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诗歌的旧事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阿飞姑娘发表时间:2002-12-01 10:08


扎西

人过三十,有了许多的不同,不是轻也不是重。多少有点不知所措,“终于的,浮向那世俗的表面,混同于车水马龙之间,行迹笨拙、言语滞重”。 于是,不敢为文,毕竟它将涉及内心作那紧迫的追问。前些日子,大家聚于一堂“重演并作了些了结”,仿佛要“脱胎换骨”,然而,彻夜长谈之后,面对春天却更为惆怅。
“曾经有过人生不能承受的那种轻盈,也曾多少有过生活所不堪承受的负重”。对于以往已经不能复述,每重来一遍就有一遍的变形,随着语言的展开而自然舒展。我更为相信,史实就隐在言语之中。有词语的多个连接方式,也就生了多种的可能,在各自的线索中进行,并在相互的影响中寻得自足。于是,我相信,我所写下的,也仅仅是我心目中进行着的,是我自己的过程。

诗即神性
1991年3月26日。
在一个毫无准备的上午,突然下起了漫天大雪。雪花居然在飘舞之中,向你展现清晰的脉纹,剔透、晶莹而且无拘无束。你一伸手就可将她抓住,有一个温热柔顺的腰身,让人亲近。一下子,你可以什么都没有、可以什么都不要。瞬间,整个校园被雪花填满,仿佛世间迅速明亮起来,象一首渐次展开的神圣献诗。
它在那里浅吟低唱,它在叫唤着你多年未用的乳名,要你与大地并肩而立:“废弃不用的地平线 / 为我在草原和雪山升起 / 脚下尘土黑暗而温暖 / 大地也将带给我天堂的雷电”。仿佛是一种邀约,早已于前世约定。它着白衣圣袍站在那里,要你回多年不归的家园,每片雪花就象每一句诗行,在无穷无尽地绽放。
就这样定了,我从课堂上“漂”了出来,或许是在三教、或许是在四教。多年之后,我已无从记清这些细节。当我一走出楼门,这些年一直追随于我的,就是那场飘飞的大雪,没有了任何的教程和习题。我在春天无穷无尽的大雪上行走,在建筑和树林间穿行。
后来,就碰见了周榕、兰荪和姜涛他们,一行数十人,在荒岛读诗、大声的读诗,读海子的诗。在那些灵动的句子之间穿行,就居住在句群中间,雪花她以娇美的曲线来应和这些声音,以玻璃器皿来盛放那些终将敲开天堂之门的音节。在雪花的照看中,天色就仿佛暗了。仿佛到了黄昏,仿佛散了,只有我和到处仍在飞扬的,只有我还在走。只有我在草坪上饮酒,无声无息。四周是些安静的灯光,照在离我有些距离的雪地上,那里白天还曾笑声一片、曾笑弯一两个女子的腰。
后来,就记住了3月26日,记住了这神秘的约会。就一遍又一遍地读手抄的海子诗歌,就看见了“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 / 使我彻夜难眠”“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再后来,我对天堂和人类故乡有了更多关注:那里,应该四季分明、流水潺潺,有阳光和雨水、有小麦和耕作、有冬天的雪花一片;那里,你不可重来,你只有一个生长的方向,你永远在不断远离、最终只能翘首回望。
那天,我所触摸到的、所目击的、所承纳的一切,都与我今后的生活密切相关。
从此,清华园三月无雪,十年过去了,京城三月无雪。
无雪花于三月飘飘,无诗句足以遮蔽城门。

