其实也并似他的想象。那个到乡下找清静的城里人因为看到了《夫妇》的遭遇后离去了――世界并非乐土。

3、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与其文字风景独特。从选材到语言。
这不仅仅在于他 “以一种艺术的眼光而不是道德政治的眼光来看一切,他的创作使一直受到道德、政治的范围和以“风雅”、“风骨”为极致的文学正统获得了某种解放。”同时也在于他并不以通常的阶级标准来看世界。

性在他的作品里是一种昂扬生命力的象征。《多情水手和多情妇人》那露水夫妻般的情爱,泼辣而野性的笑骂直将所有情爱的虚饰打破。《丈夫》中憨直的汉子,多情敏感的女人,她对丈夫的爱意温柔是在丈夫面前故意露出红色的肚兜一角。――很难用对与错,先进或落后,麻木或觉醒来形容。这些词显然与这一切不相宜。

4、“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沈从文)

“看”是一个角度。想到鲁迅的闰土。
同样是看,两个作家显然不同。看着闰土被官兵匪与苛捐杂税压榨时,叙述人内心充满着焦灼不安甚至是沉重的痛苦。启蒙者的身份使鲁迅看到了闰土们在黑屋子里,他渴望砸碎这窗户。因为他觉得闰土们睡着。
而沈从文不叫醒他们。他等他们醒来,又或者,他并不认为他们睡着。――沈不是一个相信革命的人,也许他更相信历史的恒长。(这两位对中国现代文学都做出过重要贡献的作家虽不是一个战线却也是彼此欣赏,鲁迅认为沈是中国的优秀作家,而沈,也推崇地写过论鲁迅。)

5、沈从文的语言并不充满紧张。甚至他小说的节奏看起来也极舒缓。但事实上他改变了通常意义上我们理解的小说概念。没有斗争,没有高潮(仿佛没有高潮)。他的文字干净、质朴,在他胸有成竹的叙述中,让人不得不读下去。《丈夫》看起来不急不缓写丈夫探亲,想与妻子多说话亲热却总没机会,男子的窘迫紧紧地抓着读者的心。松与紧之间互为张力。故事在这舒缓与紧张中行进――是暗涌的力量。《边城》也是如此。翠翠天真活泼,三人故事看起来平淡却内中大有波折。仿佛矛盾永远不能解决。――选择与放弃,这个现代爱情小说中最常见也最动人心魄的主题,被那淡水远山桃红柳绿疏离开去。一张一弛就这样相得益彰。
打破通常的阅读期待,正是沈从文讲故事的精妙之处。

6、曾听朋友谈沈从文。说起沈在家只吃美国桔子而不吃湖南桔子。未闹清真伪,另一个沈迷就愤怒地说诽谤。沈从文不是那样的人。
沈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有意思。
沈是什么样的人并不以读者的好恶为转移的。我们没必要把自己所有的想象附着在他人身上。

现在的沈从文正在被神话或者已然被神话。――这在他百年诞辰时说也许不敬,也许是对他人格的最大尊敬。

沈不爱吃湖南桔子跟他的为人为文并无必然关系。

想到沈的自杀。沈的后来放弃写作转而研究中国服饰。用迫害二字简单形容其实并不妥。一个人的自杀,首先是他自我内心的软弱,(当然你也可以看作是他的一种抗争)并不应该首先指外在或者社会。是人就有软弱的时候,更何况描写人间至情的作家?
后来搁笔,也许是失语,也许是才尽。才尽正常。失语焉知不是好事?有话语权的人,彼时的好作品在哪里,一时风光何值艳羡?
有人为沈后来转而研究服饰而遗憾。学科门类其实如世间万物。并无优劣。作家职业并不比服饰研究者伟大。常常想象喜欢抄古书的沈从文许就与古籍有缘。当他在乱世中痴迷服饰研究时,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7、喜欢《丈夫》《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萧萧》、《边城》。
最喜欢《从文自传》。

“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干人带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外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的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动不动,若还有野狗在那里争夺,就预先拾了许多石头放在篮里,随手一一向野狗抛掷,不再过去,只远远的看看,就走开了。”――这是真正的不着一字的干净。

沈从文的照片,最感兴趣的是那个一身布衣平和微笑的那张。笑是沈从文似的。乡下人的狡黠,作家的通透,文人的软弱,老人的智慧,智者的平和以及岁月男人的包容。
让人想到他多年后访问美国日本,被问到文革迫害时微笑不语。

从生死场中成长,却带给人美丽诡异而神秘的乌托邦,他用他的笔让人安稳,向往,智慧,沉迷,让这漫长的人生充满温存与美感,也许还会有那么一些孤寂或者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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