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字:野菊花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sos发表时间:2002-08-28 11:45
[1999/7/21]:

野菊花
作者:自然

回忆是常有的事,但这样坐着认真地去写,挽住那些飘忽的往事,把它们留在文字的贮藏里,确是已陌生的感觉了。
城市生活里,无所事事也能让人感到累,内心焦灼的是时间、生命、希望?或是无可把握的挫折?

网上遇见一个小男生,照例地问那前三板的问题,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却打破心态的常规,他来自的那座小城,是我度过了人生中真正应该幻想的岁月的地方。

一生中,本就该去幻想的时刻是什么时刻?
如今是不敢,就是做梦,出现了美好的场景,会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在梦里提醒自己:“在做梦呢,不是真的”。
然后,在现实中面对着现实,有阳光的日子,幻想也永远是身后的影子。

这位小男生竟也来自小城的那所中学,熟识曾被我气哭的一位男老师。
我想起了春,于是又问学校后面的土城墙是否还在。
自然是早不在了,其实也料到,但忍不住要问,这问似乎盘旋在那些记忆上空,如风的呼唤,谁能够听到?

…………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满怀少年时候的梦想,满怀希望地启航启航……”
一首歌总能象征着一段日子,歌声回荡的地方总是会出现遍野的野菊花,金灿灿地簇拥着沉静的远山。
我想起和春坐在城墙上的杂草间,望大山,望无比辽远的未来。
在我们被考试被各种管教所束缚的单纯的心中,已经开始幻想超越,超越山前的世界。

很惊讶,这么多年不曾去回想过,而春的极个性的容貌依然能清晰地保留在记忆里。她倔强的脸部线条,坚定的鼻翼,不怎么漂亮,甚至有点粗犷。
最后一次见到她好象是88年夏天,我们在邛海边很平常地见面,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象生活中一些没有意义但时时发生的见面。她说我变了,而我说她没变。

迈进大学校园后的新年前夕,怀着一种明知在内心之外会被觉得幼稚的圣洁的情绪给春写了封信,她回了张明信片,上面好象有几句诗。于是我又去信,很久她寄来几句话,大约是说她父亲认为我已经是大学生,彼此差距很大,何必再交往下去等等。
当时正准备上体育课,我站在闹嚷嚷的同学中,觉到亮晃晃的阳光下生活如此平常。

我总是渴望着永恒,为一生不变的友谊和爱情所撼动。
当和春的友谊被母亲所反感,并一再重复那句“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时,我就会豪情万丈地反驳,滔滔不绝的辩词搞得她无比恼火。
离开小城后,所希望的和春一生的友谊,在我的真诚和对往事的珍惜中维系,伴随我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

母亲一直不喜欢春,因为我回家总喜欢讲春的事,讲她古怪又平常的家庭,有一次就说到她同她母亲打架的场景,自此便心生嫌恶,无论我如何为她辩护也不起作用。但我正由此开始觉到我和春在内心的某处有了别人不能了解的联系。

春的家不怎么和睦,母亲重男轻女,只喜欢她弟弟,对她则很粗暴,有一次我去找她,站在门口,看见她母亲骑在她身上,两个人打成一团。后来春和我坐在土城墙上时,她硬硬地说:我会斗到底,但我想,内心里她在哭。
春的父亲很爱她,喜欢书和音乐,但在她母亲的蛮横和粗俗面前同样是一筹莫展,父女俩只是在一些短暂的机会里共同分享生活的宁静与和谐。

和春要好以前,我是只孤独又被欺负的小老鼠,在充满是是非非的女孩子堆里,时不时就被孤立一下。一次班上组织去野炊,我又落了单,看着我哭,母亲也有些无可奈何,于是给我准备面条、鸡蛋和西红柿。伤心过后的坚强使独自下面条变得蛮有乐趣,用掉一盒火柴终于把面煮熟,春却跑来邀请我品尝她做的粥,回家的路上我们挽着手,笑那盒短命的火柴,看山坡上洁白的野蔷薇。

…………
学校外是长了些野花野草的土城墙,再之外是田,没有人耕种的地方是我以为的荒野,一条河不知道从哪里流过来,一定是赤脚去踩那些水中的鹅卵石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热爱,对原野、天空和生命。
初二时我的好学生生涯结束了,用了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

