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立的小说:午夜黄昏之邮戳(一)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白色的鸟发表时间:2002-07-16 10:42
午夜黄昏之邮戳


上午


我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爱幻想,可我确确实实是一个男人(或者用我的同事老裴的话说是一个准男人)。
我今年二十四岁,在市邮局包裹窗口上班,我的脸上不多不少总有那么几粒红红的青春痘,促使我想写下以下的故事的原因当然只有一个,可这一个原因当中包括了多少个前因?我不知道!看来我只有从头说起。
爱幻想并不是我天生就具备的优良品德,我没有读太多的书,高中毕业后就顶替了我那踩了一辈子自行车的父亲进了邮局,在小小的但却是重要的包裹窗口安营扎寨下来。我生来羞涩,脸上架着一付不入流的眼镜,和人说话时甚至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个子不高也不矮,深蓝色统一的制服穿在我的身上,让我就像是桶里的泥鳅──不动声色就能让我瘦弱的身子在制服里来回晃荡──而其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当我下决心写一写我的故事的时候,我的头发耷拉在我的眉毛下,正好将我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遮起来。
上午是一天的开始,我总是用手背抹抹还沾着面包屑的嘴唇,就开始认真的对待我的工作。这并不是说我就多么的爱自己的工作,而是我那若隐若现死打烂缠的幻想就从这里开始了,而我只有低头拼命的做自己的工作,才能让它们不至于在一大早就欢快地袭上我的身躯。(我是用欢快这个词了吗?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带一点文学性,不然那存在于我身体某一处的东西就不会这样吸引你了)幻想之于我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没有新的幻想出现在我的思海里,我就会怀疑我是不是生病了?
生活是多么的平淡、平淡得我每一天只需要用绝对不超过十句的生活用语就可以打发掉,而且还是不重复的十句话。纵观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除了那两个每天叨叨唠唠的女同事之外,我发现人们已不需要用语言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谁的歌词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贫乏就在我的身边、伸手可及,它推动着我也推动着我所有的朋友、亲人、上司和不相干的人,在一个沉重滚动着的机器里麻木不仁。
现在我将我的工作卡插进我面前挡板的小槽里,这样我那并不很灿烂的笑容就对着走向我的所有顾客了。我们包裹组一共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一个是大过我的杨姐,一个是小过我的俏俏,再一个就是在我身后库房里老裴。这时候如果我没有将时间顺序弄错的话,俏俏一定是在对杨姐发牢骚,她总是买上一份邮局前面小摊上的小笼包,将一次性筷子“啪”地一声用力地打开,然后戳着小塑料袋里的小笼包恨恨地对杨姐诉说着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俏俏有一个男朋友,每一天晚上他们都要约会,可奇怪就奇怪在每一天晚上他们都要以吵架收场,这也就为每一天的我和杨姐提供新的信息资料作为早餐以后的消遣。杨姐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利索地将桌椅板凳抹个遍,再认真的和俏俏声讨男人。
我不太说话,能够隐藏自己的时候我尽量隐藏自己。在市邮局宽大而吵杂的大厅里我总是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来来去去的只有眼前不断晃动着的麻木的别人的脸面。我的生活没有什么起伏,如果说哪一天我想引起哄动的话,还不如对着同事们宣布今天停电,那时准会有人跳起来亲吻我那极不平坦的面颊。但是这种事怎会发生呢?我们是构成社会安定的一个机构,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送报员,被他踩坏的自行车当然不计其数。我的母亲是一个彻底的自愿家庭主妇者,从我懂事起我就没有印象我的母亲上过班。父亲一身精肉,长年累月暴露在阳光和风雨下,让他的身子呈现出一股紫红的健康色彩。和父亲相反,母亲是一身白花花的赘肉,穿着一身典型的广东老太婆的休闲服,躺在我和父亲的成就上指手画脚心安理得。
所以你可以猜想得出我还是一个受宠的独生子,父亲凭着一张老脸让我免去了户外工作的艰辛,我便顺理成章跌进市邮局这么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想到我的父母的同时,我总是让我的头发不偏不倚遮住我的额头,从而让那么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沉入我的脑海。
早餐过后的一段时间通常并不是很忙,俏俏和杨姐继续声讨着男人。我蹑手蹑脚收拾着我的桌子,生怕一个不小心俏俏和杨姐的矛头就会对着我而来,其实我是多么的愿意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子一样,只是抿着嘴恬静地笑笑,就会雨过天晴万事更新。可这种由衷的愿望往往不能很平稳的进行,它总要在那么一些看不见的叉口上受到袭击,而且来自四面八方威风凛凛。
他小子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我拖男孩子的手时他还在吸他娘的奶呢!俏俏将油腻的塑料袋抛进垃圾桶,对着她专用的小圆镜抿抿鲜红的嘴唇。
就是,一松口就会一败涂地。你知道男人是最得寸进尺的的东西!杨姐一脸菜色,她一点都不介意每一天就这样开始。她和俏俏一样精力充沛,伸着她的触角到处扫荡,这时又是这样,她横扫了一眼闷声不响的我,一把将她湿漉漉的恶毒甩向我:大勇,你说是不是?
