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颗 痣( by 童月 )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心有些乱发表时间:2002-06-28 03:47
  五 颗 痣
  
  童月
  
   8岁时我曾目睹一个女人在我面前消失。应该是8岁,因为那时我的父母还在,此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一个死于玻璃,一个死于我。而我还活着,可耻的。他们自那个午后开始与世分离,像船和岸,而我是把他们越推越远的水。可你不能去怪水。
   8岁的冬日阳光灿烂,夏天的亮度不讲理地和冬天的温度揉在一起。过去的冬天总是很冷,早起窗子上有霜花,屋檐下带冰挂。现在的不过是它的小儿子,不肖子。
   那人出现时我正在吮冰挂,一尺多长透明的石钟乳。和着清鼻涕,咸味的冰棍,一不小心嘴唇皮就会冻上。我看不出她有多大,21岁和31岁相差的只是10,不是皱纹或肌肉。她穿件式样古怪的银色大衣,反光使她看上去像滩水。她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瞧,一粒黑色扣子,塞进耳朵眼就有声音,“下面播放电影录音剪辑《戴手铐的旅客》……”;一只闹钟,发出的不是刺耳铃声,而是“该起床了,起床起床快起床”,有种金属味的清纯;一颗子弹,按下按钮就能录5分钟的对话。这些玩艺使我连连后退,它们的新奇之中似乎有邪恶的成分。
   她说你想要吧?你肯定想要。你没见过,你的同学里谁也没见过,不是吗?我知道你没钱买,我要你换,不是别的,是你手心的痣。
   我手心有痣,这是记号,将来要写到寻人启事上的,丢了好找。同桌说我一巴掌打死五个,五只蚊子,五点蚊子血。往东走500米,过了桥,有个老头,每天坐在一块脏污的白布后面抽烟。布上写的是:相面、除痣。嘴角的痣代表贪吃,眼下的痣是泪痣,上臂的痣祝你一臂之力,下臂的痣是阻碍。边缘不齐的痣容易癌变,长毛的痣有碍观瞻。恶痣必除。
   她说早晚会没的,晚没不如早没。她伸出手,掌心只有一颗痣,鲜红欲滴。
   她捉我的手,手指相触的一瞬,我听到了轻微的破裂声,就是肥皂泡炸裂的那种声音。肥皂泡有猝死的有早死的,我害怕的是老死的,先是表面上流动的光彩不见了,接着一个个网洞出现,带着黑色的边缘,依旧流动着,居然还保留着球的形状。最后,像猫打哈欠搬轻微的一声,不见了,腻滑的水雾在空气中弥漫。
   那个女人就是这样消失的。
   那天晚上我梦见她。长大后看科普书,书上说彩色的梦多半发生在将醒时。而她的彩色身影出现在子夜时分,被忘得差不多的黑白梦片中。我走过一座圆形拱门,石板路乌黑滑腻,脚油磨出来的效果。看不见河水,只有一股湿气从脚下升腾。她嵌在一堆黑白灰中,像太阳的一个光斑。
   醒来后我对妈妈讲,梦里有人给我讲故事:神仙答应一个老头,满足他的三个愿望,他说要200块钱,结果几天后他儿子死了,工伤,赔了200块。妈妈说那是我给你讲过的真事,就是前院的王老头,不是200,是500。他老是说什么时候能有500块,叫他干什么都行。结果儿子就死了。
   妈妈边说边动作麻利地给我穿衣服,像包装点心,一品斋的酥八样,黄草纸、黄纸绳,包得见棱见角,最后贴块油亮的红纸:老字号、一品斋点心。
   我还记得她说我的痣是不祥之物,因为它能满足人的愿望。我说那有什么不好?现在我就要一包酥八样。真的变出来了。女人不知何时已消失,梦浅了,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好像有人说,梦里的衣服,只要脱下来拿在手里;梦里的吃的,只要叼在嘴边不咽下,就能带出梦外。当然这是梦的逻辑,可我像只狗一样叼着那包点心跑来跑去,口水和眼泪一起往下掉。最终还是吃了,于是醒来枕边空空。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许了愿,或者答应了别人什么,大约一个月后,我只剩下四颗痣。
   那个冬天还发生了一件事,父亲死了。
