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月亮的小孩( by 童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心有些乱发表时间:2002-06-28 03:42
作者:拉家渡 提交日期:2002-6-27 22:08:00

  养月亮的小孩
  
  童月
  
   在我们那儿,养月亮的小孩的故事已经流传很久了,月亮死了有多久,故事就讲了有多久。不过现在谁也记不清月亮的忌日了,连教科书上都没有。我们只知道它死于难产,也许是产后忧郁症。死前在这个干旱少雨的城市里,雨一直下了一个多月,排水沟不分昼夜哗哗响着,分割小城的那条人工河,现在是地铁通道,水涨到两三米深,运走一堆花花绿绿的垃圾。后来,排水沟淤塞,一种奇异的腥气弥散,腌透人们的五脏六腑。那时应该是城市刚刚兴建的时候,到处都是尼龙布圈起来的工地,我见过图片,像巨大的创可贴包扎砖石的伤口。施工队从排水沟中挖出大量啮齿类动物的骨骼,个个小巧玲珑,据说是婴儿鼠的骨。刚出生就死,不知是死于灾难还是同类的撕咬。
  
   后来,月亮出来了,雨还在下,只不过变成了银色,一闪一闪划过当年的瓦房和林木,一路留下闪亮的印子,如同蜗牛爬过的痕迹。打着伞走,伞面很快就会变得银亮透明。隔着它看月亮,月亮老了,脸上满是摺子。新鲜的腥气自天而降。金属腥气。
  
   现在我们都知道,出着月亮下雨,是月亮生小月亮的时候,它的羊水破了。不过知道也没用,因为月亮早就死绝了。
  
   我只查找到了雨下起来的确切时间。是个狂欢日,有巨星要来,音乐史上有他的名字,但不过30多行。当年的音箱是魔法师,鼓点敲起来,就有成群结队的白蚁飞出,蛀空每个人的内脏,每栋建筑的内瓤。于是就有了大大小小肉质的、砖石的共鸣箱。蓝蓝绿绿的激光束缓缓掠过天空,有时撩到云层的私处,可是云不躲;撩到月亮时,那些环形山和没有风暴的月亮海统统变得模糊不清,月亮成了一个脏白的手指印子,戳在粉红色的天空上;或者夜的一只独眼,长了白内障。
  月亮就是在那时受精的。
  
   有个小孩目睹了月亮生产的全过程,但是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和图片记载,只有传说和故事,因为她曾像精灵一样脖子上挂着月亮婴儿在屋顶上游荡。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猜那天停电了,小孩已经很久没见过停电,小时候还算经常,电力不足,城区就分片停电。走夜路时,转过一条街,往往就会转过地狱和天堂,尤其光从墙侧面射来时。刀切一般的光影分界,整齐得让人绝望。可那时小孩已经十三、四岁了。
  
   我不知道小孩为什么决定在晚饭后出去,资料上说那时晚上还没什么可去的场所,闲逛的只有二流子,见到漂亮女孩子就喊:孩子他妈,还不回家做饭。反正晚上出来的女子多半不会生气。或许她不为别的,只因晚饭时煲了虫草鸡汤,或者妈妈丢给继父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
  
   当我想象故事中的这一家人时,我觉得她应该有个继父。父亲死在她5岁时,好在从发病到死只有一个月,没有长到让人心生怨恨。久病死了亲人,天大的悲伤里也有解脱的轻松;又好在死时直着脖子叫了一夜,让小孩害怕,省得她没必要地朝思暮想他回来。可是继父进这个家时,小孩虽然不哭不闹,却总是对别人讲自己是捡来的:我是从哪儿来的?妈妈亲口说了,哦哦……麻籽棵下面捡来的。大一点了,编这样的故事自己都不好意思,就说,出生时护士抱错了,其实她应该是临床的孩子,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的。
  
   下雨天总让人想起一条在水中扑腾的柔滑的鱼,妈妈和继父的眼神已经交换了很多天,小孩就是不肯出去,不肯早睡。那时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大多住一间屋,煤球炉子在屋檐下,卫生间在胡同口的路灯下,十几家人共用。
  