可怜如我,这个时候总是假装忙忙碌碌,拿着邮戳在一堆废纸上乱盖,口里还说:这些人没事将垃圾寄来寄去干什么?他们知道盖这邮戳是要用多大的力吗?杨姐的恨意越过我无力耷拉着的发梢直鞭我的虚伪,我不明白她们不想放过的是什么?看情形她们简直像超人一样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爱邮戳从这里可见一斑,它是我逃避迫害的工具、是我发泄不满的出口、是我迎战世界的号角。只要我手中的这个硬硬的黑黑的东西发出“啪啪”的声响,我的畏惧和萎靡就会消退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我对一切的不屑和藐视。她们在早上总是不能得逞,这也要归功于我的邮戳,因为那上面发出的一阵阵新鲜的邮墨味会打消她们的斗志,让她们那过夜的仇恨闻风丧胆。
早上接下来的时候还是比较有趣,我那年轻的心仍然对什么都好奇,我像一个情报收集员一样,不动声色地将在我眼前发生的一切记下来,等到空余的时候就将它们拿出来慢慢的品味。在早上我最高兴的莫过于俏俏永远都是吃小笼包,而杨姐永远都是吃前一天的泡饭,那么她们永远都会对近在眼前的“风味”糕饼店视而不见,而我就会永远保留着我的秘密,永远不受她们的残害。
写到这里我想是时候引出我的女朋友小倩了,因为那两个还带着她的温度的菠箩包此时正在我的胃里滑动,让我怎么能忘记小倩呢?小倩总是在我跳下班车以后塞两个免费的菠箩包给我,以致我那日益膨胀的自信心有时竟想小倩是不是也是免费的?第一次接触小倩我根本就没有看见她的容貌,只知道邮局的旁边开了一家新糕饼店,而且还有我爱吃的菠箩包。第一次从小倩手上买菠箩包也没有什么特别,我以男孩子那种惯常的动作将两块钱扔在柜台上,抓起装在塑料袋里热腾腾的菠箩包就想走,突然一个胸脯(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小倩的胸脯)上面的“风味”两字吸引了我。那是一种荧光绿的草书印在鲜红的围裙上的招牌字样,但是它们恰巧束在一个绝妙的地方,加上此胸脯的此起彼伏在我眼里就和波澜壮阔或者是波涛汹涌没有什么区别,我停顿了一会儿,让那强烈的颜色对比和颜色后面的实质镶进我的脑海里去。小倩后来形容我的第一次说是一种伪君子的掩饰,因为自从她到糕饼店上班以来,还没有哪个男人的眼光是从她的胸脯边滑了过去的。而我有什么理由不和她的胸脯遭遇呢?