   是意外,煤气中毒。我和妈妈醒来后也感到头晕,可是他死了。煤气填满了厨房,又拥挤向他的肺,再透过门缝向卧室弥散。白粥熬在炉子上,爸爸倒在窗前,手里拿着打火机。霜花结了一层层,连边角都没放过。这一切是我透过妈妈的指缝看到的。她以为我会害怕,其实煤气中毒死去的人皮肤粉红,比活着时还好看。
   我和爸爸都曾喜欢看霜花,他死后我查《十万个为什么》,书上说:北方的冬天,室内外温差大,空气中的水气,比如说人们呼吸出的湿气,在窗玻璃上遇冷凝结,就是霜花。我曾坚信霜花是冷冻的梦,那些做完的梦并没有马上死掉,它们先要在玻璃上呆一会,等着太阳来把它安葬。我总是能在窗花上看到昨夜的梦,在冬天我习惯梦到春暖花开,玻璃上就生满了阔叶的热带植物,层层叠叠,到边框处方淡去。爸爸说要是能来到霜花里面,就和到热带森林差不多了吧。我说好,带上菜刀,森林有狮子和大象。后来我才知道狮子生活在草原上的。爸爸说带个打火机就行,反正什么狮子大象都是冰做的,一烤就化。
   这是我和爸爸最后的对话。
   三月份过后,霜花再也没来。一个夜晚,风已经变成那种“杨柳风”了,开始有野草钻出来,也许是去年没来得及冻死的,醒了过来。妈妈在外屋用我的剩水洗脚,我躺在床上等着睡着。忽然间我开始想爸爸,想得想哭。都说我长的随爸爸,棱角分明,我掀开窗帘,给玻璃窗映出的我添上鸭舌帽和细细皱纹,于是爸爸的脸从窗子里看着我。
   这么多天来你一直在窗子里吗?
   你的痣让我进来的。他在说话,不是幻听。他的手心一点红,我的。他说他曾给我写过信,一封又一封。
   是真的吗?不过有一天霜花中确是藏着个娃娃脸,扎两把刷子,你说过喜欢看我扎两把刷子的,因为可以刷锅。可是我起晚了,太阳出来了,鼻子眼睛都化没了。
   现在什么都化了,我没地方去,再拿一颗痣,让我出来吧。
   那个故事讲啊,老头的儿子死了,他许了第二个愿,让儿子回来,于是响起了敲门声。老头忽然害怕了,用第三个愿让儿子消失了。我们已经把爸爸埋了,我们挑了个古董式的骨灰盒,埋葬他的水泥墓穴幽深黝黑,填土时一条蝲蝼一只蚱蜢一同被埋了进去。
   他出来了又能住到哪里呢?他的皮肤肌肉是否已经烂了?
   我还没学会撒谎,我猛地扯上窗帘。
   我捏着妈妈的乳房入睡,我又梦见那个女人了。
   我只知道世上的水都是相通的,百川归海,一条鲨鱼曾喝过我手中的这杯水;我不知道世上的玻璃也是相通的,在汽车挡风玻璃、教室窗子,甚至商店橱窗里,爸爸总是偷偷代替我的影子,伸出一只手祈求着,掌心的痣黯然无光,可能快要死去了。
   一个下雨天,雨水把玻璃上我的脸犁出一道又一道小沟,爸爸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片叶子,对,就是那种单位的镜面奖品,画着花鸟的,上面的叶子,顶在头上,绝望地对我伸着手:
   给我痣,给我痣。
   我把妈妈叫过来,她惊叫一声打烂了家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后来窗框上又安了玻璃,不过改成磨砂的了。爸爸再也没有出现,也许找到新的地方了。后来我们这个城市里流行起镜面画,通常有两排大银杏树,整齐的花坛,小径,红男绿女,他肯定是去哪儿了。
  
   可是家里再也没有镜子了,想照时我就看电视机的黑屏,但是妈妈依然不行。有时我们一起看电视,在短暂的转场黑屏中,瞥见两个女人的影子,夹在银灰色的框框中,妈妈会叫起来。
   后来她只能对着一个地方梳妆,我的瞳孔。每天早上她把我抱在膝盖上,对着我的眼睛一根根画眉。这个习惯从9岁一直持续到13岁,她的鼻息咻咻地喷在我脸上,带点消化不良的嗳气。我尽量把呼吸调得和她同步。在最热的几天里,大腿与大腿之间隔着的两层布潮湿滑腻,分开后凉飕飕的,倒像是那里还搁着一条腿,凉腿。
   妈妈总是选择这个时候讲爸爸,说他其实一直和外面的女人好着,她还说我见过,4岁时,爸爸说要出去买烟,半天没回来,她让我去找,回来后我说爸爸在和一个女人讲话,就是那个。后来她去了南方。
   我有种崩溃的感觉,虽然小时候爸爸没怎么哄过我,好像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看到我在椅子上玩,就把那椅子向后搬去。我却哭了,妈妈骂他:回家就把孩子弄得哭哭咧咧的。可是爸爸一直是我世界的一部分,现在却发现他有自己的生活,而且好像和我根本不搭边。