   小孩让门在身后合拢时,怀着一种被遗弃的猫的心情。
  
   出了楼门,在与对面那座正在生长的楼之间几十米的空地上,雨水银子一般流着。小孩啪啪踩着水花,银色沿着腿肚攀缘,像是给她穿了一双金属靴子。天空亮蓝亮蓝,云彩远远地躲开了,楼群间的那一窄条天空,单单嵌了一只老月亮,上弦月,椭圆,要生个不足月的孩子了,扭曲着,挣扎着,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扁。
  
   月华击中小孩时她听到了悠长的呻吟,很近,像是在毛孔间钻进钻出。她抬头,急泻而下的银光砸得她眼睛刺痛。世界刹那间只剩下两种颜色:月光白、影子黑。
  
   许久,月亮恢复旧日模样,月华中掺了种乳质的东西,舔一舔,略有些苦。地上水洼褪去了颜色,不过是一片不洁的泥黄。据说那时总有人趁下雨向窗外泼尿。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银光闪过,小孩张皇四顾,再次闪现时她截住了它,一声纤弱的儿啼在她体内响起。就在对面。
  
   一个月的雨下跑了工人,那座正在长的楼像是一截残肢,裸露着骨骼与神经。一切都是黑洞洞的,小孩匍匐在地,在布满缝隙的楼板上,只有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安全,柔软的腹部被完全包裹了起来。她爬过碎砖石、散乱的瓦刀焊枪、工人拉的野屎,爬过卧室、客厅、厨房,那些妈妈和继父的故事即将上演的舞台。微弱的银色光波击到身上时她总是听到儿啼。是在哪里看到的哪个故事呢?有个菩萨,要一刻不停地敲响金色大钟,只有那声音能传到十八层地狱,给游魂饿鬼们带来一点光。
  
   是谁在哭呢?
  
   小孩不知道。她感到身后有人——没有声音,没有人味,没有体温,她只是凭动物识别危险的本能感觉到,那人如一头凶悍的狼蜘蛛般注视了她很久。在升至极致的恐惧已将她击垮时,那人倏然离去。
  
   子夜时分小孩湿漉漉地回到房内,裤子上沾着新鲜的血迹。那时月亮矮了一点,但还没有完全降到对面楼后。小孩佝偻着腰,仿佛胸前藏着珍宝。
  
   妈妈几乎是粗暴地把小孩拉过来,用擦脚毛巾擦干她的头发。小孩总是这样,从小就喜欢一声不吭地在他们欢娱时出现,仰起一张满是鼻血的脸,平静地看他们。她让鼻子出血比出鼻涕还容易。不过这次不一样,妈妈看到小孩裤子后的血迹时惊叫一声,没顾得上把继父赶走就要褪下衣服检查,也许是故意的。“我来例假了。”小孩说得很大声,随后拉起挂在两张床之间的布帘,铁架子在铁丝上滑动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
  
   那个小孩死了几百年,不会再有人知道月亮婴儿的样子。我猜她在楼顶上捡到的是一弯眉毛形的小石头,硬币大,乳白色,有些粗糙,握在手里冰凉,没法暖热的凉,拿开后好久手心都保留着一块眉毛形状的凉感觉。一波一波微弱的光从石头上挤出,触到了,耳边就响起一声儿啼。
  
   小孩把石头藏进上衣里,你知道,把上衣扎进裤子里,就是口袋。她走出楼房的暗影,苍老的月光抽打得她啪啪作响。胸衣气球一般胀开,扣子活蹦乱跳。那块小石头飞到天上,磨得空气吱吱响。空地暗淡了,月华汇集一处,紧密包裹着那个致密的核心,银色光珠四溅。而在楼顶和楼后,月光依旧在哗啦啦地流淌,流淌的只有亮度而没有温度,只有月光而没有月华。当月华散去时,小石头微微鼓了一点。它向天空飞升,又重重跌落,跌进小孩的衣服。
  
