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友》约的,写了我一天,结果给退了,说太土。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2-11-19 13:51
雀翎扇
尚爱兰

苏剑一推门,看见家里有个娇艳俗丽的女孩子,看姿势可知她听见门响,刚刚恢复正常的坐姿。他的哥哥,大喇喇地在沙发上斜着,还没有来得及坐直,他表情欢喜但语气平淡地说:“回来了?”
苏剑嗯了一声,去卫生间洗脸。他看见卫生间保持着久未打扫的零乱,显然没有被大张旗鼓地使用过,他又看了看那女孩子,她站起来,开了一罐可乐,闲闲地喝着。家里除了沙发被蹂躏得乱一点,别的地方都保持着灰暗的整齐。哥哥从上高中起,就带不同的女朋友回家;而苏剑相反,老实害羞,只是收拾他们弄乱的房间。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哥哥供养苏剑上学,当弟弟的父亲;而苏剑操心家里的闲杂小事,当哥哥的母亲。
哥哥说:“我都安排好了。我明天就不陪你去了,我要到大连联系业务,让孔雀公主带你去,她也去面试,孔雀是学舞蹈的……”他弹了一下女朋友的领圈,领口开得十分低,有一圈桃红色的仿翎毛,柔软而直挺,一呼吸,翎毛就颤巍巍地抖动。苏剑一向瞧不上哥哥的品味,不过听这么一说,便留心看看了女孩,力图从她廉价的说不好职业的装扮里,看出“公主”的气质,发现她比一般女孩修长玲珑,有柔软纤细的腰肢,可以想象,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托举过头。
哥哥第二天一早就坐飞机走了。他没有掐灭的烟蒂留在沙发里,将垫子烧穿了一个大洞,苏剑和孔雀面试回来的时候,沙发正在冒黑烟,他们一边咳嗽一边把烟赶出窗外,往垫子上浇了一大杯水,接着就从电视机里看到了飞机失事的消息,飞机在空中爆炸之后,栽进大海。那个沙发垫子,火星被浇灭之后,腾出混杂的轻烟,蒸气的清新味道和海绵的焦糊臭味,几个月都没有散尽。哥哥给苏剑留下了孤独、几间大屋、一堆遗物,飞机失事的二十五万赔偿金。
苏剑不知道该怎样安排孔雀的去处。面试的结果是:苏剑在学校里做了老师,孔雀只有初中文化,根本不懂乐理,再加上那一条桃色紧身低腰裤,露出肚脐和脚踝,根本不可能被选中做音乐老师。
孔雀要回家,她的家在三百里外的大山里,苏剑离正式到职还有几天时间,决定把孔雀送回去,换了几次车,走了大半天,后来沿着一条傍着溪水的山道走,越走风景越峻秀,有一条石板路,通向一排崭新的雪白的平房,房上架着鲜红的大字——“希望小学”。旁边有吊桥,瀑布从山上挂下,又从吊桥下穿出,苏剑忽然像顽童一样,执意要在吊桥上走一遭,潮湿的木板,沁凉而有弹性。
苏剑说:“其实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教几个学生,比什么都幸福。”孔雀冷淡而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路上,她埋头赶路,总是走在苏剑前面,让他和自己保持四五步的距离。她毕竟是哥哥的女朋友,又落聘了,在城市里无法安身,心里也许比自己更难受。苏剑忽而觉得自己看到山野美景,突然兴致大好,忘掉了悲伤,实在太不妥了,也沉默起来。
一头黑猪趴在低矮的院墙根晒太阳,见了生人,勉强睁开肿肿的眼睛,哼哼两声,又睡去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看见孔雀,喊声“姑姑”,就跑进屋去。一会儿,走出来孔雀的爹娘,还有哥哥嫂嫂,一样干涩的脸色和笑容,请苏剑进屋去坐。苏剑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自己来错了,他们分明是将自己当成了孔雀的准丈夫。
