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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胡同里榆钱落了,槐花开了.
　　粱子说槐花有毒.
　　冯小刚说没毒.
　　我说蘑菇才有毒.
　　柏燕说反正都吃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后来母亲把槐花拌上面蒸了吃,那滋味确实不错,现在已经吃不到了.
　　在一棵梧桐树上,冯小刚告诉我们,他家那次失火是他偷着抽烟不小心点着的.我和粱子哈哈大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柏燕抱着树枝很认真的说,小刚,你抽烟干吗,抽烟就不长啦!
　　小孩不能抽烟,小孩不能在屋里打伞,否则就不长了,大人这样对我们说.
　　当时大多数的烟没有过滤嘴,我们曾经翻遍大街小巷的垃圾箱,找到烟盒叠成三角在胡同里拍着玩.
　　记得胡同口小卖部里卖的烟有:前门,双喜,恒大,大重九,白莲,金鼎,普腾,超群,大鸡,顺航……父亲老是让我给他买一种丰收牌的烟,那烟非常便宜,好象是五分钱一盒!
　　
　　有一次,一个骑自行车的干部从胡同里过,扔下一个带过滤嘴的烟屁股.
　　我下了树,抢着上去猛吸两口,冯小刚跑过来说,姚远,给我留点,给我留点.我又吸两口,连着唾沫鼻涕一起吐到地上.我坏笑着说,吸吧.
　　
　　我叫姚远,我弟弟叫姚亮,父亲叫姚连池,母亲叫杜五香,我至今都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户口本上写的是姚张氏.
　　柏燕她爸是个工人,柏燕她娘后来差点成了我的丈母娘.
　　冯小刚他爸叫冯建德,在县医院门口修自行车,冯小刚他妈炸油条,炸油饼,好象叫什么花,我们叫她冯大娘,高兴时就叫她大腚,因为她的腚非常大.
　　冯小刚的妹妹比姚亮小一岁,叫冯小媚.
　　
　　我和柏燕曾经在一棵树下写出这些名字,母亲看见了，眼里闪烁着喜悦,她没有上过学,但她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的名字,在泥地上!
　　
　　我们在树上谈论理想.
　　
　　粱子说我长大了要当兵.
　　冯小刚说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
　　柏燕说我长大了要当医生.
　　我说我长大了要当官.
　　姚亮说哥当啥我就当啥.
　　小媚说什么叫理想呢?
　　
　　你有过理想没有?改变过没有?
　　
　　十几年后,小媚当了妓女.
　　她从一个遥远的大城市回到这个小县城.姚亮陪着她在大街小巷里走.电线杆以及电线杆上治疗性病的广告,路边的修车摊儿,卖水果的,夜晚的街光,烤羊肉串的香味,露天唱卡拉OK的人们,这都无比熟悉,难以忘怀.
　　小媚就是在唱完一首歌之后告诉姚亮,她一直想当歌星,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当不了歌星.
　　姚亮说,小媚,咱胡同口的那个小卖部拆了,违章建筑,那小卖部有二十几年了吧,挺旧的.
　　小媚说,旧的拆了,新的又在哪儿呢?
　　
　　我们在粱子家的香台上叠纸飞机,玩泥巴,打牌.
　　向日葵在院墙根下耷拉着头,丫丫葫芦缠绕在晾衣绳上.
　　姚亮和小媚不会打牌,但认得大王和小王,谁抓到了他俩就站在谁身后大呼小叫,我们便让他俩走开或者滚开.
　　姚亮和小媚跑到野外,跑到小树林里去看猫头鹰的眼睛,他俩在那里度过一整天的时光.
　　树林里有很多小洞,蝉从洞里爬出来,爬到树上蜕皮,它的身体和翅膀是碧绿色的,太阳出来就变成了黑色.姚亮和小媚用树枝在地上挖,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挖到蝉时不能跪下,否则就沉下去了.
　　他们挖了蝉,回家放到盐罐子里腌上一夜,第二天下油锅炸,那又酥又香的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
　　闭上眼睛,有很多值得回味的东西,心一颤动,就回到了往昔岁月.
　　我小时候常常坐在板凳上看着屋檐下的雨胡思乱想,十年后我在哪里,二十年后我又会在哪里,我觉的那雨是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
　　恍惚中十年二十年已经过去,往事如碧空一样晴朗.
　　
　　那时,窗外的驴还在吃草,此刻,我在回忆!
　　
　　晴朗的夏日夜里,蚊子飞舞,我们在院里吃完饭就到屋顶上睡觉.
　　奶奶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奶奶说大官都是天上的星星,个个顶着星宿.我说我长大了也要当大官.母亲很高兴,父亲笑呵呵的问当了大官干什么?
　　我说当官不让人欺负,当官挣钱给爸买过滤嘴的烟给奶奶买鱼吃.
　　我奶奶爱吃鱼,爱吃花生和地瓜.
　　星河清澈明亮,流星划落天际,我摘下一片槐树叶,吹出悠扬的声音.姚亮吃过宝塔糖,蜷缩着身体象一只小猫睡着了,母亲把一条旧毛毯盖在他身上.
　　父亲掏出个装汽油的打火机,点着烟,他摸着我的头说,好好上学吧,给咱家争口气.
　　
　　1981年9月1日,我背着黄书包上学去了.
