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莉莉的事———借尸还魂的青春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樱樱发表时间:2002-07-23 03:07
莉莉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室友,我们都住上铺,我住靠窗的位置,她把头朝向大门,我朝向窗口,我们的双脚每晚相隔不超过半米,就这样躺在那些青春岁月里,开卧谈会,评论某个男生、某个老师的可笑之处。评论总是刻薄的,我们很少会赞扬某人,太年轻的女孩子,还没学会怎样去欣赏别人身上适度的优点与缺点并存。到如今我做了老师,偶尔,还会升起这样的疑惑:不知道那些学生在卧谈会里,会用怎样的口吻提到我。
学校生活往往都千篇一律,安静而和平。我是宿舍里最小的姑娘,进大学那年,才刚刚满17岁。同屋的其他姑娘都比我大两三岁,最大的,差距拉到了六年之隔。再加上我父母是教师,培养出来的孩子完全可以用天真烂漫,毫无机心来形容,所以,十年前,我就以这样的形容出现在那所南方的校园里:齐眉的短发,眼睛亮晶晶的,嘴唇因为贫血而发青。
那时候,同室的女孩都在一个亲呢的称谓,三个字的,去掉姓,只唤后面两个字。两个字的名字,则加上一个‘小’,或者‘阿’什么的。我因为年纪太小,所以被唤为‘小敏’。那几年,从早到晚,我的耳朵里都灌满了‘小敏’,而从那几年走出来,这两个字,也就随着那些青涩的少女时代,一起储存到了岁月的衣柜里。
宿舍里有两个姑娘,一个成都人,一个重庆人,两人都非常健谈,每天早晨,起床铃拉响的时候,从睡梦中惊醒,就响起谈论昨天晚上做过的梦的声音,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晚上,关灯之后,黑暗里,还会继续着对某个同学,或老师的评价。很小的一间宿舍,这样挤挤攘攘了八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房间很少会有安静下来的时刻,除了很深的夜里,大家都睡着了,这时候,都还可以听见各式各样的呼噜、磨牙、咂嘴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没有人可以有时间和空间来安静地思考属于他自己的问题,我们的思维都显得一致,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就近乎于是八个人说出来的,因为,即使不是一致的,也早在不停的说话声中,潜移默化地变成了一致。
大学生活刚开始不久,宿舍里,八个女孩就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四对,吃饭上学,都是成双成对。我和那个重庆人小静常常走在一起,我没见过比她更爱讲话的女孩子,无论是上课,放学,她总会有无穷多的话要讲出来,讲得我常常似听非听,即使我没有在听,她仿佛也在对着空气讲话,那话语声飘进空气里,再倒了一个弯,又折回我的耳朵。这样过了将近一年,快到大二的时候,她交了一个男友,从此把那些话都留给了那男孩。我的耳朵从此解放出来,除了,某天灯熄的时候,她急急地冲上来,拉住我,悄悄地在我耳边说:
小敏,完了,我真的爱上他了。
黑暗中,我看见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那一刻她是如此惊人地美丽,17岁的,对男女情爱毫不知情的我都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
在那个重庆女孩恋爱之后,我就常常是独处的。于是我开始去泡图书馆,把馆内很多从来没人读过的原文书籍借出来慢慢地读。春日的午后,一个人,背了个小包就去爬学校后面的歌乐山,一路地爬,听到后面有男生大声地唱:看那前面的小姑娘…然后,爬到半山腰,我从来到不了山顶,在那里,找块大石头坐下来,看看书,凝视山下的建筑,那一刻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干干净净。
我想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明白了独处的好处。就多少显得有些不合群,这种不合群持续到了今天,以另一种更加完全的方式表现出来,那就是: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与同事、工作环境里的人交往甚少,宁可按自己心意选择一些喜欢的事情来做。
其实现在想起来,宿舍里的其他女孩子,都是非常可爱的。她们都非常善意。刚进大学的时候,隔壁政法学院的男生来约我,站在楼下,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呼啦一下,阳台上齐刷刷地冒出了七个脑袋,除了我。七个脑袋先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突然间如麻雀般炸锅了:
你是谁?你来找我们小敏做什么?
小敏是我们最小的妹妹,你不要乱欺负人哦。
……
落荒而逃。
下一次,得了经验。在楼下托上楼的女生带个信息上来:204的XX在吗?楼下有人找。于是匆匆地下楼,看见他可怜兮兮地在楼门口站着,说:你们宿舍的人好凶哦,不敢在那里叫你。于是我们在川外斗大的校园里转了转,才走出几步,我就发觉不对,同室的女孩纷纷在我们四周出现,前后左右,有意无意地,回过头来,嘻嘻地笑着,打量着我们。我笑了起来,男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越发直不起腰来。

我想自己多少是个有些冷漠的人,那些青春往事里的很多纤毫之处,很多人会用很长的时间来记得清清楚楚,直到给婚姻,家庭这些成年人的事务占据消耗尽了回忆的气力。而我,则是从一开始就在遗忘,我漫不经心地,游离于那八人世界之外,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那充满着女生香粉气息的宿舍有种厌恶感。