   原来这些寒凉的东西也知道哪里暖和。
  
   小孩在月光下坐了很久,月亮婴儿冰着她,久了竟有了些暖意。她不知道那地方已冰出紫红色的伤疤,要用舌头舔才能慢慢舔掉的。她起身时,涓涓滴滴的东西从下体涌出。我猜她等这一刻等了好久,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执拗着不肯成熟。
  
   第二天彻底晴了,水退后,地面上残留着一层银粉,没多久就被层层叠叠的脚印盖住了,雪后就是这样的。气象史上有记载,某年某月某日,一大群飞蛾集体在雨中迁徙,翅上的鳞粉被冲掉,雨变得银光闪闪。也许说的就是那场月亮雨。
  
   小孩把月亮婴儿用丝带吊在靠近胸口的地方,感觉像是自己长了颗冰心。晚上要喂月亮了,就假装出去散步。妈妈问她几时回来,她说半小时,又说可能会更长,又说绝对不会提前回来,说得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耻。
  
   月亮准时悬在对面的楼房顶上,肤色暗淡,巨大的裂隙横贯环形山和月亮海。她一定累了,为了见婴儿她走了比往常更远的路……对面那栋楼又长高了半层。
  
   天下的光汇在小孩胸口,旋转成一片蟹状光云。住宅内的日光灯光、工地上的水银灯光、红色的警示灯光不由分说地被卷了进来,一开始还保持着各自的青紫色鲜红色,到后来被裹在月光里,只剩下乳白一片。
  
   “怎么又停电了?谁干的!”有人跳出来骂。
  
   第三天。
  
   一整天,小孩被胸口的一线疼折磨得坐立不安,月亮婴儿在不停地动——蠕动,这个词最贴切;月亮婴儿在哭。可她找不到能把小月亮掏出来的空间,那时候即便是厕所里都没有把人和人隔开的门。许多资料上都这么说。
  
   夜深人静时小孩再次见到小月亮,它已不再是胖括号形的新月,不再让人心存幻想:再有13天的月光,就能把它喂大喂圆,气球一般飞上天从此天上将有一只大月亮一只小月亮这个缺时那个圆天天月圆。
  
   它是棍子形的,散发青紫色白光;它是扁的,银光让人觉得像是有毒;它是圆的,红光像某种动物的警戒色……当然它也能变回新月,隔20秒一次,持续10秒。
  
   月在中天,像是搁在对面楼顶上。她更显老了。
  
   那天没睡着的人有福了,他们看到一团发光体猫一样徘徊在连绵的屋顶上,在没遮挡的地方停下来祭拜。它的姿势像在嚎叫,但声音却被狗吃了。说什么的都有,最没想象力的是午夜狼人和外星人。
  
   当然那是小孩。故事里说小孩调制了催吐剂,我猜是厕所里的光,或舞厅里用紫色纸裹日光灯管制造出来的鬼火光。小月亮呕尽所有杂色光线,松松垮垮地吊在小孩胸前,像一只去了皮的瘪茄子。
  
   只有高处才有纯净的月光。当屋顶上那些瓦在小孩脚下发出细碎的破裂声时,她忽然想起顶小的时候,一个人走着去上学,上学时遛这边的墙根,放学时遛那边的。土墙,指甲一划浮土就扑簌簌往下掉。指缝里灌满墙上的泥,生了倒刺就拿牙去撕,撕掉一小条皮,血珠渗出来,不觉得疼。小孩一直奇怪土是怎么能堆成墙的,最后她想,地面原本就是墙那么高的,人们挖出院子、马路、操场,剩下的就成了墙。
  
   现在,她正走在地球原本的高度上。
  
   小孩最终还是爬上了那座愈长愈高的楼,那将是城里最高的建筑,33层,建成28年后毁于一场大火。在月亮哺乳时她又感觉到了后面逼近的危险气息,回过头来,只有一地哗哗流淌的月光。
  
   小孩回到家后,妈妈发现她的裤子被人割去浑圆的一块,露出的臀部竟是丰满姣白的,与其他部位的干瘪瘦小几乎不成比例。
  
   第四天。满月,阴历十四、十五、十六中的一天。
  
   妈妈和继父睡后,小孩用凳子腿和铁丝做了一只强力弹弓,把家里的一切硬东西——小时候玩的弹子、空药瓶一 一发射到所有亮着的灯上。怪物的眼睛,它一定是被打疼了,发出非人嚎叫。
  