  再后来妈妈抱怨我的瞳孔没有以前黑了,恍恍惚惚,照不出人影。她问我是不是有心事了。我明白她所说的心事,单恋上别人或被别人单恋。其实没什么,我就是没事总想着换个新发型,花4毛钱买了一根耦合色发带,别人说像刘晓庆在《神秘的大佛》里的扮相。在家不敢戴,出门就在小巷子里套上。花7角2分买支口红,看上去是略透明的黄,抹上不一会儿就变成粉红。只敢在上唇中间、下嘴角各点一点。我还买过一支质地极粗、易断的眉笔;试图用刮胡刀片在眼皮上划一道,好变成双眼皮。没别的。
   还有四颗痣,但我已经不怎么想它了。妈妈说我本来有五颗的,桥东那个卖野药的老头奇坏,拿我做宣传卖他的除痣灵,毁掉我一颗痣。
   妈妈总是唠叨不知道我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我说那你就钻进我脑子里来看看吧,别忘了带个垃圾筐,把看着不顺眼的念头都扔出去,或者像处理旧衣服一样,过时的送给乡下的亲戚。
   我越说越兴高采烈,冷不防妈妈给了我一巴掌。近来她喜怒无常,更年期的荷尔蒙分泌。
   当晚我做起了奇怪的梦,我做了整容手术,却不是我想要的双眼皮,下颔骨错开一个角度,从缝里透出变幻的红光,据说它能反映我的思维活动。骨骼变形后我有一种奇怪的美,可我害怕第二天大家会认不出来我。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个整形师就是我妈妈,她拿把小镊子从我的骨缝中一点点地往外掏东西。“把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扔掉!扔掉!”
   第二个梦,房间里弥漫着絮状灰尘,狂蜂一般飞来飞去蜇我,不疼,只红一块。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床底往上涌,停电了,我拧亮电筒钻进去,一头撞到妈妈身上,把她撞到床下一个大洞里。灰尘停止了,我想呕吐。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只剩下三颗痣。恐慌。我去推妈妈,推不醒。
   她得了脑溢血。
   我记不清接下来发生什么了,那些日子我忘记了很多。妈妈进了医院,一位我见过几次面的叔叔出现,说一切不用我管。我才知道他们已登了记,只差婚礼了。如果没有意外,也许妈妈明天、后天就会告诉我。
   我真的忘了很多事,历史课上背的一些年代、一个男生约我划船、十天前向同学借的一本通俗读物。不是忘了,而是根本不记得,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絮状灰尘不会在没住过人的房间出现。而母亲的形象时时在我眼前闪现,在每一个眨眼的瞬间。神态惊奇,步履慌张,像个误入他人房间,又按不住好奇翻抽屉的小孩子。旧弹子臭袜子比十元钞票更珍贵。
   忽然间我想到:也许我无意中说的话应验了,妈妈真的进入我的大脑,带只垃圾袋,一刻不停地拾走那些看似无用甚至有害的玩意儿。惶恐,但很快我的惶恐被拾走了,我忘记刚刚要说的话,大脑中一片空茫的幸福感。
   为了摆脱这些念头我开始做杂志上的迷宫游戏。你知道走迷宫的诀窍是从出口处倒着走,但这次我把自己困在里面进退不得,最后只好烧了那一页了事。或许那个迷宫本来就走不通。
   妈妈仍在昏迷中。
   梦又来找我,连午睡的半小时都不放过。我梦见妈妈在迷宫中行走,间墙是种疯狂的树藤,一眨眼就生得铺天盖地,根须在地下游走,一有机会就破土而出,长成一堵新的树墙。刚刚走过的路,几分钟后可能就是黑绿色的一片。妈妈沿路撒下紫色荧光球球做路标,她不知道那是萤火虫的卵,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破壳声,满天飞舞着银紫色的精灵。我知道萤火虫们组成了字,试图告诉我什么,但梦里是看不清字的。我总是梦到陌生男孩给我写信,黑压压一片,就是读不懂。
   突然间妈妈转身,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冲我呼喊:放我出去!
