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访谈之八:庸俗生活中的悲悯意识——与慕容雪村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孤云发表时间:2002-08-19 10:42


■网络访谈之八:

庸俗生活中的悲悯意识

  ——与慕容雪村谈《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

  孤云

【前言】最近一段时间中文论坛上最火爆的小说估计要数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这部首发在读书生活论坛上的小说,在连载过程中被数十个论坛转载并讨论。作品尚未完成,自发性评论随处可见,褒贬不一,争论激烈。很长时间没见过一部作品引起那么大的轰动了,这个现象至少说明作品触及许多人的内心深处,引起他们的同感和发言欲望。

我觉得这是一部典型的网络文学作品。它首先在网络上发表,整个创作过程都在网上完成,而且在创作过程中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性很强。这些特征很符合我认为的网络文学的定义,即“以在网络上创作、发布(首发)和流传为主的文学作品”。至于后来因为在网上引起轰动而进入传统出版渠道,也不能改变其作为网络文学的这些特征。当然,网络只是作品的发表平台,网络文学的定义更多的也只是侧重作品的发布方式。过分强调网络对作品本身的影响并不符合网络与文学二者之间的关系定位。恰恰相反,我觉得这部作品使网络文学有了一个提升的原因正在于作品与网络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主要表现在作品脱离了以前单纯以网络为创作背景的形式,更加深入现实生活,更具有世俗关怀。生活本是庸俗的,在庸俗的生活中更应当保持一种悲悯意识。这种悲悯意识按慕容雪村的理解其实就是在生活中关注生活。因此,世俗追求与自醒精神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二重奏。


●孤云:你的专业是法律对吧,怎么会想起写小说来的?或者你一直就对文学创作感兴趣?

○慕容雪村:我大学时学的是法律,不过一直都在做文学梦。而且文学对我来讲,始终都只是一个“梦”,无限接近,而永不可能抵达。在七十年代生人中,有这种情结也很平常。

用文字来重建生活,在我心中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我不会选择文学作为我最终的事业,我愿意在庸俗的同时,保留一些不那么庸俗的追求。

我一生有三个理想,被我称为“三个一工程”:出一本书、赚一千万、有一次轰轰烈烈的情感。出书当然是指文学类书集。

●孤云:你曾经提过两部作品是你写这部小说的出发点,但我觉得那只是你的触点之一,是不是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使你有感而发并开始创作这部小说?

○慕容雪村:我是纯粹的兴趣化写作,没什么目的性,也不太功利。前段时间在读书生活回帖,也表达了这个观点:我没想让我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一个什么样的席位,也不想表达多么深刻的人类情感、社会现实。我只是写一点自己对生活的感受。我不会把这本书“献给”任何一个人,它只属于我自己。

现在有一个词很流行——悲悯。我理解的“悲悯”,不是看你多么关注别人的苦难,而首先是看你多么关注自己的生活。我不想以说教者的身份介入写作,我没有对陈重、赵悦们(《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中的人物)的生活提出一丁点的道德批判,尽管我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有道德上的瑕疵。我宁愿做个关注者,而不是人生导师。

如果说这篇小说中有那么一点点企图的话,那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悲悯”——关注生活。色戒中有一段话,释迦牟尼为了拯救众生出家了,但他的妻子却在忍受无尽的痛苦,离别的痛苦,孤独的痛苦,谁又来关心这个光环背后的不幸女人?这也是我对悲悯的理解,你要去拯救众生,为什么却对你最亲爱的人的苦难漠然置之?

●孤云:这部作品在网上连载了几个月,点击那么高,回应那么多,你觉得对你的写作过程有影响吗?这种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多一点?

○慕容雪村:这个事情很复杂。在初期,看到那么多人关注自己的作品,会感觉很受鼓舞。但越来后来,网友们给予的压力越大,每一种批评意见我都仔细研究过,但越研究越找不到北。还有网友会跟着预测后面的情节,这就更难堪。如果他预测的恰好和我想的一致,那么我只好进行情节重构。非常痛苦。

●孤云:不可否认,这是一部可读性很强的作品,正如某位读者说的,不同层次的人都能从中找到很多“同感”,你是怎么解决作品的可读性与思想深度的关系的?

○慕容雪村:我不关注思想性。我写小说最初也是最终的追求就是:让读者读完。趣味性是最高纲领。

我认为写小说就是在讲故事。能让我的听众听得津津有味,我就很有成就感。至于说听完故事后,读者是笑是怒,是有所收获还是感觉上了一大当,我反而不太在意。

●孤云:关于这部作品,有人觉得后半部分写得没有前面的好。首先是手法上比较单调,比如总是在一段关于“当下”的描写后面穿插一段“回忆”,而且是很有规律的这么处理;其次,在人物塑造方面,里面的每一个角色似乎都很不快乐。实际上,在一部作品中,如果有一些亮色反而能使作品显得有立体感,也更能够衬托出角色的悲剧性。你在即将出版的文本中注意到这些问题了吗?