诗人歌者
1992年,春天是一种牧歌,动用了她所有的伎俩来牧守“阿斯贝尔成群的白羊”。
第一个,是桃花。“一朵桃花 两朵桃花 / 三朵桃花连夜开放 / 南风猝然到达村庄”“我一生只说的是一朵桃花 / 她只开到一半就不必再开 / 她只开到一半 / 其余的桃花就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于是,乘着时日尚早,大家相约着有了一次踏春。
已无法记清是哪个具体的日子,只是一个天空清晰的清晨,像一声呼哨就可聚众的“绿林”,从13号楼到新斋、从2号楼到9号楼,大家动作迅捷,将一个尚未得以明确的目标提到了紧锣密鼓予以执行的议程,如同遵守“向南方去 向南方去”的密令一般,众人向着西门集结。然后,圈定那桃花盛开之地――樱桃沟……就这样,出发了。
第二个,是民歌。出了西门就开始歌唱,十多辆自行车组成一个庞大的群落,有人坐在后座上抱着吉它。不知从何处开始,除了罗大佑、王洛宾、李宗盛,还有许多民歌,更多的是那些带着阳光和些许感伤的老歌,象《Yesterday》。在时缓时急音节的波动中,一路向西,横扫着路边的小花和绿叶。
有多少停顿是清醒的呢?当你注定要展开、要把激情注入每个音节,远处又有什么要紧,因为你一直向内,向着内部的空间飞扬,那些阳光、土地的清香和人群中的劳动都在“里面”,在那里安居乐业,“生在桃林 死在桃林”。于是,率性而行,向着上山的道路追叙那盛放的、春天亮丽的一面,避开“迟钝的根”、腐败的气味和黑暗的枝条,只说桃花。只说那与桃花一起颤动的民风,它们薄如蝉翼。
清理一片足以围坐的绿地吧,就在桃花树下,在那密林中的空地。
第三个,是美酒,仅仅是我们所命名的美酒。坐下,然后掏出,就象我们从背篓中掏出诗句:“主啊 是时候了 夏日曾经很盛大 /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 再给它们两天南风的气候 / 迫使它们成熟 /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美酒”。春天,请继续铺排你所有的美丽,再使用一点小女人的手腕和技巧,和着美酒和青春的粉末,一起来吧。我们甘愿臣服、甘愿不归,我们甘愿一醉再醉。
那年夏天,小莫、阿沛、周榕、宋颍他们毕业离校,草坪的歌声骤然少了很多。

诗意栖居
“采菊东篱下 / 悠然见南山”。
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在一种适意的居住中自洽。没有开始,仿佛也不会结束,毕竟流水不腐、阳光温暖常存。1992年秋天开始,所有的举动都在趋缓,在多元化。多种线索都指向诗歌,指向文本,用“生活”的方式体验,并延续词语的冲撞和冲撞中的火光。
那是校园告别经典,行进的节奏日渐强化的年代,繁复被抛弃、商业在渗透、听觉在衰败,而视觉却突然间有了许多丰满而空泛的对象。……这一切,却仿佛与清华的写作者无关,他们在独自上路,在阅读、朗诵、聚会、印刷和歌吟,一击三叹、“长袖飘飘”。
于是,零号工程图纸放弃了各种规格的铅笔和弧线,采用更为直接的技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挤满不矩的黑色汉字。它们用一些秘密的连接和断句,打破了工程学教授关于零部件组合的所有规则,去触摸并且拥抱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出版周期相对规律化的大幅壁报出现在三教的走廊,用一种大家所不熟悉的频度和符号表达,一次又一次传递着另一端持续脉动的信号。
这种揭示和对立无疑短命,但却足以慰籍向着诗歌的仪轨。它和刊物的印刷、聚会、酒后的联句……仿佛成了一种道场,纪念着我们正在经历的每一过程、每一天、每一件事。“在”也即“当下”,让你难以分清:是词语间的组合引导着事实的生存,还是生存中的思索在引导着句子的架构。出现了小径交叉的阳光花园、马楚比楚高峰和卡夫卡的城堡,“在”与偶尔的“不在”编织着多种的可能,让我们得以偷窥“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的秘密。
仅仅是小小的秘密,就足以让我们周身愉悦。不记得是什么样的机缘,在北京东郊的路边酒馆(应该是鲁迅文学院附近),唐城、兰荪、小古、姜涛,还有其他的朋友在持续朗诵、歌唱。夜色沉降,就有了位音乐教授加入我们的行列,一次又一次地歌咏《欢乐颂》,作为相识和道别的见证。当仗剑江湖成为不可追寻的梦想,我们行云流水的生活,也就只能用这种不挂怀、不着意的“见”来寻求。是“见”让我们骤然打开,然后一行行地充满、愉悦。
就这样,在清华园一行行地书写,用阳光、雪花和遍地的村庄为马,用黑夜、啤酒和路边的酒馆遮掩,众人急行,沿校园纵横交错的路径不断深入。拎一两个酒瓶,在入夜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借一两个时辰,在午后的大学生之家举杯。从一些技巧上开始、以阅读展开,铺陈着那些跳跃的意境,时而一泻千里、时而闪烁异动。
曾有时,靠在大礼堂的台阶上,三两人攀登着句子与句子间的游戏,象黑夜在弹奏着自己的曲谱,借你我之口有它自己的逻辑。更多次,在校园的各种密径,结伴着走向话题的深处,象一叶扁舟畅意漂流,两岸有它自己的安祥。野花一片,月光常常挂满枝头,体态袅娜,居然很少被大家看见。
那时,诗歌的屋顶就由它们共同构成。

