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__之一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迟到愤青发表时间:2002-04-22 21:28
纯真年代——之一(子垢)

大学那阵子我喜欢把头发蓄的长长的,还喜欢把它弄湿,一甩头就有小水珠飞溅出来,这样我就对自己很满意。那时候我老爱穿一件很大的T恤,拖着拖鞋在学校里悠悠地逛,并且一看到有人朝我过来,就开始高哼那首《恋爱的人是可耻的》,于是就有人朝我投来明显不满的目光,这让我整天有一种阴谋得逞的得意。我整日逃着课,拖着拖鞋和老师打着游击,我的心里布满鞋跟扬起的灰尘。

北京的九月是很炎热的,稍微清凉的夜里我常常坐在三楼的窗台上抱一把大大的吉它,风自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从我T恤左袖钻进去,又从右袖跑出来,象嫩草尖一样扎着我的每个毛孔。这天夜里,我照旧坐在那里,一边自弹自唱着黑豹的“take care”,一边用十个脚趾轮流打着拍子。天突然下起了小雨,雨的沙沙声惊动了对面的女生,因为我发现对面严严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一个女孩手忙脚乱地收着挂在窗外的衣服,她身后的灯光把它透射成一只刚出壳的飞鹅,那女孩在一阵忙碌后本该是哭的脸上露出乎侥幸的笑容。这时,她也发现了我,我们的目光在两栋楼的中间狭小地带轰然的碰撞了一下,那女孩慌张地拉上窗帘,我记得她那天穿一袭无袖红裙。

那年高考我稀里糊涂从考场出来便知道自己绝对无望踏进大学的校园,幸运的是那一年的规模宏大的自费生招收运动,我便是这样被老爸抛弃在那个离家一千五百公里的大都市里的。老爸在酒后拍着浑圆的肚子说乘他现在还没退,弄张文凭回来,老子还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说实话,我一边在享受着他给我提供的大量便利一边对他极端鄙视。

或许正是这样的环境造成了我在家中惟命是从,而在外面放纵不羁的性格。我的心情和那个夏天的天气一样浮躁,我们常常是吃过晚饭后八个人在寝室里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们很快便摆脱寂寞了。消遣的节目是朝对面的女生楼大嚷大叫,开始那些女生们装着对我们不屑一顾,但到后来情况就有了长足的进展。我们在这边嚷,她们就在那边乐成一团,有几个甚至还施舍状的对我们说上几句。我的表现欲在那时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每次宣泄后我总有点难过,觉得自己很贱,为一个根本没有注意过自己而自己却注意很久的人。时间一长,同室们都知道了我对那个女生有了意思,尽管我对她一无所知,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楚。

有一天同室小夏说她找到了让我结识那个女孩的好办法。她说现在不是流行寝室之间进行联谊吗?这不正给了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机会?此提议马上获得一致赞同,事情的进展非常顺利,她们答应这个周末到我们陋室参观参观。接下来的晚上我们史无前例的充实,大家为我积极的出谋划策。我们买来窗帘、桌布、空气清新剂,还装模作样地在桌正中摆了一束鲜花。

周末女孩们如约而至,起初她们都怯生生地坐在那里,不是大家闺秀便是小家碧玉样。我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一些生硬的笑话一边给她们在心中打分,那些女生们也就假装被我们的幽默逗得惨不忍睹。这时,楚问是谁在每天晚上熄灯以后还要在这边狼嚎一阵?同室们都盯着我,我盯着楚说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是《有一点点动心》,可是一直找不到好拍档。女生们便笑着推搡她,说她唱得蛮好听的,在众人地鼓动下,她终于说:“有些歌词我可能记不起来了”。那天,我投入且卖力地唱着这首其实我并不喜欢的歌,楚的声音柔柔地让人跌卧在三月的柳絮里,我想我大约真的有一点点动心了。

机会偏偏来得那么恰到好处,这天下午,我又一次逃课坐在寝室里听北京台的有奖竞猜,正在为北京有些人们那低下的智商愤愤不平的时候,有人在对面喊我的名字。我推开窗户一看,楚正双手握如喇叭状朝我这边张望。我强抑住心跳问她有何贵干,她说她想请我写一篇思想汇报,并以毫无商量的口气说第二天到我这里来拿。我婉拒说你的思想我怎么知道,她说她挺单纯的其实什么思想都没有,我说到时候把她写成卑鄙下流无耻肮脏可别跳楼,她说如我有胆量那么写她就有胆量那么做。