苏剑预料到山里人家会寒苦一些,但只是想象,多少还带些田园浪漫。孔雀家的贫寒,显然大出他的意料,他没有办法在屋里呆下去,因为昏暗得像牢房。小小的窗子,没有玻璃,钉着塑料薄膜,边缘被山风吹毛,好像破败的流苏。孔雀觉出了他的不安,搬了一只小木凳,请他到院子里坐。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交给哥哥嫂嫂,有一袋白糖、四条毛巾、两块香皂、一顶小格子的儿童带檐帽。小男孩穿着一件很小很脏的裙衫,泡泡袖,带花边的口袋,可以想象原本的颜色是娇嫩的粉红。苏剑悄悄说:“这是你小时候的衣服吧?”孔雀笑着说:“是啊,被他穿得没有颜色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孔雀的嫂嫂端出一碗糖水荷包蛋,捧给苏剑,似乎还要慌忙做饭。孔雀连忙向屋里说:“嫂子你不要忙了,他马上就回去的。”苏剑说:“谁说我马上要回去?哦……吃糖蛋是不是滚蛋的意思?”孔雀说:“好心招待你,你想哪里去了?”她料想苏剑并不想吃这样甜腻的食品,而且也不敢使用这恐怖的大碗。就说:“我去担一担泉水来。你喝了就回去吧。”苏剑连忙说:“泉水在哪里?我直接在泉眼上喝吧。”在山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忽然依恋孔雀,生怕她走开,把自己留给她的哥哥嫂嫂,他不知怎样应付他们探询的话语和目光。
担水回来的路口,有个小卖部,里面很昏暗,没有灯。苏剑几乎把柜台里的所有袋装食品都买了一些:旺旺雪饼、火腿肠、快餐面、金刚酥、口香糖、怪味豆、粉丝、海带。拿不了,把大水桶的水倒掉,装了满满两桶。孔雀说:“你干什么?”苏剑悄悄说:“女婿上门,空着手多没面子。”孔雀说:“那是他们误会了。”苏剑说:“误会就误会吧,替我哥哥尽一下心。再说我以后也不会来了。”孔雀就不说话了。苏剑看见了一个稀罕物,是一台复读机,他打算买来给小男孩将来学英语,孔雀赶忙制止了。他忽然发现这几天,孔雀一直穿着那件有桃红色翎毛的弹力恤衫,莫不是她只有一件衣服?可是小店里只挂了两件黄军服样式的男人服装。孔雀说:“你要实在想买,就买两双雨鞋吧,我爹娘想了一辈子了。”
孔雀的爹娘和哥嫂欢喜非常,嫂子拿了两块雪饼给面露渴望的小男孩,其余都收得不见踪影了。小男孩小心地捂着花书包,里面装着宝贝雪饼,他准备出门找个清净地方独自品玩。谁知孔雀一看见花书包,就严厉地说:
“谁让你背我的书包?里面的东西呢?”
顺手一搡,男孩坐倒在地上哭起来。嫂子赶来,手里拿着一只白色孔雀翎,说:“是不是这个?给你好好收着呢。”又对孔雀的哥哥说:“死鬼!叫你买个书包,你说没有钱,别人家的小孩都有书包,我们家孩子,整天用洗衣粉的塑料袋装课本,他看到书包能不想?嫁到这个家里,下无寸土,上无片瓦……”
她一边忙着家务,一边高声唠叨,苏剑坐不住,告辞回城。孔雀送他出来,还听见她的嫂子在院子里,用故意压低又能被他们听见的嗓门说:“为一只破孔雀毛,就打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孔雀了。穿成那样,骚得不行,谁知道在城里干什么鬼事?买这些东西,中看不中吃,十袋有八袋是过期的,还不如喂猪!小不死的!你还吃!城里人天天玩花样,身上不干净,还不知道带了多少病菌,吃了死人的……”
苏剑无法装着听不见,就轻轻地触了一下孔雀的肩膀,亲昵地挨近她的脸,她领圈上的绒毛柔软地扫到他脸上:“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也不会没有钱回家。”
孔雀闪开身子,淡淡笑了一下,一颗眼泪险些滚下来,连忙收住说:“她骂的还有你——泼妇,别理她!”
