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地写字]外祖父的葬礼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魏督发表时间:2002-05-05 21:00
  拿老话来说,外祖父是个戏子。
  其实到今天我也不太清楚外祖父的戏唱得好不好。因为没人跟我说过这些。只是记得小时候在电影院里看戏曲电影,是外祖母带我去看的。那电影就是外祖父演的。电影院在破败的县城里,名字很文革化,如果我没记错,是叫“红旗剧院”。因为当时还是八十年代的缘故,门口只有一些买水果与买烟的摊铺。四舅舅就在其中一个摊铺上买香蕉和苹果。现在想来,其实很为四舅舅难过:外祖父在银幕上唱做念打的时候,他在门口的地面上蹲着抽烟。
  外祖父若不是戏子,可能也就没有我了。他被下放,家人随着都到了农村,也因为这样,母亲才可以见到三代都是根正苗红的军人父亲。似乎外祖父很是反对过他们的亲事,于是父亲提着东西去拜见他。翁婿两人谈了些什么,实在是不可考了。外祖母说他们对了很久的诗词什么的,我不能确定。但是自那次之后,外祖父却份外喜欢父亲了。父亲也很是敬重外祖父。
  所以父亲和母亲分居并要离婚的事情一直瞒着外祖父。当噩耗传来,母亲来找到父亲,要他一起回去奔丧的时候,房间中的气氛该很是惨烈。

  临走的时候,正是黄昏。我正放学回家,背着书包上楼梯,母亲从楼梯上匆匆而下,父亲跟在后面。他们看见我,并不说什么,母亲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父亲则一把挟起我,下得楼来,便上了吉普。
  那个时候,公路都不是很通畅,从省城赶回外祖父所在的县城要三个小时的车程。临到了外祖父工作的剧团的大院外,母亲已经开始大哭。很奇怪,与此同时,院子里的人也开始大哭。就是那个时候,外祖父似乎知道母亲回来了,便去了。
  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我跟随父亲从他们身边走过,母亲已然冲进房去。待我进屋子的时候,地上已经跪满了人。母亲正趴在外祖父的身上痛哭着。院子里有和尚或者是道士在唱歌。我想我是呆住了,我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然后我被小舅舅狠狠拍了一下头,这才意识到我应该也跪下去。地板上很多水,我想,那真的都是泪水吧。

  那天晚上,是很叫我记忆深刻的。大人们神色凝重地走来走去,小孩子们聚集在一起,互相问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爸爸是谁”这样的问题。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但是很多人似乎都认识我,所以我很不好意思。但是这不是表达羞涩的时候,我于是跟着父亲去搬东西。剧团里有个大礼堂,我们要把那里清理出来做灵堂。
  很晚的时候,几个舅妈似乎想起了什么,终于带着我们这些孩子去睡觉。外祖父的儿孙真的是满堂。剧团的招待所和一些房子都腾出来住我们这些奔丧客。我与几个表兄弟住在一起,可是全然睡不着,往往是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外面突地就是一阵鞭炮响,然后就是大人们在哭。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外祖父的师兄弟和徒弟们赶来了。

  外祖父的师兄弟和徒弟似乎有很多很多。接待他们的礼仪是按辈分来的。徒弟辈燃千字鞭,徒孙辈燃百字鞭。而如果是外祖父的同门师兄弟,那是要放万字鞭和挂祭幛的,哀家还要答礼。
  外祖父的灵牌和照片放在灵堂正中,拜祭的要三跪九叩。礼仪非要周全得很,进门脚步怎么走,跪那条腿,拜到什么程度,叩首有没有响声都是有人在提点的。舅舅们分成几组,分别做答礼。母亲因为是大女儿,也是要做答礼的,这叫“长女如男”。所以,我也少不得要随在母亲身后做陪礼的晚辈。
  陪礼是很辛苦的事情。拜祭的人送上祭幛这些东西,要由我来接过,跪着捧到母亲那里。然后随母亲还礼三叩首,然后去拿三支香点着了,交给拜祭的人插去香炉上,再回转来,三拜之后,引他们下去,交给接待的人。这才算是一组答礼。虽然起起落落很是腰酸背疼,却不敢说话。不然就会失了礼数,一来叫人笑话,二来会招来板子教训。其实,这样还算好点,母亲须得一跪就是半天,每次换她下来,都需要父亲去抱她起来,她自己是站不起来的了。母亲其实算是坚强的了,三舅舅和小舅舅都曾跪晕过去。

