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网俱乐部

　　
　　我不是藏书家，对书却有一种执迷不悟的钟爱。本雅明在《开箱整理我的藏书》这篇文章中说，“对一个收藏者，最大的诱惑就寓于最终的快感，即拥有者的快感之中，在于将一件件藏品锁入一个魔圈，永久珍藏。每个回忆，每个念头，每种感觉都成为他的财富的基础，支架，和锁钥。”看看我自己，也真是这样，有些书买来可能根本不去读，我只是在追求那种“拥有”的快感而已。与一本心仪已久的书邂逅，或对一本偶遇的书一见倾心，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所以我总是毫不犹豫地买而后快。随着我购书欲望的不断膨胀，我的书架早已臃肿不堪，我也很难像以前那样随手就能取出一本要找书了。书多了，我的麻烦也多了。
　　
　　当然，这么多的书，总会有几本让我另眼相看，也总会有几本让我视若无睹。有时候我站在书架前，面对紧密排列的书籍，我的眼前会突然出现明显的缺口，我知道，那是几本书丢失的位置，它们不在我的书架上，却陈列在我心灵的厨窗里，也许它们已化为尘灰，也许躺在角落里，也许摆进了别人的书架，我只能默默怀念它们。
　　
　　我对书的记忆开始于1980’年代初期。那时我刚上学，或者没有上学，父亲给我买了两本连环画，我已记不得具体内容了，但我记得是彩色的，是与小动物有关的童话。在当时我们那个小村庄，可能除了我，再也找不到拥有画册的孩子了，我也着实招摇了一阵子。我拿着画册，炫耀一番，便小气地收起来。但是我的骄傲好象没有持续多久，那两本画册就不翼而飞了。我模糊记得，我像木偶匹诺曹一样，听信了谁的鬼主意，把画册藏到了草堆里，结果那两本画册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是我最早拥有的两本书，虽然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不知道它们落到了谁手里，但我对书的怀念，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我要怀念的第二本书是《365夜》。上下两册，厚厚的。应该是我十岁那年，父母带我去县城新华书店，问我要什么书，我看到有家长给孩子买《365夜》，于是就选了它，记得当时不知是谁说，《365夜》是日记。父亲让我一天看一篇。不过，我没有遵守父亲的规定，而是狼吞虎咽地读了一篇又一篇，我只是被那些美妙的故事迷住了。上下两册，厚厚的，黑色封面，印象中的《365夜》就是这样的，而且我还记住了一个名字：鲁兵。这本最早给我启蒙的书也吸引了我的几个童年好友，他们频繁来到我家，在地上围坐两团，一起看个没完，有的连吃饭都顾不上，好趁人少的时候，舒舒服服地看。这么好看的书会我当然格外珍惜，轻易不会拿给别人，但是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把它借给了B，也许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许因为他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我让他把《365夜》拿走了。结果，这本书一出去，就没有回来。我一再向B讨要，他一再推说让谁谁拿去看了。我就和他一起找邻村那个孩子，现在想想他很会耍无赖，他说，他没从我手里拿什么《365夜》，凭什么向他要，还说，就算他拿了，他也不会给我。于是我急了，和B翻了脸。最后，只有《365夜》下册重新回到了我手里，那污损的封面让我伤心透顶，我不但丢失了最心爱的书，也把最早的朋友B丢失了。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就是我最早读到的童话，知道《365夜》是一本专为孩子编写的书，也知道鲁兵是一位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现在，我做了父亲，我更加怀念《365夜》，可是书店里以“365夜”命名的书太多了，唯独找不到那本象征着我的童年的童话书。
　　
　　我要怀念的第三本书是《科学家的童年》。说起来这本书我并没什么印象，如今让我记起的只是它的名字，我只所会记得，一是因为它是我自己买的第一本书，二是因为我根本没来得及没看它的内容，它就不明不白地丢失了。这一年我大概十二岁，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蹲在家门口的C，他问我手里拿的什么书，我递到他手里，他翻了几页看了看说，这本书不孬，要我借给他看两天。C是大人，长辈，比我父亲小不几岁，他提出来借我的书看，我只好答应了。过了几天，我去要书，他说还没看完，过几天再还给我。又过了几天，我再去要书，他说还没看完，等看完了就给我送去。于是我就等着，可是一天天过去了，还是不见C还书，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去要，可是他的回答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他说他根本没借过我的书，他说他没见过我的什么童年！我不记得当时我哭没哭，但是从那一刻起，C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渺小了，因为这本书，我看到了某些大人的可怕。
　　
　　我要怀念的第三本书是《五人诗选》。算一算这本书应是我十六岁那年从北京邮购的，当时我正疯狂地写诗，迷恋北岛舒婷顾城，所以我把这本诗集视为秘籍，除了我，只有一位最关心我的老师借去看过。大约两三年后一个暑假，一个同样热爱诗歌的好友D去我家，开口向我借书，他看到了我放在案头的那本《五人诗选》。我虽不情愿，但碍于面子，还是借给了他。此外，他还拿走了一本《朦胧诗300首》和几本星星诗刊。我以为，一个热爱诗歌的人不会对诗过分轻漫，可是D最终还是让我失望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五人诗选》，当然就谈不让还。大概是第二年暑假，我去他家，我别有用心地问他有什么好书没有，借给我看看。他倒显得大方，拉出抽屉让我随便挑选。在那几本零乱的书中，我没看到我的书，我只得随便拿了一本《醒来的鱼》，这本书我从来没有看过，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架里，我不知自己是不是以想此作为补偿，或者等着有一天再把这本书还给他？