小倩一张嘴就“哧哧”地笑,在她心里这种笑可能是少女的娇笑,可听在我耳里就和傻笑没有什么分别。当我对着“风味”目晕耳鸣、差一点闪着腰的时候,小倩的“哧哧”笑声就将那两个字的韵味给撕裂了。我头也没回离开了糕饼店,心想哪个缺德的老板想出这样的花招来吸引顾客,也可谓用心良苦。接下来的一天里我对于色彩异常过敏,以致我去邮局的厕所时竟然一时色盲,因为我分辨不出厕所门上一直用红色写着的“女”和绿色的“男”为什么如此强烈地刺着我的眼睛?它们互相窜着位,捉迷藏一样调戏着我的眼睛,让我分不清男女。我夹着大腿根站在走道里面,心里企求哪位好心的同事快一点解决完问题,让我不用受色彩的迷惑,从而避免尿裤子的危险。当然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对“哧哧”笑着的小倩讲,不然她又会晃动着她的有着五个浅浅肉坑的嫩手,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初听小倩这样娇嗔地讲这种话时,我着实吃了一惊,难道这世界上还真有以被男人围观为自豪的人吗?可小倩就是这样的人,早餐的高峰时期过了以后,她就会将她丰硕的胸脯搁在玻璃柜台上,细细想着那些打量她的男人的目光。
我现在写得已有点得心应手了,那么我还得谈一谈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在那些什么物质都紧张,而他没本事搞到任何计划外的粮票、油票、布票的时期,他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在下班以后带几张报纸回来。别看这些以前我母亲拿来生炉子、现在拿来垫屁股的报纸,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造就我这个具有文学气息的青年(当然这话千万不能当着我的母亲说,不然我的父亲就会被她像垫旧报纸一样垫在屁股底下了,这些我迟一点再说)。我是在那些还洋溢着一股阳光味的报纸中明白了什么叫期盼?什么叫如饥似渴?我总是在父亲慎重其事将报纸摔在餐桌上、而我母亲正好没有什么碴子撕报纸的空隙将报纸从他们的战争中抢了出来,可想而知报纸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和珍贵啊!除了我所受过的所有教育:学校教育、社会主义教育、道德教育……之外,我其它的知识都来自于报纸。后来报纸越办越多、内容越来越五花八门、栏目越来越琳琅满目,我也就被我报纸里的世界推到真正的世界里来了。
臭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让你老妈子别再为你补什么水鱼汤了,看你脸上的疙瘩都快组成一个加强连了!随着“啪”地一声,我的同事老裴在我的后脑勺一拍,我的脸不可避免的又撞在我右手边放着许多包裹单的木架子上,眼镜也不可避免的又滑到了鼻尖,我每天的灾难不可避免的又来临了。
我是否要介绍一下我的这个同事呢?在我的故事里老裴是一个绝不能少的人物,抛开他每天在我的后颈上的一拍,老裴之于我绝不比我父母之于我的重要性逊色。老裴当过几年兵,当他从部队回来后,对于邮局这样清水衙门只报怨了半天就不吱声了,按他对杨姐所说的话来形容,就是邮局的女性比越南鬼子还要多(我不知道他是否打过越南,他的作战故事和他的性欲一直是邮局里的传奇)如果让他再活一次他还是想分配到邮局来工作。老裴一把扫开我码在桌上的单子,半边屁股就交给我的办公桌了。我半闭着眼睛,企求他不要叫我的花名,可这可能吗?