起因很简单,学校发的电影票,是什么《南拳王》,但时间却和放学前的广播体操冲突,那时正是狂热看武侠的年月,于是和春等几个死党逃了操,想来即使被纠察也不过是口头批评之类。
第二天班主任却由于我的好学生招牌尤其痛心疾首,居然要招见家长,这样的规格我从未遭遇,更不敢想象素来信奉严教的父母会做何种反映。春她们均很安然,我却好象又面对一头黄牛的紧逼,不顾一切起来。

首先质问年轻的班主任,没做操有多大的错?
然后怀疑他,有什么资格批评学生?
进而列举其种种劣迹,诸如他经常找班里学生的家长“开后门”等等不够为人师表的行为。
最后郑重宣布,绝不请父母来学校。
说完,我昂然直奔校外,穿过田间地头,径直朝平时向往的那座大山走去,走了很久,趟过那条河,翻过一座山坡,但大山依然遥远,筋疲力尽地坐在坡上,我开始哭。

山外有个新世界吗?我想。
还是死掉算了,但什么方法最好,不痛苦?琢磨过来琢磨过去,觉得还是吞安眠药不怎么恐怖,但如何买到又是个问题。
于是抛开现实问题,好象看见自己死了之后父母的伤心、后悔,看见那个可恶的班主任被所有人责骂……,春她们自然很崇敬地怀念我,被我的勇气所震动……,啊,简直……。

所有这些念头转完之后,我觉得很饿,害怕,阳光渐渐稠密浓重,最灿烂的色彩后面就是黑暗,我开始希望这一切都不曾真正发生过该多好。
两个彝族人出现在山坡上,他们看看我,互相讥讥咕咕地说着话,然后又走得不见了。

对于生命的疑惑也许就在那时开始缠绕我,再也没有摆脱。

太阳已经回家了,而我却不敢回家,但我又能到哪里去?
那种一切都被改变且不再能复归的感觉,对于小孩子而言真是很可怕的,就象婴儿发现母亲已离开时的那种恐惧,那种对生命的未来一无所知、无所把握的恐惧。

我坐着,感觉着地面越加潮湿和阴冷。
一个彝族女人从山坡下爬上来,慢慢靠近了,我有点担心,想起一些“老彝包”用麻布口袋背走小孩的流传说法,但她看来年纪挺大了,没什么凶相
她走过来,看了我一小会儿,说:“挨打了?”
我摇摇头,把一棵草从泥里扯出来。
她从我身边过去了,上了山脊,我看着她的背影,再次体味出现和消失的转换,她却回头来招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我摆摆手,一边站起来,一路跑下山去,到了河边,再回头看时,那女人已经不在了。

穿过旷野,我忧心忡忡地赶路,到了学校外,我却犹自在田梗上来回拼着步子,无可奈何地陷入黑暗的陪伴之中。

在我可笑地沉重着的时候,一切却戏剧性地收场了,以至于在那些个讨厌老师的学生岁月里,却使我有了一次被老师无私关怀的深切体验,于是我当时真的是“成熟”了,竟然在反感、挑剔的情绪里相溶地混入了感动和那么点理解。
我的数学老师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时,也许是偶然关注一下数学和厨房之外的什么,于是看到了我,而我这次也乖乖地应了招手的示意,坐到她家的厨房里,把一个荷包蛋和许多眼泪混合着填充了饥饿。

我终于没敢把出走演义得更壮烈,而在淡淡的夜色中回家了。
妈妈却很平静,当时的我似乎朦胧生出了那么点多年后方才反复思虑的一种念头,错误要么不能出现,出现就一定要是大错,错得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以至失去了对这错误进行理解的能力、进行评判的资格甚至纠正的信心,于是这错误就自得其乐了,可以傲气地嘲笑众生。

…………
高一时我写过篇东西,是完全脱离了作文意味的文字,最后一句话有一种我始终在生活的某些时刻感到却难以表达的透明的悲伤——“那时阳光很亮,林子里一片青绿。”
生命的蓬勃开始中永远存在的一种结局的悲伤。
这篇小东西当时放在我自编自抄的班级文学刊物上,接着便给春写了封信,她回信说我不该再去写那些她不想轻易提及的人和事,简单的话直截了当地判定我们之间已很陌生。
于是,我觉得自己象个傻瓜,一个怀了点文学激情的幼稚的小女生,但也有点疑虑,表达的结果是什么呢?对一些东西的表达,无论什么方式,都会破坏那些东西本身吗?