他们站在公路上,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到一辆路过的汽车。这时,一辆摩托停在他们面前。骑车人摘下头盔,露出自来卷的头发、轮廓坚毅的脸、白白的牙齿,笑嘻嘻地打量他们。孔雀说:
“咦?凌山?在做什么?这么耀味儿?”意思是夸赞一个人发迹之后潇洒的风度。
凌山说:“瞎胡混呗!……在等车啊?现在不会有车过来了。
经过几个会合的简单寒暄,苏剑明白了孔雀和他是小学同学。凌山热心地表示,愿意带苏剑到前面镇子上搭车,而孔雀转身走回那个矮院墙里的家。桃红色的紧身衣,纤细灵活的腰肢,在山中轻雾里妖冶得怪异。一想到她回到山里,每天要挑那一对大水桶,肯定腰身渐渐粗壮,衣服也褪色破败,苏剑觉得有点难过,好像他亲手结束了一个人应当娇艳的一生。但他不愿意细想。反正他的哥哥死了,他把哥哥的女朋友安全地交回她家中,她和他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了。苏剑一上车,就沉沉地睡着了。
半年后,他在下班的路上,看见了孔雀——还有凌山。实在太惹眼,过路人不能不看:商场门口搞促销表演,搭了个舞台,铺上红毡毯,充气的大彩虹弯在舞台上方,音响震天:“越来越好,来来来——越来越好,来来来——幸福的日子比蜜甜啦哎——”
孔雀和凌山表演双人舞,他第一次看见孔雀跳舞,没有想到凌山也是会舞蹈的——以他外行的眼光看,他们的演技和电视上的专业演员没有多少差距,两人都穿着湖绿色的民族服装,衣边上的小亮片,在艳阳下哆哆嗦嗦地闪烁——可是正规的舞台上,服装不会这样短,这样透明。凌山的小坎肩聊胜于无,简直是裸着上身,露出苏剑自愧不如的铜色肌肉,他轻而易举地将孔雀托举得像一只燕子,有时她柔软地绕在他身上,俩人做出日子越过越好的亲密小爱人的造型。
苏剑看得非常不快,又觉得自己的不快实在荒唐,站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后来他又在不同的商场门前看见他俩。有一次非常离谱,他俩赤着脚,几乎裸体地交缠在一起表演现代舞,缠绵悱恻得叫看的人都心慌,走近一看,原来他俩还是做广告表演的,都穿着某某品牌的肉色保暖内衣。
自从哥哥去世之后,苏剑常常在大排档吃饭,穿过装饰着彩灯的大门,长长的巷子上空,全部搭着天棚。这个大排档因为藏得深,所以食客少。有一天苏剑去吃饭,发现所有的桌子都拼成一长列,铺上枣金色的劣质台布,食客比平时多了两倍。他听见邻座的人悄声议论说:等一会儿有模特表演。他要了一碗面,一个小菜,放在台布上吃起来。没有想到,所谓的时装表演,是把饭桌当成了T形台。五个女孩子穿着短裙,从这个走到那头,再走回去,她们的高跟鞋,还要注意不能踢翻桌子上的碗碟。每个女孩子走过,都会有喝彩声沿着她们的足迹顺次响起。苏剑看到了孔雀,她的发髻上插着孔雀翎,打扮成孔雀公主,她走到自己这张桌子的时候,苏剑明白了那些人喝彩的原因——奥秘都在裙底,从下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全部下肢,还有黑色的丁字裤。但是她肯定没有看见他,因为她只顾着留心脚下障碍物很多的“路”,还要兼带做出傲视一切的神情。
等她往回走,就要经过自己这张桌子的时候,苏剑猛地抽出台布,包括邻座正在吃喝的装着酒菜的十几个碗碟,全都咣啷啷地滑到地上砸碎了,好多人躲闪不及,汤水泼了一身。苏剑拉住孔雀的脚踝,把她拽倒在自己身上,顺手将台布围在她的短裙外面,密密实实地胡乱绕了几圈。孔雀看清是他,又看见身上油腻肮脏的台布,气急败坏地扯,越扯越纠缠不清,弄了好久。早有食客和排挡老板嚷着围上来,让苏剑赔钱。苏剑叫嚷着说:
“赔就赔,老子有的是钱!”
后来有苏剑的熟人看见了吵架,出来摆平,说是苏剑喝醉了,只把碗碟和酒菜的钱赔了。苏剑自己明白,他其实滴酒未沾。熟人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将苏剑和孔雀从纠纷里拉出来,双双塞进车子,让他们呆在一起随便吵。
孔雀说:“你凭什么拆我的台?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你嫂子!”
苏剑说:“赚钱要凭本事、凭劳动,城市这么大,做什么不行?”