腌菜,为什么你就是不听老哥的话呢?快一点找一个女孩综合一下,那些耻辱豆就不会在你脸上撒野了。说完将一双勇武的粗手拍着自己的大腿,为他的幽默笑得不亦乐乎。我涨红着脸颊,更像他口里的那种支不起来的腌菜,当然他说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言下之意我和废人没什么区别。我可以感觉到俏俏和杨姐的眼光都聚集在我的胯部,说不定她们还真想见识一下我的小鸡鸡是不是支不起来呢!以往遇上这种情况,我都会面红耳赤地和老裴作几下垂死的挣扎,但是自从我有了小倩以后,老裴的侮辱在我眼里就和畜牲的语言没有什么分别。
别折磨大勇了,说不定他是真人不露相呢?杨姐出来解围。
哎,那就是!人家说肥胖的男人没有什么用,像大勇这样瘦肉型的现在还真难找!俏俏一付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的模样。
可老祖宗们怎么说的?阴阳结合,要不上帝怎么会创造一个男人又创造一个女人?……老裴的声音碾倒一切,半人高的轮子从我的胯下将我碾成两半。
我不想听老裴的谬论,老祖宗时代他们知不知道上帝这个洋人呢?可是到这里,你就可以明白我是多么的被动,在充溢着赤裸裸的男欢女爱的对话里、在无耻的坦露丑陋的侵犯里、在没有个人隐私的摧毁里,我无助的发现这就是生活──是你无法避免又无法融入的生活。(当然在故事的结尾我会以我的方式融入进去,可我还是憎恨这样的早上)我的思绪游弋,尽量让自己像一个傻瓜那样微笑,我不想做老裴或者是俏俏或者是杨姐的开胃果。我有什么权力要求他们还给我应有的隐私权呢?(报纸上不是说有人为隐私权打官司吗?可对于这些从来不读报的人们来说,他们自己已创造了一个让他们如鱼得水的世界,谁还会来要你的示警?)
如果傻笑不成功,我还是摆脱不了他们的嘲讽,我就会装牙痛──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蹙眉咬唇哗众取宠,可这一招往往都以失败收场。老裴会说:臭小子,那些火气天生就是要让你喷出去的,你再这样憋,最后就不是牙痛的问题了!俏俏会嘟起她的圆嘴说: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一亲,就什么都好了。杨姐会掸掸她肩上的头皮,说:我看那些火气不是来自你的身体,而是来自你的内心,一般见不得人的事才会毒火攻心。到了这种时候我是有口难言,除了杨姐那“见不得人的事”有那么一点阴险以外,我还是可以忍辱负重的。
第二天我再买菠箩包的时候,就故意将眼神紧紧的盯着那两个龙飞凤舞的“风味”,我的报纸告诉我当你对某一件事和人心存畏惧的时候,你首先要认识它们,然后再采取正确方法对待它们,回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你要勇敢地迎头而上,正视它们──像我正视那两个还带着温度的“风味”一样──专心致志不折不饶。“哧哧”一声,我眼前的绿色的两团让我迷惑、让我失禁的妖焰变成了两条吐着蛇信的毒蛇,张狂地向我冲来。我闷叫一声,眼前一黑,所有的色彩都褪去了,我吓得跋腿就跑,也顾不上接小倩递来的菠箩包,当然第二天我还是没有看见小倩的脸。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你那样贪婪的无知,就像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的乳房(当然小倩说的是奶子)一样,哧哧,真好笑。这是小倩主动约我去海滨的第一个晚上讲的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马上感到膀胱一急,在小倩的笑声上我差一点就热尿满地。因为那两团绿色让我长久的不敢上邮局的厕所,最后发展成我只有紧闭着眼睛心里默念男左女右,双手平伸企图以瞎子的办法摸进入厕所。终于有一天我一把摸在我们主任的胸脯上,主任尖利地叫了半声,一看是我就将后半声咽了回去,并羞怯地飞起两团红晕。我惊愕地看着早已肥硕宽大没有轮廓的主任的胸脯,对色彩的惧怕一下缩到对羞涩的过敏背后,我一下又清澈无比的认出了厕所门上红男绿女的字样。而羞涩原来比色盲更可怕,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四十好几的主任还会飞起红晕。