又谈到莉莉。莉莉的父亲是川东某县的县长,她的出身应该称得上官宦人家。莉莉属于教养极好的女孩,喜怒不形于色,性格看上去很平和,没有太大的起伏。当年我们交往极淡,和莉莉的往事里,记得最清楚的那块,是她不成功的初恋故事。
大一下学期,有一次,我们全室出动,去隔壁的政法学院跳舞。川外的男生大都个头矮小,谈吐有雌化嫌疑,所以女生们都喜欢在周末时跑到隔壁的政法学院、建筑学院或者重庆大学去跳舞。那个晚上,我们认识了几个建筑学院的研究生,他们同时对我们中的莉莉和阿军表现出兴趣。于是频频地开始了多人行,周末时一起出动,到沙坪坝跳舞,我们总是一起跳舞,到现在我都纳闷,怎么男生请女生约会时,就没了别的表示——除了舞场。
对阿军有兴趣的那男生姓郭,他长得很矮小,其貌不扬,而和莉莉交往的男生则是个典型的绅士作派,他谈吐大方,彬彬有礼。每次他来找莉莉,她总是会花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着装,化妆,让他在楼下等到焦灼,几乎想拂袖而去的时刻才姗姗出现。莉莉那时还太年轻,20出头的女孩,不懂得男人的耐心是经不住消磨的,任何情感,都是经不住这样去消磨的。
有一天,宿舍楼下消失了那男生的踪影。对此全室的人都没有多加询问,莉莉表现得太正常了,以至于没人怀疑她心里在怎样地翻江倒海。只是大二的时候莉莉开始发胖,她吃得很多,原来很瘦削的身体开始变得丰满,对此我们仍然毫不怀疑,我们都还没到理解这个真理的年龄:女人在心情抑郁时,就会借不停地吃东西来排解那种挫折感。
莉莉在余下的学生时代里再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进一步的接触。我们仍然每周末去跳舞,但是会把所有男生都拒绝在一定范围之外。

大学毕业时,我最后一个离开宿舍。当时我在准备出国,等待一份材料。我一个一个地送走所有的女孩,那种场面总是会惊心动魄,泪流满面,拥抱,告别,我们中的一些人,将可能永远不能再见。一个一个地送别,两天之内,七个告别仪式下来,人都显得有些麻木。在告别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流泪,莉莉当时随她姐姐到了成都。她是倒数第二个走的,我们一起送走了其他的姑娘,然后挥手握别,我看到她眼圈红红的。而我不知怎的,出于一种故意的心理,或是其他,硬生生地把感伤咽了回去。

毕业后,我很少有机会和同室的姑娘再见面。我出国未遂,回到攀枝花,三年后又来到成都,我知道有很多同学都在成都,然而却懒得去主动联络,直到研二的某天,当年的班长突然找上门来,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在他的婚宴上,当年的同班同学,能来的都来了,也只有班长才有这样的威力。我在那天见到了其他的同学,而同室的女孩,只看见了已为人母的蓉蓉。和当年几乎没什么变化,她辞了公职,嫁给一个商人,过着宁静的,相夫教子的日子。这种生活道路与我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蓉蓉邀请我去参观她的小家,而我们同居一座城市,却再也没有晤面。
我就在那个婚宴上,知道了莉莉的消息。她去了德国。
我给莉莉写了一封E-mail。向她问好,我仍然记得一些事情。比如:某个晚上,我回来晚上,进不了宿舍,她在楼上跑上跑下,找宿舍管理员给我开门,遭到拒绝,最后,不得不用绳子把我拉上来。比如:我母亲去学校看我,我不在的时候,莉莉总会陪她聊天。比如:她对那个大学时代我交往过的男孩说:小敏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你得好好待她。现在我知道,我那时,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一点也不懂得去看待一个人,去分辨出一个人的善意与假心。我知道莉莉在国内本来可以过一份相当优裕的生活,而却选择了一个人远赴异邦。我有些遗憾:原本,我可以更好地欣赏她的。而我只是太天真了,什么也不懂得。
莉莉很快回了信。她有些惊喜。于是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通信,无拘无束,谈论自己的日常生活状况。我知道她在德国,要读七年的书。在国内,她原来有一个倾心的男人,而那男人留不住她。异国的生活是孤寂的,她并不排除接受其他男人关怀的可能,这些,也都是生活罢了。
我想起当年的卧谈会,我们谈尽了所有的话题,除了——性。
我们都长大了。
我告诉莉莉,我爱上了一个长头发的青年艺术家。
莉莉说:这种人是靠不住的。
我知道,我固执地说,我知道是靠不住的。

前周,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铃声响起时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喂。小敏!
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纪传来,陌生得让人一点也想不起来处,窗外阳光在那一刻灿烂,我感觉既温暖又寒冷。
莉莉回来了。
我知道我会和莉莉再见面。我或者不会愿意去和其他一些属于过去的人见面,我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能够理解这世界的游戏规则,却总不能好好地采纳,或者学会。而很多人,他们都比我聪明,他们把这一点理解得太好,这种理解能力让我害怕,所以我不断地选择逃离,逃离开一个又一个人和事。我退了又退,最终退到了这座城市里,满是热烈的爱情和颓唐的绝望,企图固守而又不断放弃。莉莉回来了,青春在那瞬间都已借尸还魂,我终于从那个喜欢唱歌,有一双黑色明亮眼睛和甜美嗓音的纯洁少女,到了今天的染红头发,戴上蓝色隐形眼镜,因为抽烟和讲课而声音嘶哑,笑起来如此阳光灿烂又没心没肺,常常眼泪都会呛出来的青年小布尔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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