　　学校门口有棵大柳树,树下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记得那时的冰棍三分钱一根,加奶的五分.
　　操场上静悄悄的,月季花耷拉着头,下课铃响起,各班的学生涌出教室,跑向厕所或者自来水池子.
　　男生们玩弹球,斗拐,女生跳房,跳皮筋,嘴里念念有词.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香蕉苹果大鸭梨，好吃不给周扒皮......
　　
　　为了迎接一年级的新同学,学校举行了升旗仪式.
　　有个戴三道杠的男孩庄重的站在旗杆下,随着国歌的音乐拉动绳子,音乐停了旗也升到了顶.后来上初中时,负责升旗的那个女生很笨,常常是旗升到顶了国歌还没有停,或者是国歌停了旗还没有到顶,那女孩就赶紧拉几下.
　　我站在人群里，真为她感到羞愧.
　　教室里很阴凉,黑板上面贴着毛主席的画,还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课桌是五年级的学生用过的,三八线和早字清晰可见.
　　我和柏燕坐在靠窗的位置,老师数数人头开始点名,每个小孩都分到一个苹果.点完名,冯小刚知道了他的同桌叫胡豆,粱子也知道了和他坐在一起的瘦瘦的女孩叫于晴.
　　任何相遇都是奇迹.
　　于晴低下头去闻苹果的香气.
　　这个动作让粱子觉的她无比美丽,许多年以后还都难以忘怀.
　　
　　因为一个苹果,我们全班都爱上了这位老师.
　　老师姓刘,家里很穷,我去过她家,她用一个小锅烧开水,用罐头瓶当茶杯.那苹果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给我们每人一个苹果.
　　刘老师教语文.
　　从aoe到人口手,从乌鸦喝水,到神笔马良,从离离原上草到朝辞白帝彩云间,她培养了我最初的对写作的兴趣.我现在还能记起小学时她教过的课文.
　　
　　大兴安岭，雪花飘舞，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飘舞，长江，柳树发芽，海南岛，鲜花已经盛开。
　　　　
　　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
　　
　　现在念起这课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凄凉,想哭!
　　
　　很多次刘老师在班上朗读我的作文,表扬时却从来不提我的名字,只是说有一个同学,全班都知道那个同学就是我.
　　此刻我写下感谢.
　　感谢老师.
　　感谢苹果.
　　感谢表扬.
　　
　　小学三年级,我当了语文课代表,这是我到现在为止当的最大的官.
　　大多数时间,我趴在课桌上,歪着头,看操场上的篮球架,窗外的月季花落了五回,我在那度过了五年时光.
　　五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
　　记得是哪一年,大家脖子上挂着钥匙,在记录本上写下人生格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又是哪一年,男生都在玩水枪,飞镖,女生攒糖纸,玩石子和冰糕棒.曾经梦想着拥有一双白球鞋,拿着鲜艳的气球去参加运动会,曾经听老红军的战斗报告激动的热泪盈眶,戴着自己叠的纸花去烈士陵园扫墓.曾经学雷峰,要做一个赖宁式的好少年.曾经......那些逝去的久远的日子啊!
　　你玩过水枪没有?跳过皮筋没有?
　　
　　几乎每个班都有个叫卫星,建国,爱民的同学.
　　每个班都有个屁精,有个吹牛大王.
　　开学第一天,冯小刚就成了我们班的屁精.
　　刘老师走出教室,冯小刚吃完苹果就放了个屁,声音拐着弯,余音袅袅,同学们本来小脸板着挺严肃,扑哧都笑出了声.
　　胡豆捏着鼻子说真臭真臭.
　　冯小刚站起来说不是我放的,教室里哄堂大笑,他扭头对粱子说，真不是我.于晴羞红了脸,低着头,好象那屁是她放的.
　　刚开始冯小刚还不承认,狡辩,说是板凳吱扭的响,后来就接受了“屁精”这个称号,再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了屁,抓在手里,笑嘻嘻的让胡豆闻,或者快要放的时候,用手做成枪的模样瞄准别人,有时他放出一串嘟噜屁,前后左右的同学便遭到了他的扫射.
　　
　　胡豆是我们班的吹牛大王.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谁都可以欺负他.
　　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厕所的墙上,我们撒尿的时候可以看见“胡豆大坏蛋”,“儿看”,“胡豆没爹”,“胡豆吃屎”之类的话.
　　胡豆最大的乐趣就是吹牛.至今我仍记得他是怎样得意洋洋的声称他爸有手枪,怎么眉飞色舞的告诉我天安门下面有轱辘,又是怎样神情恐怖的要我相信某条河里有水鬼.
　　有些事我相信了,例如鬼怪精灵之类的谁也说不清的事情.
　　我一直认为灵魂是存在的,奶奶也相信死去的爷爷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她.
　　我有时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那就是我爷爷.
　　有时一个人在夜里走路,觉的后面有人跟着我,我跑的越快那脚步也跟的越快.
　　是幻觉吧,过去的一切都是幻觉.
　　象屁一样!
　　冯小刚是屁精,长大后,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在小树林里约会,说了几句话,那女孩就羞红了脸.其实她悄悄放了个屁,不响也不臭,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冯小刚却猜到了,他有点尴尬,装做若无其事.假如是个响屁,并且还很臭,那女孩肯定不喜欢他了,永远不想再看见他,尽管他是无辜的.
　　屁是存在的,又是虚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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