  
   那些关于痣的预言都是真的。
   我竭力要忘掉迷宫,好让妈妈出来,但你知道,刻意去忘某件事,就是对它的提醒。忘掉爱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拿新的情人来覆盖它,哪怕是遭遇一次强暴。
   我又梦见妈妈两次,她陷在蛛网里,长着蜜蜂的身子;她被压成书签,在一本书里,可那本书有几千页,我翻不到她。
   第三天,她死了。
   那个据说已和我妈妈登记的叔叔带我回家,一路上不停地说,这是天命,不关你的事。我说,谁说这关我的事呢?
   可是半夜你总是大叫:我杀死了妈妈。
   现在我得讲讲这个叔叔了。他比我妈妈小10岁,但也30多了。我始终没想通妈妈是怎么把他钓上手的。他在妈妈死后一年内胖了30斤,还没到痴肥的地步,但穿T恤时,已像一只装了几个球的口袋。他贪吃一切方便食品,饼干、方便面、奶粉——成勺地干吃;一切坚果,花生、核桃、榛仁、香榧。他是机关小文员,厌倦了谈我妈妈之后,他总是抱怨为什么上班时间能喝茶但不能吃东西。事实上他的工作就是无所事事。
   晚上总是这样,我在做作业,他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同时不停地吃东西,吃得很慢,一粒花生米夹在两颗门牙缝间,用下齿轻轻地磨,再让磨下的一点浆子均匀地分布到每颗味蕾上。就是这样,一晚上他脚下也攒下一堆果皮。
   有一天他喋喋不休:你知道什么叫kill time 吗?杀时间,很妙的,大部分时间是该杀的,比如说上班时间、等人等车的时间……
   我恶意地蹲在他面前大吃。那时候吃的东西很贫乏,没有开心果、夏威夷果、橡皮糖和盐锔杏仁的年代。为了抢占所剩不多的瓜子,我不是磕一个咽一个,而是存在两腮里,像某种啮齿动物,多了一起嚼。
   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唠唠叨叨。他说他巴不得发明一种机器,把那些该杀的时间攒起来,留到享受的时间,比如说,像现在,看电视吃东西。我说好吧好吧,你不用机器都行,你心想事成。
   睡觉时我难受坏了,胃里一个劲儿地往上泛酸水,暂时还是浓郁的果仁味,但明天就会变成腐臭。下半夜我开始放屁,其臭无比,吃了糖豆的原因。书上说过,豆类含有类淀粉分子,要运行到肠的底部才能爆破,并形成多种臭气。天快亮时我才睡着,半梦半醒中总是抱着身边一个光洁的裸体。
   我被冰冷的墙硌醒,自己滚在床的最里侧,枕头外侧有明显的压痕。
   别告诉我小说中常有这样的事,继父和女儿。
   又一颗痣消失了。
   叔叔死了,一定的。
   我咬痛手指,对付恐惧的唯一方案就是让自己痛,让痛告诉自己:我还活着。现在我明白为什么神仙总是木雕泥塑,轻易不开口,轻易不答允。谁知到一个无意的许诺会带来怎样的命运?