沉醉喷发
接下来,难以再使用轻松的笔法来持续书写。我曾沿着马路两侧耀眼的阳光,日行百里向着大海而去。更大胆的出行,引来夏天的雨水,它积满道路把众人阻拦。1993年7月,越来越多的雨水切断了所有的关联,但是,仍无法阻止他们最终打点行装,并且使用无奈、满身疲倦、彻夜不眠和月台上的立柱来具结。
剩下的日子将被一笔带过,混合着试验、数据和最新的尝试,他们在信件中延续着过去的生活。我将直指1994年的秋天和冬季,那时,我们被“逼向”校园最北边的房间,10米之外是高高的围墙。这就是边缘,外面是建筑(动词)、耕耘,是午后阳光在墙头上弯成了两半,我的目光只能到达秋后衰败的杂草和垃圾,没有天高地远,也没有流岚披挂。
仿佛成了最后的坚守,大家都退到了这个房间,26号楼126。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清华园迎来了她独特的秋天。不停地有人拜访,从各个地方在各种时点,他们用啤酒和对话敲门,那急促的鼓点在走廊回荡,引来看门小老头的警惕。是被驱赶还是获准住下,鲸飞使用了小小的手段将他变成同盟。而更多的告密者却从邻间涌向大街,象18世纪的巴黎,穿过工业化烟雾弥漫的街巷,他们在紧张地密谋、在暗处行动。
我们仍在不停地饮酒,在墙上写满汉字。它们练就了芭蕾的双脚,从这面墙划向那面墙,用圆舞曲的节拍拐过墙脚,却用进行曲的气魄开向辽阔的中心地带。“汉字词语、汉字词语,它远离土地,用日光灯晒黑了肌肤”“这是祖国的语言伸到床头 / 俯向你青春的鼻息 / 等待登陆的额头”“天花板 你重兵集结的高原 / 请在头顶点燃这语言的暴力”。 歌喉停止了,吉它退到了角落,蒙上一层薄薄的尘土。
一时间,只有啤酒流淌的叮咚声响,应和内心那近乎疯狂的焦虑。写作变得清晰而密集了,颜涛谱写《交响曲》、亚飞《审慎地舞蹈》,鲸飞万言的激情撒向一个神秘的去向,姜涛沉默了,我只关注《构成》的要素。换种叙事手法:鲸飞在恋爱,亚飞在过平常人的生活,颜涛在不停地读书、写字。
几场冬天的雪花过后,多个触觉在绵延,甚至伸向海边。
我们仍然使用最时尚的音响播放老歌,使用15平米房间的排场款待众人的疲倦。

行于莽原
荷马给历经艰辛的尤利西斯一个最终的家园,而乔伊斯在20世纪却无法给他一个回家的承诺。你最终失去精神的故乡,注定在漂泊中寻找方向。“你是天使在人间”,注定了一生的远望。生活在别处,在汉字的不断爬行和漂流之中,在它的不可停止。这就是1994年冬季,我们所一起触到的边缘,她内心温柔、外表暴烈,她有多种化身逼迫你回答。
1995年,姜涛在厢白营寂静的乡村小道和灯光下,掌握了平衡的技法。一边是烈酒、是狂奔,另一边却是密集有序的排列,是一点点挪行,是语言与复杂经验之间的嬉戏和周旋。到今天,这样的写法仍然需要小心翼翼,毕竟我只是他庞大文字军团行进的旁观者,是兄弟立于道边。在那里,他开始置身于复杂的文本,去追寻丰盈和饱满,借助词语的密度与群体、与历史、与文明纠结。走出清华北门,他这一去就不见回头。
“走在路上 / 放声歌唱 / 大风刮过山岗 /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也是那年,当我在布达拉宫脚下仰望长空,获得了一种莫名的修复。走在大街,穿过夯实的古城,阳光自上而下击打你的身体,阳光从四面包围你,让你亲近并碰见智慧。雪山、寺院、村庄,他们清晰、明亮,就在那里酿成民谣;人群、歌声、神话,他们同居高原之上,是世间的粮食和炊烟……
我站在拉萨一座五层高楼的平台上,看见它坠落的雨水击打树木的苍翠,而远处,是拉萨河刚解冻的奔流漫向滚满河滩的卵石,不张扬激越、不混浊铺排。仅仅扬扬衣袖,飘然而去。“文字的真相原本如此,也即如此”。
从此后,我们离开家园,又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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