虽然主任的后半声惊叫被她及时的咽了回去,但是广大在厕所里的和在营业大厅的同事们都异口同声肯定地说听见了主任的叫声,而接下来主任不寻常的举止就更让他们疑惑顿生。想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吗?聪明的读者一看就知道发生在主任身上的变化是质的变化,她一连几个星期突击检查我们包裹组,搞得全组上下怨气连天,而且她那不明就里的羞涩一下就成了大家公有的秘密,这也是老裴义无反顾要对我进行义务教育的原因。以他的话来说是要拯救下一代,不能让下一代在无知中失身。
话题还是回到小倩的身上,小倩捏着我仓皇而逃遗留在柜台上的菠箩包,得意地“哧哧”笑着,她那小学毕业的头脑异常冷醒的肯定我还会回来。我能不回去吗?当然不能!我在被主任的羞涩重捶之后,突然对自己的胆怯反省起来,为了不让主任那惨不忍睹的胸脯厚颜无耻地纠缠我,我决定一定要看看那个“风味”下面的胸脯。
一个星期以后我重整旗鼓,奋勇向前地站在风味糕饼店的柜台前,给两个菠箩包我。这一次我采取的是迂回的策略,只看那围裙上面的脸,而不看围裙以下的东西。小倩的脸是极圆的一张脸,以鼻子为圆心、向外画着一个标准的正圆型,就是圆规可能也没有这么圆。但是这并不影响小倩的可爱,她哧哧地笑着,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早装好袋的两个菠箩包,缓缓的递到我手上,脸上慢慢绽开两个水蜜桃一样的肉球,皮肤下是细细的血管,在绷得透亮的浅层肤肌下渗出水蜜桃的淡红。那一抹红晕是与生俱来的,并不需要惊吓和幻想,它们就根深蒂固地深植在那里,让我对另一种红晕更加深恶痛绝。
我为你保留了整整一个星期,想看看是我的自信长久还是菠箩包的寿命长。小倩穿着一双没有扣袢的凉鞋,蜜色的肌肤在海的回光反照中让我心跳。
事实是我根本就没有看塑料袋里的菠箩包,坐到办公室里一顿狂吃,小倩的水蜜桃取代了一切。这一次我是彻底克服了对邮局厕所的恐惧,五分钟一次的排泄让我差一点就昏迷在厕所里了。当然,当小倩在海边告诉我她的恶作剧时,我还没有胆量破坏这第一次的约会。
让我奇怪的是,在这个什么都发霉的季节,你的那两个菠箩包居然没有变质。小倩歪着头,我只看得见她的一个水蜜桃。
我苦笑着,当主任命人把我抬进她的办公室时,老裴虎视眈眈地就是不离开主任的办公室,所以对于老裴每天对我后脑勺的慰问我又怎能抗拒呢?第二天我挣扎着上班,挣扎着在小倩手上接过两个菠箩包,象捧着两个炸弹一样爬回了邮局,我的小心翼翼为我搏得了小倩的恩赐,从此以后我都会领赏一样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一如既往地扑向小倩的风味糕饼店。
老姑婆今天没有找你的碴吧?老裴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我。他所指的是我们的主任,当他对我横加摧残的时候我都没有如此的难受,因为我还不习惯这种关怀。哪怕是我母亲也是拳打脚踢专横武断地对我施加着她的爱,小倩就更不会了,她除了对她的笑信心百倍之外,就是对她的乳房感到忧虑,在她的世界里我秦大勇还没有站稳脚根。杨姐乜斜着眼却绝不含糊地盯着我,俏俏一股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翘着她的尖下巴将嘲弄直指我。
其实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不怕恶势力的毒害。老裴一拍双手,从我的柜台上跳了下来,作为总结一样挡在我和杨姐、俏俏中间,高大宽厚的背脊散发着一股烤烟的味道。
我不明白老裴为什么总是挺身而出帮助我?是他第一个将我的浑名叫得全邮电系统都知晓,是他在心烦的早上总拿我开刀,是他在库房里抽烟屡教不改还拖我一起下水……但是在主任这个问题上他却有他自己的一套认识,就是无论什么人作什么猜测他都会像母熊一样叫嚣着挡在我的前面,就像现在一样,他一下将主任转嫁到我们全包裹组的头上。
你们全邮局的男人我都认识,应该说他们的眼神我都认识。哧哧。小倩有一天学那些香港明星一样,在她的头发上扎了许多彩色的橡皮筋,在远离邮局的一个电影院里,她得意地晃动着的头像一个大头鬼。我没有出声,在这一点上小倩绝对有发言权,我愤愤地从她手中的爆米花纸袋里抓起一把爆米花,全然不顾那爆米花几乎就贴在她的胸脯上。她的姿势也是我极不喜欢的那一种,将双膝顶着前一排坐位,整个上身陷在坐位里,胸前是一杯爆米花,如果说她只是为了贪舒服才这样坐,可我却觉得她是完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不然这看起来像一堆肥肉一样的姿态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女孩子不想采用的。其实那围裙一围上我的身子,我们的老板就笑得没有合过嘴。这有什么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妈常说。哼!钱像流水一样滑进我们的钱箱。小倩说的手舞足蹈,只用她的胸脯和大腿夹着那杯爆米花。