  第二天的时候,伯父们带着表哥赶来了。看到父亲家的人,我很是亲切。忍不住便多看两眼。他们却浑然象不认识我,礼数起来比别人都严。大伯父叩首的时候,父亲因着是本家人,须随母亲一起答礼。于是看着他们三个人叩首,把地撞得咚咚响。旁边就有人夸说:真是好人家,有规矩的。我实在是很想白他一眼,却只能去拿香点上,交给大伯父。

  中午吃饭前,袖套做好了。所有人都要戴上。戴袖套的那一刻,又是天人同哭。也许很多人在这个时候才真的明白:外祖父真的走了。
  我们小孩子不知道这些,戴好袖套,十几个表兄弟,表姐妹站在一起,似乎象征了我们是一家人。于是彼此格外亲热了许多。吃中饭的时候便商量怎么一起去玩,因为吃过午饭后有段时间是没事情做的。
  午饭是很叫人瞠目结舌的时刻。剧团的院子里所有空旷点的地方都放上了桌子,吃饭的人一拨拨的来去。座次也很讲究。长辈们在一桌,叫尊座,哀家出一人陪坐。同辈们在一桌,叫平座,哀家出一人轮坐。小孩子一桌,叫童座,小孩子不能随便走动,也不能去吃别人桌上的菜。大概尊座有十几桌,平座有几十桌,童座有五六桌。其他朋友、邻居、帮手、和尚道士、闲人这样的桌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吃过饭以后,小孩子们自己上街去。大概在那个时候,没有几个长辈能有其他精力来管我们,于是几乎有那么几天的午后,我们都结伴出去。十几个小孩子戴着黑袖套走在街道上,应该也是很少见的。我们去电子游戏厅玩游戏,老板都不收钱,还给我们每人一大把游戏币。去买路边摊的吃食,份量都给得特别足。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人家多半是同情。记得出门就是大街,街道对面有个气枪打靶的摊子,我的枪法很好,每次都打很高的靶数,可以得到那些小巧的玩具。于是很迷这个。没过几天,小孩子们被大舅舅召集到一起,全部跪下。人人逃不过,都挨了板子。似乎是说我们这样出去会被人说不守孝道什么的。我和几个年纪大点的表兄弟被点了名做小头目,负责看管其他小孩子不得乱走动。这个工作实在不讨好,且无趣。

  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守灵,似乎对外祖父的热爱就在这时刻表现。每天晚上都有女人在灵堂里哭着喊着外祖父的名字,然后大概是晕倒了被抬出来。小孩子不能晚上进灵堂。说是怕吓着我们。所以,我们只好站在过道或是趴在住处的窗户张望着。母亲从回来的那天便没来看过我,父亲有时候站在我们的住处外看着我们,他站一会就走了,不说话。有个叔叔会来,他是二姨的丈夫。我们管姨的丈夫都叫叔叔。他刚跟姨结婚没多久,实在是和外祖父没有感情,于是有心情来跟我们说笑话,给我们东西吃。可是没几天,舅舅们就在吃饭的时候痛斥他。因为都喝了点酒的缘故,几乎要动手。外祖父是家中最后的长辈,没人管制这个场面。最后是外祖父的一个师弟劝住了,这个老爷爷坐在地上大声哭。还说了很多。于是大家就停手了。我到很久以后才猜想他大概说的是兄弟失和如何如何,但是当时只知道他哭得伤心。