春是早熟的,16岁时爱上的男孩子死了。我不知道现在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也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也可能那份顽强的个性依然硬硬地梗在平俗的生活里。
她所爱的第一个男人,我一直没见过,也许见过但没任何印象,这人是我们那段昏热日子里的一个角色。那阵子我们偷偷做着“坏孩子”,既惧怕并怀疑着流氓学生的“混社会”,又按捺不住半大孩子对异性交往的好奇,渴望着惊世骸俗,以打破坚信是家长和老师构筑的单调生活。
周末晚上,我们互相打着到对方家里玩的旗号,拿到父母签发的通行证,然后就结伴到繁华闹市去逛荡,从一群群叼着烟吹口哨的男孩子边上,故作平静地走过。

生活是如此复杂又单纯,人是如此复杂又单纯。
因此犯错和犯罪是复杂的结果又是简单的过程,人离错误的边缘是无比接近的,人离伟大和成功的边缘又是否无比遥远?

我真的痛恨虚荣,因为我无法将它根除。我真的惧怕错误,因为我无法将它避免。我真的佩叹伟大,因为我无法被它容纳。我真的渴望安宁,因为我无法让它永驻。
我们所希望的和我们所拥有的总是象河的两岸,是我们生命之流的处处风景,如果这两岸真的汇集在一起,那么河便不复存在了,生命何存?一切的意义都已丧失。

去到一座新的城市去走一条新的出门寻找再回家的路线时,记不清春她们是否来送过我,火车开动后,我是感动的,起码努力让自己感动,充满希望又忠于回忆。
事实上,再也没有这样的火车开动时刻的感动了,即便大学毕业送别时轰轰烈烈的眼泪,其实也只是吃一份冰淇淩的感动,是房间里的一幅触动人心的画,却不是什么角落里你有心种下的一棵草。

我那时是种了点决心,用现在不好意思说的一句话来说是这样的——“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少男少女”。
他们莫非不是很普通?但也许对于每个人来说,自己的梦想、痛苦和欢乐都是独特的,都暗怀着不被理解以至希求表达的本质。
最恶中也有美的闪动,最庸俗中也有别样的质地,故此我是怀疑的,但我不愿意忘记信任,我是悲哀的,却不放弃奏响笑的动机,我是失望的,但我永远不想嘲笑奇迹。

对于我来说,这些很多年前的记忆并不意味着什么美好往昔,没有单纯的快乐伴随我去追忆,也无所谓怀念,只是沉思,在如水的岁月里沉思。

对于春的那个他,我总是形成不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描述,只能依稀想起春在信里谈到他的寥寥几句,吉他、桀傲不驯、19岁离家和一间小屋。
然后就是她扑在他的怀里痛哭的我所能想象出的稍显模糊的场景。
而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却在路边遇到了春,她仍然面容粗犷,很风尘。妈妈礼貌但其实很不愉快地接待了她,她仍然没有留意去举止得体,她主要呆在我的房间里。
晚上,我们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离开后她们的生活。她给了我她写的信,一些没有明确收信人的信,或者实际上是写给她和他的灵魂在天上看的信。信上泪迹斑斑。

第二天我和春在我家门前的马路上分了手,我去赶着上我的学,她去火车站赶她的火车。我把积攒的10元零花钱给她做路费,因为她在车站被一个小叫花骗了钱,为的仍是坚硬庇护下的柔软的同情,于是身无分文了。
现在已经想不起她那时离家多久了,好象在一些舞厅里唱歌赚钱,在成都和成都附近她父母的老家飘荡,之所以回到父母的老家,大约是惦记她的姥姥吧,很奇怪我居然还记起她的姥姥,记起她真心眷恋的一个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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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一下作者:自然,女,善良,美丽,未婚,成都人士。赫赫,不是征婚,想告诉别人,心灵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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