   他在客厅里,拿着饼干的手僵在空中,眼睛仍是睁着的,瞳孔上有电视的活动影像。
   我喊他,他没反应,他的手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嘴边移,快到时,头扭过来,同样,一厘米一厘米的。“sh-en-m-e-sh-i?”他说。
   我像一个刚跑完800米的人,胸口剧痛,想呕又呕不出来,想哭又没有理由。
   昨天我许了诺,他能随意挪用那些该杀的时间,但这只是对他而言,在别人看来,时间一点也没变,只是他变迟钝了。
   更可怕的是我无法想象时间被搬走时会是什么样子。
   我躲进卫生间,有人抱我,她的倒影出现在镜子里,是那个穿银色反光衣服的女人,回来了,带着真实的肉体。
   她不说话不哭泣只是抱我、吻我,她的手心洁白无暇。
   我放声大哭,等叔叔反应过来我的哭声时,我已经若无其事了。
  第三颗痣的消失在一段时间内并没有带来什么厄运,叔叔时常陷入缓慢状态,不久,我还看到了时间被夺取时他的样子。那时我们正在排队,买新上市的生肖邮票四方联,据说能升值的。售票窗口迟迟不开,队伍一寸也不肯往前挪,叔叔忽然僵直起来,像电视剧结尾时,活动画面变成定格。有时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静止的,但你总能分清它与定格的区别。定格的那一刻时间嗖嗖飞向此前被他挥霍掉的一个晚上,我想他在办公室里肯定经常陷入这种状态。
   那个女人每晚都来,说不清她怎么进入上锁的房间,又怎么消失。我习惯于搂着她入睡,将一只胳膊一条腿搭在仰卧的她身上,偶尔揪着她的乳房,像个吃奶的孩子。她不说话,只轻拍我的背,吻我的耳朵。那是我一生中睡得最安稳的几十个夜晚。
   我曾天真地以为厄运从此将离我远去,我守着剩下的两颗痣终老。还有一个故事,一位老人得到三片树叶子,能满足他的三个愿望。第一个: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于是一位白衣女子夜晚走进他的房间。她美若天仙,却神情忧郁、寡言少语,黄昏时爱跑到湖边同一只天鹅亲热——她是天鹅变的。第二个:让那姑娘再变回天鹅。第三个,老人压入箱底,到死。
   可是命运不答应我。
   在一次等车时,他又陷入僵直状态,我似乎听到了时间飞动的声音,那声音飞了很久,因为溜走的是他所有的时间——一辆失控的货车飞来,他被撞成截瘫,三个月后死在医院里。
  
   我一个人长大,卫校毕业后找不到正式的工作,好在还有叔叔留下的房子住。后来我去一家养老院做特护,反正我早已习惯了面对死亡。我住在郊区,每月回一次城,回城也不过是逛街。我在一家小铺子里看到一些东西:一粒黑色扣子,塞进耳朵眼就有声音,“请锁定频道,下面将直播格莱美颁奖……”;一只闹钟,发出的不是刺耳铃声,而是“该起床了,起床起床快起床”,有种金属味的清纯;一颗子弹,按下按钮就能录下5分钟的对话。它们似曾相识,在我奇异不幸的童年中是一道邪恶的彩虹。
   后来冬天到了,第27个冬天,我的。现在的冬天不冷,像儿时冬天的一个小儿子,不肖子。空气总是那么脏污,赶上下雪,马上有环卫工人撒融雪剂,脏水一刻不停地流向排污沟,哗哗啦啦。
   街上流行一种银色反光的絮绒长大衣,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满街白晃晃一片,刺得人眼疼。我不喜欢这种日子,硬是把夏天的亮度和冬天的温度调和一起。
   冬天刚过一半,满城飞着打折旗。我在一家小店里试穿那种银色长大衣,从试衣室出来,一个穿红衣的小孩从门外走过,大概是丢了妈妈,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却不着急,吮着流行的果冰型长冰棒,时不时拿它打行人,接着吮。
   太阳晒走了地上的水,蒸汽氤氲着,那个小孩的身影有些看不清。
   我感到手心刺痛,又一颗痣消失了。没有人同我讲话,我应允了谁的愿望呢?
   我穿着长大衣出门,脚底被土路硌得生疼。走过小桥,走过那个会相面除痣的老头,走过一群觅食的鸡,我看到那个小孩,和着鼻涕,吮一根冰柱,咸味的雪糕。
   “把你的痣换给我吧!”
   “小姐,小姐?衣服挺合身的,到底要不要?”
  
   我用光了我的痣,现在我能带着身体回到过去了,与十四岁的我相拥入睡,那是我一生中最安稳的几十个夜晚了。接下来,将是缩在死神怀抱中的,无梦的长眠。我正在一步步走向我的宿命。
   我清楚地记得,在卡车冲向叔叔的那一刻,有个女子出现,在拥挤的人群中奔向那个僵直的男人。她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如逆水而行,你知道那种逆流而上去产卵的鱼叫什么名字吗?她飞起来了,双臂展开,银色的长衣呼啦啦拂动。她飞过树枝,一只眼睛永远留在了上面,从此树能看了,多年以后,在树上凿一个嘴巴,它会告诉你所有秘密,夜晚的和白天的。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人类飞翔。
   2002年3月-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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