  父亲打了很多电话回省城,然后终于利用关系,将外祖父的电影拿来在电视台播放。悲伤的人们坐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摆上电视机。我在那电影开始前就在小姨的怀里睡觉了,然后不时被周围的哭声惊醒。小姨也哭,她的泪水落到我的衣服上,湿了一大片。我挣扎着想在人群中找到母亲,但是看不见她。于是又再睡去和醒来。那个夜晚大概就是充满这样的记忆。

  守灵十五日。母亲终于记起我来。一天早上,我正蹲在灵堂后面的道具间看他们从车上卸棺木下来,母亲叫我。我回过头去。她就站在门外的空地上,手里拿着件毛衣。我顺从地让她给我套上毛衣。她说早上天气冷,记得加衣服,自己照顾自己。她的眼睛红红的,象是兔子的眼睛。她的脸颊也是红红的,仿佛被冻伤了。我想她大概在那几日老去了许多,可是我过去便不曾留意看过她的脸,所以也不能肯定那些白发是不是这几日生长出来的。母亲叮嘱了我几句,便去忙她的事情。她和父亲原本便少说话,这些日子想必不曾交谈过。父亲一直忙着做文书。所有的祭幛上的话语都要他抄写下来,很多张文书要他去写,因为他的毛笔字很好,而那些都是要用毛笔的。还有出殡时候的祭旗,那上面要写很多话语,也多半要他费尽心思去想出来。其实外祖父原本是不准备出殡的。因为出殡意味着土葬。而这是非法的。外祖母就没有出殡。但是到了外祖父,事情便不一样。大人们动用关系,生生弄到了土葬的地块和上面的许可。于是,舅舅们调集了许多卡车,运来许多出殡路上要燃放的鞭炮。院子里挂满了白色和青色的布匹,父亲把它们取进来,在上面写好文字,再挂了出去。我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当年读书的时候写过很多大字报,贴得到处是,很多人去看。可是在这个院子里,大家只是从那些文字下沉默地低头走过,只有我仰头去看它们。

  然后便出殡了。所有人都跪到外祖父的身边去。有人在洒水,烧香,烧纸,喊叫什么。也许是这么些日子,大家都累了,只有那人祭祷的声音,四下都是死寂。然而工人走上前来钉棺木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爆发出来。这就是中国人最不愿意见到的诀别的时候。谁都知道,那块木板合上以后,母亲再见不到父亲,我再见不到外祖父,我们都再见不到这个老人。我很难形容那混乱的场面。大概女人们都被自己的丈夫拦腰抱出去,免得她们抓着棺木不放。大舅舅把我推到外祖父面前,他说:“你再看一眼吧”。我不知道这句话他是对我说,还是对外祖父说的。我拿出一条自己的手绢放了进去。
  棺木钉好,马上被抬起来。有道士杀了鸡。很多人随着棺木的移动往外跑。院子里放着许多十万响的鞭炮。到处都是烟雾。我什么都看不太清楚。突然一只手抓住我,是母亲。我被她抱着上了一辆车。父亲坐在我们后面。车子开了。这个时候,一个舅妈跑上前来,喊着什么。于是我又被带下去,上了另一部卡车。我站稳以后才发现表弟站在我旁边,他手里捧着外祖父的画像。我的身后就是那棺木。一个人攀着栏杆荡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个罐子。我于是只得捧着它。后来我才知道,我捧的是外祖母。因为我是长女之子。

  车队在大街上穿行。无数的鞭炮、白花、黄纸和哭喊。

  那天等回到院子。天都黑了。大人们坐在一起都不说话。小孩子也都很累,但是没人叫我们去睡觉。亲戚朋友帮手兄弟都已纷纷散去似乎是大舅舅站起来说:“我来做点东西给孩子们吃”。他把很多小茄子拍成饼状,裹上面粉,用油炸过。小小的一块块,一一分来给我们吃。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茄子。

  外祖父有副字,是他用毛笔写的毛主席诗词:《七律·登庐山》。那字是: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他被下放的后半生都在那么一个小县城生活,可是他还是很景仰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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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哥舒夜带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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