孔雀说:“你有本事,有的是钱——还不是你哥哥的命钱?”
苏剑一听见她说哥哥,悲愤起来:“只要你好,我情愿花光我哥哥所有的钱,他生前那么爱你!”
孔雀差点笑出来:“他爱我?我那天是第一次认识他,他带我到你家去,不过是想占我的便宜!后来你回来了,他没有占成,你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剑一掌扇在她脸上,准确而有力,孔雀伏在自己的膝上痛哭起来。
出租车司机没有回头,但是把车的速度放慢了,说:“小姐,派出所就在前面。”
孔雀呜咽着说:“没事,没事,闹着玩的。”
车子又继续往苏剑家的方向开。孔雀渐渐止住了哭,苏剑的口袋里有几张大排挡里带出的面巾纸,递给她,她细细地擦着脸上的妆,还有几处没擦到,苏剑要帮她,她不肯,只是让他指出位置。擦掉了妆,她的脸露出从前的光洁纯净。苏剑说:“你长得像章子怡——演《我的父亲母亲》的时候。”孔雀说:“好多人这么说。”
到楼前,两人都下了车,苏剑问:“你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孔雀说:“你家里是不是有一把雀翎扇?”苏剑负责收拾家中杂物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家里有这样的东西,连名称都陌生:“什么是雀翎扇?”
孔雀取下头上的孔雀翎,说:“就是这个,串成的大折扇——你不知道么?我是偶尔在你哥哥的钱夹里看见照片的,想到你家里看看扇子,正好你哥哥也邀请我去你家,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次……”大约是想起那次的尴尬情形,她说不下去了。苏剑打开自己的钱夹说:“是不是这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美丽优雅,手持雀翎扇,做出半飞翔的舞蹈动作。
孔雀说:“对,你也有一张?”
苏剑说:“这是我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这照片一共有三张,一张我爸爸死的时候带走了,一张我哥哥死的时候带走了,还有一张,陪着我。”
苏剑想起家里有一个箱子,全部装着妈妈的遗物,被爸爸上了锁,爸爸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现在打开了,一条长裙,一双舞鞋,还有一把白孔雀毛串成的大折扇,照片上的景象,除了人以外,都在他们面前活过来了。只是扇子打开以后,发现其中一根断了前面一截,扇形翎毛,排列到此,有了个缺口。孔雀把自己的孔雀翎放在上面,这个扇子立刻完美无缺,断掉的茬口居然对得很准。
她说:“我这次从家里出来,什么都没带,书包留给我侄儿了,只带了这个孔雀翎。”
苏剑说:“这个箱子一直放在我家,十几年都没有人开过,真是——太奇怪了。”
于是,他听说了一个山里女孩的梦想:那时,她只是个五六岁小丫头。有一次,城里的剧团下乡来演戏,她认为自己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场景:一个美丽的女子,长裙羽扇,在月夜舞蹈。演出散场的混乱中,她在场地上捡到半根折断的羽毛,本来是应当归还原主的,但她偷偷留了下来,放在自己的花书包里。她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到城里,也要跳那样舞,她腰肢柔软,脚踝玲珑,一定能做出那种不可思议的美妙动作。为此,她手持那根羽毛,独自在山间小路上练习了无数遍——凌山比她早几年考进一个民族舞蹈团,又把她从山里带出来。她长成了美人,跳各种舞,只差脱衣舞没跳过了——不过她再也没有见过雀翎扇那样的道具,也不曾跳过心目中最美丽的舞蹈。不过她相信自己一定跳得出来,因为那肢体应该呈现的和谐配合,已经在她的意识中演习过无数遍。她甚至相信自己只要手持雀翎扇,就能像水鸟一样滑翔。
孔雀说:“凌山组织了一个舞蹈团,要到南方——不只是南方,全国各地到处跑。我明天就要走了。”
苏剑说:“都说我妈妈跳舞很美,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见过,连她本人是什么样,我都没有印象了。你能穿上她的衣服,拿着她的扇子,跳一次给我看么?孔雀?你叫孔雀对不对?”
孔雀说:“孔雀是你哥哥的叫法,我有名字的。不过你现在也不用知道了——月亮升起来了,我顺着沿河大道跳好不好?我可以跳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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