　　
　　我要怀念的第四本书是《北岛诗选》。对于我来说，这本书有着尤其特殊的意义。它的来历非同寻常，去向也几番沉浮，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一本刻骨铭心的书了。《北岛诗选》是北岛寄赠，上面有他写给我的一句话：认识痛苦，超越痛苦。如今北岛未必还记得那个十七岁的痴心少年，也许他是受不了我一封接一封的信，才寄来了他的两本书《北岛诗选》和《归来的陌生人》敷衍我，但这足以使我终生难忘，毕竟北岛是唯一一个对一个孩子的幼稚的苦恼作出回应的人。那一年我十七岁，我正煞有介事地痛苦着，也正柏拉图式地初恋着，北岛的两本书无疑成了我的两个支点，所以我把它们拿给女孩E，也让她分享这份幸福。我没想到书一出手，会与E一起，和我相隔四年时光，四年后我与E再度重逢时，爱情已经不再。于是，我向她索要那两本书，但她还给我的只有《北岛诗选》，她说，她把书拿给她叔叔看，她叔叔又拿给她叔的恋人看，结果她叔叔的恋人把《归来的陌生人》弄丢了。在信中，她这样说：“我知道即使我再买一本，也不可能代替那一本，有时面对一些无法补偿的事情便会感觉很惶恐，不知你能否原谅？…… 再一次请你原谅，关于那本书。 ”对此，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苦笑。好在还有《北岛诗选》，好在那句话还在上面。这本重新回到我手里后，又过了一两年，我分配到一个小镇当老师，有一天，高中同学F来访，他也爱诗，他知道我有《北岛诗选》，提出借去看看，我觉得他大老远来了，又不好回绝，只好让他拿走了，我再三提醒他看完后还我，他也连声应允。然而我的同学F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我想去找他，却没有他的地址，后来我试着打了几次电话，都说没有这个人，我还曾寄去一封信，也如泥牛入海。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死心，可是我又担心，假如有一天我找到了他，那本书又没有了，呵呵，想一想真无奈啊，一本书的命运尚且如此，一个人的命运又能好哪儿去？
　　
　　我要怀念的第五本书是《？小说选》。我只所以打了个问号，是因为我已记不清这本书确切的名字，不过可以肯定是一本先锋（新潮）小说选本。这本书是F送的。是高中时他引为我为知己时送给我的。我把它放在我的单人宿舍的书架里，那时我工作已经两三年了，我已经二十三四岁了，有一天我大学时代的同学G来了，他吭吭唧唧地说借我一本书看，我本不想给他，因为我知道他的习惯，除非你把他催急了，他借书从来不兴主动归还。然而他铁了心要借本书看，我想就给他一本吧，就当是肉包子打狗。我挑选了很长时间，最后选了那本《？小说选》。我把F送给我的书送入虎口，似乎是在宣泄对F的失望，他已经像一根枯枝从我心里坠落了，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阴影。正如我预想的那样，G拿了书也是一去不回头，我就是这样把《？小说选》抛弃了。也许这是唯一一本被我主动放弃的书，也许它是最后一本被我怀念的书，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痛失过心爱的书，因为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轻易借书给谁——哪怕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如今，B和C还生活在那个小村庄里。B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刁钻无赖的人，他欠我父亲的钱，死活不愿还，母亲去给他要，他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已多年不见他了。据说，他开三轮车撞死了人，自己跑掉了。
　　
　　关于C，我还记得另一件事。那时我在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我小学毕业后，他拿着帐本到我家，说我曾经赊过他一个日记本，当时我不在家，父亲就把钱给了他。可我根本没赊过东西，听说这事后就想去找了，可父亲说块把钱的事儿，算了，我气得直掉泪。
　　
　　我和D、E，都已经七八年没见面了。听说D后来读了研究生，不知现在在哪儿。E去了另一个城市，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曾以为D、E都是那种不太在意别人感受的那种人，是那种缺少“偿还”意识的人，他们汲取了，获得了，往往忘记了源头，忘记了回头看看，从这一点看，他们属于那种自以为是、感情自私的人。反正，当你忽略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书，单纯惦记起友情时，他们未必会记得你，他们在走远的同时，也把故人忘了。而我，恰恰在这时，怀念起与他们有关的书，怀念起与书有关的往事，我已原谅了书的丢失，却无法原谅真情不再。
　　
　　F该属于什么情况？是不是也像D和E一样？我设想，或许他一直记挂着那本书，或许他也在一直找我？总之我不愿他因为一本书不敢再见我。
　　
　　至于G，我觉得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五本书，五个人，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书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2002年8月28日

• 相关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