○慕容雪村:衬托和对比是我在小说中常用的两种手法。关于亮色,我是这么理解的:生活中不是没有亮色,但也不是总有亮色。我始终认为哭比笑有更震撼人心的力量。我不否认世上有美好的情感、幸福的生活,但我从根本上怀疑其长久性。幸福是非结构性的。美好也是。把绝代佳人剖开,也只是一些血淋淋的器官和肌肉组织。我们的生活也大约如此,越看得真,就越丑陋,幸福只是不定式。

这小说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个“成长的故事”,我更愿意拿同一个人的生活细节来进行纵向比较,而不愿意与其他人进行横向比较。另外,我有个根深蒂固的认识:幸福和悲伤都只属于个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

●孤云:有朋友觉得这部作品的语言非常“生猛”,很能够打动读者,甚至认为这部作品根本是一个“预谋”,也就是说,是建立在准确捕捉读者心理基础上的创作。对此你怎么解释?

○慕容雪村:我自己认为这是一种“平等的叙述”,就象一群朋友坐在一起,一边喝茶抽烟,一边漫无目的地聊天、谈心,说说生活中的趣事。

我写作的过程中不断会想起这个画面,同时也会问自己:你跟朋友聊天时,会使用什么样的叙述方式?小说中的很多俏皮话都是我和朋友们在聊天时即兴创作出来的。

●孤云:有哪些作家(传统作家)对你的创作——从写作手法到思维方式产生了影响?

○慕容雪村:我很喜欢洪峰的作品。我最赞赏的不是他自认为最好的那部《和平年代》,而是更早的《东八时区》,优美、真诚,而且很深刻。我认为这三种要素足以构成一部杰作。

有三部作品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聊斋志异》,蒲松龄可以算是“刀笔”,他的短篇读得我牙硬如铁,确有“一字不移”的功夫。二是《三国演义》,在秋风五丈原之前,罗贯中至少描述了三、四百场战役,而且每场战役都各不相同,形容百万人大战,历历如在眼前,真真好功夫。第三部是金庸的《天龙八部》,聚贤庄大战一节,看得人血脉贲张,毛发倒竖。

我平时读的文学类书籍很少,很难说谁对我的文学创作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欧美文学中,我喜欢看那种有意识地刻画人性或进行心理分析的作品,看起来很理性,也很清醒。比如《洛丽塔》、《红字》,等等。平时的阅读中,我更喜欢历史类的、哲学类的著作,它们教我怎么思考,这比什么都重要。

●孤云:你一直自称写作对你而言只是玩票性质的,业余的,现在这部作品也算取得了一点成功,有没有考虑走上专业写作的道路?接下来还有什么写作计划?以后的作品,还会首发在网络上吗?或者会象许多成名于网络的作者,抛弃网络,被传统媒介招安?

○慕容雪村:我会当一个永远的票友。不会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去。我需要一个物质生活的支撑点。

前段时间在写另外一个长篇,名字叫《公正》,写一个律师追求公正,最后反而得不到公正的故事。但遭到黑客有预谋的攻击,系统坏死,已经写好的2万多字由于没有备份,全部丧失殆尽。为之一叹。我可能会在几个月后重新捡起这个作品。但近期不会动笔。

我感谢网络提供的机会。我今后的作品,除了长篇小说外,其他的都会首发在网上。长篇小说有个防盗版的问题。我是学法律的,比较看重自己的权利,不想让它成为盗版商赚钱的工具。

●孤云:我注意到,在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你在文字方面的功力进步非常明显,比较而言,此前的一些作品并不能反映出你的创作才能。我的担心在于,这部作品是不是因为有很优越的写作资源——比如丰富的生活体验,所以显得“有料”,以后,你觉得还能写出比这更好的文字吗?

○慕容雪村:我一直处于练笔的过程,到现在也还是,所有的作品都还不成熟。写完这篇小说后,我感觉自己的功力有了一些提高。但肯定不是最高点。我相信我将来会写出更好的作品,我很有信心。

●孤云:我觉得小说的创作过程其实也是自我反思或者转换的一个过程,那么,写完这部小说,你觉得在哪个层面上得到自我完成?

○慕容雪村:转换过程?谈不上,我觉得是一个进步过程,但还没有质变。我曾经说过:一部作品的成功,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孤云:但有时候通过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会对某个长期思考的问题有一个了断,你觉得呢?