   小孩把家里的冰箱拖到窗前,用镜子把月光反射到冰箱的冷冻室,制冰的小格子里银光闪闪,过一会拿到暗处,仍是银光闪闪,一层银色的东西铺在底层,奶油般软软滑滑的。小孩用勺子仔细地刮进瓶子里,外面贴上锡纸。
  
   那天月亮撑在中天的时间格外长,楼长得太快,稍往下滑一点就会沉在它的暗影里。月亮支撑不住时,小孩已经有了十瓶月光奶油。很小的时候她一定看过这样的故事,母鹿死了,小鹿伏在她的尸体上吮吸最后的奶水,随着身体变凉,那些奶水最终也将凝结成块,猎人便把奶挤在蕉叶中,带走小鹿崽。
  
   现在这种故事已经绝迹,我们几个世纪前就不吃奶了,我们从试管中诞生,服维生素含片。
  
  
   第五天。老月亮死了。
  
   死于一次罕见的月全食,这是我的猜测,因为故事里讲的是,月亮一块块消失了,只剩一些残渣落到地面上。
  
   小孩的城是最好的观测地点,半个月前世界各地的人就陆陆续续地赶来,在空地和楼顶上搭起帐篷。望远镜们向天空挺立着,像巨大的阴茎。
  
   “天狗要吃月亮了。”小孩说。
  
   “是月全食。”妈妈纠正她,“上初中的人了,说话让人笑话。”她买了只廉价的儿童望远镜,同继父隔五分钟传看一次。
  
   天狗吃掉第一块月亮时,全城的人都在欢呼,凶杀案时的雷声,同罪犯商量好了,掩盖枪声。月亮被一口一口吃得只剩一圈红色光晕,一盏一盏的街灯亮起来,有人拧亮手电筒,向天空乱晃,昏黄的光圈扩到树梢上就暗得看不出来了,可小孩相信,有一缕还是逃过了灰尘云层的散射阻挡,径直跑到了月亮上。
  
   在等待月亮被吐出来的时候,银白色的月血倾泻而下,粘在建筑、林木上如干后的鼻涕痕,许多天不掉。银光淹没一切,城市如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一切都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噼噼啪啪的声音从每个角落响起,持续整夜。所有的路灯都碎成了水晶。水晶之夜。
  
   世界暗了下来,蓝黑的天幕上数十银白亮点向四面八方扩展。全城人都相信自己听到了月亮的呻吟,其实月亮死得静悄悄,无声无息。
  
   有三块,或许是四块碎片飞到小孩窗前,几万分之一的月乳依旧流淌得满地都是。小月亮在吮吸,小月亮在沐浴……小月亮在哭泣。它挨个儿贴住碎片,贴了又贴。月亮碎片在萎缩,每流一秒钟光就要瘪掉一点。最后,小月亮长成小船模样,月亮碎片们叹息一声,不见了。
  
   小孩揉揉眼睛。看亮东西久了,看到哪里都有三、四个亮点。可她知道,过不了多久,亮点就会变红,变绿,变淡,融入周围的黑暗,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月亮的眼泪是冷的,零下271度的深寒,滴到哪里都会烫出一个深坑。
  
   月亮死后有种奇特的花在城中开放。奶黄的花苞,初开形如柳叶,再绽如小船,满放时如同满月。只要有人走过,甚至远远地有人声传来,它就会化做月光逃遁而去。我查过植物学百科全书,1亿多兆字节,80%是失踪的物种,20%是尚在的。书上说那种花应该是monkeyst,兔蟾属,原产南非次大陆,可能是作为观赏植物被带入境的。首次发现后半年绝迹。
  
   犯罪史上还介绍过一个强暴之夜,我猜应该就在老月亮死的那天:无数猥亵事件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上演,受害者无一例外被剪去一块浑圆的臀部衣物,她们拖着长长的嚎叫在大街小巷狂奔,裸着的屁股一扭一扭,浑圆皎洁。
  