我知道不可能就是我发现了小倩的胸脯,奇怪的是所有我的同事们每天和我一样,怀着不可告人的私念贪婪地舔嗜着小倩的胸脯,却在邮局里各自心怀鬼胎的保存着他们的秘密。小倩就像一块邻家的珍宝,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想一饱眼福,却又装得比什么人都纯洁。我苦笑着,当我怀着羞涩(首先声名我的羞涩绝对不同于主任的羞涩)的心情答应小倩的约会时,我能肯定我就没有一种捷足先登的窃喜?小倩在电影院的黑暗里藐视一切,在白天却将一张灿烂的笑容和圆浑的胸脯奉献给大家,你说我能好受吗?及至后来我了解到风味糕饼店其实就是小倩她们家的时,我才能缓慢地咽下我的气愤。
小倩的叔叔原来和她们一家一样都是渔民,但赶上改革开放,他坐上了水产公司主任的位子,这样一来一人得势、鸡犬升天,小倩一家全在水产的各个部门扎下根来。风味糕饼店初张伊始,主任叔叔就将它承包给小倩的舅舅,小倩自然就站到了糕饼店的柜台前。
上午的晚些时候,人开始多起来,我和俏俏忙个不停,只听得那盖邮戳的声音示威似的在营业大厅里缭绕不绝。我是多么的喜欢这单调、有力、清脆、武断的声音呀,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面对我所有的麻烦,人的、思想的、具体的和不具体的。我还忘了说一件事,那就是我从没有放弃读报这个爱好,在邮局工作,可谓近水楼台,我不单读报还读杂志,《十月》、《收获》、《小说月报》、《足球》、《家庭》、《知音》……林林总总,只要我对面的书刊杂志柜台一到新书,我绝对是有特权一睹为快的。
其实我也就是看上你那么一点文绉绉的酸气,看人的胸脯带着一股十万个为什么的神气,真让人笑痛了肚子!哈哈。小倩这一次像一个真正女孩子那样笑了,我想说我就是喜欢你的开朗、豪爽和真实,但是还没等我说出口,小倩的“哧哧”又到了嘴边,社会的污染分割着小倩,让我心中的美好幻想永远达不到彼岸。
第一次听小倩的名字时,我想起香港有一部影片叫《倩女幽魂》,是根据聊斋故事改编的。大意是讲一个痴心的女孩子为了自己爱的男人,化作一股幽灵紧跟在他的身边,具体的东西我不记得了,但是女主角飘逸的身影在我的幻想里陪伴了我许多时候,可我一看见小倩那矮小丰硕的身子,我想我的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了。我在小倩刚刚高出柜台的胸脯里迷失、在那两个翠绿的“风味”下直咽唾沫、在她梳着奇形怪状的小辫时义愤填膺、在她吃爆米花大放厥词后木呐迟钝。我就是邮局那些臭男人当中的一个,无非是我多了一些迂腐,便让小倩一口叼上,再也不想放口。
小倩从来不问我的工作,以她的理念就是那么简单的劳动简直就和智力沾不上边。我能怎样呢?在小倩横扫一切的进入我的生活的同时,我也想保留一点我的自由──在盖邮戳时的随心所欲和在幻想之前的隐匿。
我没有见过小倩的家人,特别是她那个强大的叔叔。叔叔说糕饼店不能算集体制,所以没有住房可分,你要看准了再下手。小倩在吐着爆米花的硬皮时轻易就将她的叔叔出卖了,我除了目瞪口呆以外,就是想象自己成了一套住房似的香饽饽在小倩的面前心甘情愿地敞开着自己,任她咬噬、吞并。其实我叔叔瞎操些什么心,以我的条件我难道还会住到大街上去不成?我想问以你的条件为什么不象那些聪明的女孩子一样,眼光盯着海外侨胞,再不就是港澳同胞或者是国内的暴发户也行,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不过,这也就是小倩打动我的地方之一,她那么的率真、近乎白痴般的出卖自己和信念;那么的无所畏惧、搬弄男人像搬弄软弱无力的菠箩包一样;那么的坦荡、大公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胸脯和笑声;我在小倩的生活原则面前无地自容,作为一个脸上长着青春痘、架着一付不入流的眼镜、成天守着邮戳章像守着希望一样的男孩,我能抗拒小倩吗?