○慕容雪村:这个小说不是一篇帮助思考的作品,我在后面的章节里,提出了一些问题,但都没有答案。或者说,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不过,我在最后几节里引入了一些宗教的话题。我总是感觉自己的生活太浮燥,想寻求宗教的安慰。前两天去听了一堂福音,有可能会去受洗。

●孤云:是吗?有点不可思议。

○慕容雪村:当然,受洗不是因为这篇小说,是我一直以来的一种念头。世界无穷大,我们的生活在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微尘,我读过一些哲学和科学、天文学的书,越看越悲凉,越看越迷惘,所以想从宗教中寻找一些安慰。

●孤云:是的,我也一直迷惘于此,但凭我们的个人理性,你觉得能够真正阪依宗教,并从信仰中获得慰籍吗?

○慕容雪村:信仰本身是非理性的。或者说,神就是我们最终的理性。我是一个不彻底的无神论者,我宁愿相信在无尽的空间之外,有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神灵。你,我,人类,可以得到关怀。以前有个说法,说外国的科学家大都信上帝,这是资本主义颓废、堕落的象征。我经常会拿斯蒂芬·霍金来作对比:他研究量子力学,研究宇宙的多重历史、时间和负时间,研究宇宙的诞生和消亡,他把这些问题都看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会相信在万物生生死死的时空之外,还有一个悬浮的上帝?所以,我相信信仰是一种崇高的力量,非理性,但却可以慰籍我们苦难的心灵。

●孤云:你日常生活怎么过的?

○慕容雪村:上班下班,读读书上上网,下围棋玩游戏,有时跟朋友去泡泡吧,很闷。

●孤云:呵呵,都看什么书来着?

慕容雪村:我看书纯粹是走马观花。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只看了两天半,看完后脑袋空空,哈哈。不过有一点颇为自豪,我买的书除了一套《中国通史》,其他的全都读完了。

●孤云:对了,有人觉得你的这个ID太小资了,甚至有点庸俗,你怎么起了这样一个ID?:)

○慕容雪村:曾国藩有匹马,唤作“枣子马”,其实俗和雅都在一念之间,看你怎么看。

这个ID起源于一句情诗:江南慕君容,相随到雪村”,我胡诌的。呵呵。我从来都自认是个俗人。我经常毫不羞涩地宣称:我是一个小资!我觉得这并不可鄙,如果小资的生活方式能让我快乐,这是我个人的事情。可以屏蔽别人的眼光。

●孤云:你在成都生活了几年?你在那里读书并工作过是吗?对这座城市,你觉得有哪些符号最能够代表这个城市的性格?

○慕容雪村:我在成都生活了三年多。只是工作,读书是在北方的另一座城市。如果非要寻找一个比喻体的话,我觉得成都就象是一张稍带疲惫的微笑的脸,亲切、从容、闲适,让人安慰。成都是一个文化底蕴很深的城市,坐在你旁边那桌上毫不起眼的茶客,可能随时会吟出两句让你动容的诗,一家路边小吃店会起名叫“鹦鹉啄”,四壁黝黑的茶馆墙上,经常会题有“一树残花黄昏雨,半盏明月醉后诗”的隽永诗句。逛文殊院时,看见一位僧人填的词,其中有两句:人海无非过客,花前总是春风,让我很感动。这个城市幽默而不浮燥,适合养生。

●孤云:关于成都这座城市,你最心痛的记忆是什么?

○慕容雪村:我丢过八辆自行车。最大的痛苦应当是理想在生活中的渐渐消亡。

●孤云: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网的?你如何看待网络?

●慕容雪村:我2000年底开始上网,主要在BBS上潜水灌水,我认为网络是我们现实生活的拓展,而且,它让我们更自由。

●孤云:在以前我和王怡的对话里,王怡曾经说过网络文学拿来给传统文学提鞋都不配的话。你是怎么看的?你觉得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有何异同?

○慕容雪村:传统文学本来都光着脚,哪来的鞋可提?我不赞成“网络文学”的提法。我认为文学只有一种属性:人。与载体无关。就象你不能说金碗里的饭一定比瓷碗里的香。我相信基于网络这个平台产生的文学作品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好。当然,这需要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宽容比苛刻更有价值------作者需要被关怀。一百年能出一个好作家,也算是我们的幸事了,不一定非要责诸网络。如果非责备的话,那么我想问一句,这几十年里,传统作家们又给我们留下了多少的精品?

●孤云:我们都是70年代生人,你怎么看待70一代人?

○慕容雪村: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信仰丧失的年代,祖父的神像被父亲们砸碎,父亲的神像又在物欲的冲击下渐渐褪色。当然,这未必就是不幸福,比起我们的父辈来,我们有了更多通往幸福的途径,价值观的多元化、道德标准的个体化、越来越宽的人生视野,至少在表面上,我们的生活前所未有地繁华起来。比起我们的后辈,70人有更多的困惑和焦灼。我们从父辈手里继承下来的价值观,我们的传统,我们的道德,都与时俱进地接受着新伦理、新观念的拷问。比如说婚姻和性观念,我在业余时间进行的一些访谈中很惊撼地发现,我们与我们的后辈的差别,并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化的年龄。


(2002年8月18日根据邮件、QQ对话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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