   罪犯嫌疑人被抓后说,他只想多制造几个月亮。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十四天。
  
   小孩只能自己喂月亮了。
  
   她把一大坨一大坨的奶油压入口中,口腔顿时麻木了。奶油融化,冰冷的细细一线从喉咙直贯过胸腔。胸部如被利刃剖开。她的脸颊亮了,胸部亮了,肚子亮了。她开口时,荧火虫便飞来飞去。在那栋未完工的楼顶上,她是真人大小的玩偶灯箱。
  
   “来呀。”她说的每个字都在地上开出银色花。她敞开胸衣,未发育成熟的乳房鼓胀着乳白色的汁液。“来呀。”她仰卧在粗砺的水泥半晌,小月亮迟疑着飞来,蹭蹭她的乳头。月光喷射而出,乳白色,但仔细看,掺着一丝丝血红。她的血。
  
   自此月亮将是暗红色的。
  
   小孩还试着在月光奶油里加上糖,加上柠檬汁,加上蜂蜜……,自此夜晚将会有甜的、酸的、香的月光。
  
   而现在的天空晦暗无华,红绿激光正在指挥飞艇交通。
  
  
   第十五天。
  
   小月亮死了。
   我搜集到的故事里有两种死法,一种说,妈妈在小孩换下的衣服中看到小月亮,偷偷藏了起来。那么晶莹剔透的圆石头,上面还有桂花树和玉兔的花纹,没准是那个男生送的礼物。毕竟小孩已经十几岁了。小孩找了很久,可是妈妈藏起来后就忘了,第二天拿出来审问小孩时,月亮已经死了,饿死的。
  
   我比较相信后面一种:继父把装着最后一瓶月光奶的瓶子打翻了,房间里倏地亮了一下,像是闪光灯闪过,却没有为那一刻留下证明。
  
   小孩舔尽每一片玻璃碎片,却什么也没舔下。那是被生满倒刺的猫舌头舔过的肉骨头。小孩听到自己全身的骨节在响,她如同拼插玩具一般散下来。
  
   小月亮焦躁地在胸口撞来撞去。吃饭的时间到了,它正在变暗,正在死去。
  
   小孩只有为冰箱安上四只轮子,身穿黑衣,一手拖着冰箱,一手拿柄镶满镜子的捞网去捕捉monkeyst。她脚步如猫行走如风,她的脸色亮如月华。她在有monkeyst的地方停步,轻喊一声:“光”。于是就有了光。她走遍城市,她手中的冰箱因光而变得沉甸甸,如逝去的所有日子一般沉。
  
   在那栋即将竣工的楼顶上,小孩悲壮地喝下最后的月光。那些四处采来的月光并不白,掺着丝丝缕缕的红、黄、蓝、绿。灯光无处不在。可是小月亮越来越暗淡,像那些童话故事里幽魂,它的生命只在这一晚,黎明时分就会变成石头,灰黑色,那种杂在煤中却不能燃烧的石头。
  
   小孩解开衣服,杂色月光自双乳喷涌而出,将只剩下星星的天空照得五彩斑斓。
  
   “放烟花啦!”
   “激光表演啦!”
   人们在喊。
  
   当天空中那道杂色的光河消失,楼顶上另有一重光轮出现。小孩看着脚底下,忽然间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了。“绝望”是最好的溶剂,能化尽骨骼内脏。现在她是一包肉液,在地板上漫流。
  
   地上躺着一只月亮,暗红色,先是柳叶形的新月,而后涨成上弦月,半圆,接下来是满月,再接下来,横向拉成一根灯管,光线青紫;灯管扭成S形,转成红色;S形又变成一个巨大M,黄色……它飞不上天了。
  
   小孩在它变成灯管时踢了一脚,它滚到脚手架上,没碎,继续变幻着。
  
   第二天,那栋最高的楼上挂起变幻的彩灯招牌,能变出各个样子的月亮,还能扭出不同颜色的字母。
  
   那是城里最早的霓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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