终于那个黄昏来了,我才真正明白我之于小倩代表着什么?
我父亲之于我母亲代表的是什么呢?这也是我无数次想思忖个明白的问题。母亲从不工作,除了一日三餐首先满足她那巨大的身躯所需以外,她最大的敌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生活路线几十年如一日,从不发生偏差,以致当有一天坐在街角聊天的母亲说他一定在侨邦街时,她那肯定地打断所有人闲聊的突兀让当场的许多阿姨们揭竿而起,要与母亲一赌到底。母亲带着蔑视的眼光说:三点三十分他将转过幸福街的大角,停在根伯的士多前喝一瓶汽水,三点四十五分将报纸和信件塞进税务局的报箱,四点十分进入红日小区……于是母亲的同伴们便兵分几路,将手表校准,在各个母亲所说的地段布下埋伏,当然不忘让其中一个守着母亲以视公正。其结果不用描述,母亲在我们那条街搏得了巨大的喝彩,而我父亲一辈子也没有超出过母亲的估计之外,就像她常说:我算定你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出息了!果然,父亲退休以后就在我母亲的阵地──街心花园里我母亲的视线范围内了度他的余生了。
这样描述我的父母似乎也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新意,可我弄不明白的就是父亲养了母亲一辈子(母亲是和父亲结婚以后才有的城市户口),而我的母亲在我顺利进入小学以后,就任其自然的将她的身躯发展成一个汽油桶,而且不管她自己承不承认,有时她也抓起父亲的报纸看几下,但是她认识的字绝对不超过三十个。可就这三十个字就将我的父亲一辈子给束缚了,要打要闹任其自便,除了她不敢砸的那辆公家的自行车以外,我还真想不出来有哪样东西是没有经过她的愤怒的洗礼的。
按理说我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粗俗狂躁的家庭,我至少也应该心理变态或者说什么畸形的人格才对,为什么我还如此的温文尔雅?如此的内秀外敛?我想这都和我母亲的厚此薄彼分不开的。在我母亲的心中我永远是她瘦弱的可怜虫,而我父亲呢?是骑在她身上作威作福的恶霸。母亲妄图隔绝我和父亲之间所有的相互影响,无论她披头散发和父亲打得天翻地覆,只有我一睁开无知的小眼睛,她就会将一张世界上最灿烂的笑脸对着我,而不管这笑容是挂在嘴边的血丝上,还是展现在额头上的隆包里,她都是以她的宽厚无限地爱着我;再不就是无论她穿着薄得没有重量的汗衫,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站在街角和阿姨们聊天,只要我背着书包的身影一出现在她的视线,她就会以一个电影里的激动场面飞扑向我,将我一把环绕在她没有穿胸衣的前胸,让那肉乎乎的热气将我熏得晕头转向。我曾发过无数次的毒誓,永远不要做像我父亲那样无用而软弱的人,但是在这些誓言后面,我又希望我长大后能找一个像母亲这样没有读什么书、任劳任怨的广东女孩子为妻,让我在无限的热情里消磨一生。
“梆、梆、梆”俏俏敲着她的搪瓷饭盆在我耳边叫:没用的,吃饭啦!还在那里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对广东女孩子的信心就这样被俏俏粉碎了。
上午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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