第二天上午,我把极卖弄文采的两千字汇报送到那个我心仪已久的寝室,她料不到我会去,一边搬着凳子一边收拾着床上零乱的女性用品。我说别那么拘束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还分谁是谁啊!女孩果然不再见外,说我不必过来她会过去拿的,我说她过去岂不是让她很没面子?接下来好一会儿我们找不到话说。楚随随便便的让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睛因近视而常常眯着好像没有睡醒。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开始聊了好多,她说她最为欣赏的女性是查太莱夫人,最爱听的是大提琴协奏曲《梁祝》、、、、、、平时最爱卖弄的我那天做了一回沉默的听众。楚的好多观点和我出奇的相像,比如她说每个人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是为了麻醉和欺骗自己,因为人的一生免不了终极——死亡,而一切目标均显得毫无意义,所以,人不是为这个目标,而是为奋斗——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活着。

后来日子给我的感觉是快,我发现她和我一样,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仅仅是逃避老师。那女孩领着我穿越在北京城最古老的胡同里,女孩带着京城特有的沉稳和得意,而我很惊奇的睁着眼睛,看着半红驳斑的大门和门前依旧的拴马石,时不时灌上几口矿泉水.我们在胡同里走的悠闲而自在,坐在院门口缀着浓茶的老太太快慰而羡慕的看着我们,谁家的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唱起那京戏,我常常要拉楚的手,楚笑着、躲着,最终便由我拉着气喘吁吁地跑。

有一天小夏过生日,寝室里八个人趁机搓她一顿,三杯两盏过后小夏厚颜无耻地在我面前神神秘秘地说楚已有了男友——北大的研究生,某高干子弟,身高一米八十满脸的深沉如高仓建一样冷俊。我说小夏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骗吗?实际上我早就知道啦,只是故意让自己当着不知道而已。我一面笑的乐呵呵的,一面手战抖着大口大口的喝酒。那一晚我们大家都有八九分醉意,小夏扶我回去时,我随手在校门口的花圃里扯了几朵花,回到寝室我兴致很高的写了两句:“楚,生着不能做你的书童,死后,就让我做你的墓碑。”然后一步三摇地送到楚的宿舍里,楚说你醉了先回去休息吧!我像平常醉酒的人一样说着我没醉我心里清楚得很一边和她道别。在二楼楼梯上我摔了一交,下了楼我没有回到宿舍,而是去了校园那个曲径通幽处的人工湖旁,我坐在石凳上按着怦怦直跳的太阳穴心里奇怪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容易醉。我记得小时候读过一本书,书的内容早就忘记了,但作者写在扉页上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小时侯,我是个被吓坏的孩子,长大后,我是个在害怕和恐惧中度日的男人。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女人比男人有聊,至少她们可以坐在石凳上等一个脸如苦瓜一样的男人递上一只怏怏的玫瑰、、、、、、正胡思乱想间,我听到背后有人叹了一口气,我回头, 看样子,楚已经在背后站了好久。她幽幽的说,我还是做你的姐姐吧!我说不,因为这样无疑我自己背叛了自己的灵魂。我说自从那天晚上见到她就认定这辈子只要有足够的面包,情愿和她去放羊,每天晚上去图书馆是因为能看到她坐在远远的角落里沉思的样子,我在日记中给她写了好多诗和信,明知道这辈子她都不可能看到还仍然乐此不疲,然后我又说至今还为发觉她有一处可爱之处,但自己竟然那么轻易地让她在心中安营扎寨、、、、、、我滔滔不绝地说,她站在我身后一直没有作声,后来我感到后颈凉凉的,我转过身,抬头仰视她的眼睛,这时恰好有一滴眼泪落进我的眼睛里。我想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混蛋的一次,我说着别哭别哭一边拥着她簌簌发抖地说自己感到冷。那天后来我们就热情地吻着对方。湖面上有半轮清凉的下弦月,让人很容易想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二天醒来我对昨天的堕落深恶痛绝,我怎么和一个别人的女友不清不白呢?于是,我开始有意地躲着她,忙着穿梭在食堂和教室之间,最令我头痛得《微积分》也不那么可怕了。日子已是初冬,这期间楚来我们宿舍找过我几次,都被我寝室里的人说不在而打发走了,后来楚也不来了,偶尔在校园里碰到也是一种欲言又止的尴尬,我决意要忘掉她。
这天,正当我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穆斯林的葬礼>>,老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西服上粘了好多灰尘,眼珠上纵横交错的布满了许多血丝,全然一改过去的那副人模狗样。我赶忙去倒茶,老爸点了根烟,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老爸再看我一眼,我便接了。一时间,父子俩相对默默无言,唯有两支烟柱袅袅着交替上升、虚无。老爸终于开口问了我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然后说他辞职了,那个替我出学费的单位想必以后不会再买他的账,我一边嗯嗯地应答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猜测。老爸坐了一个多小时便要走,我说吃了中饭再走,老爸说那好吧,等我打了饭回来,老爸已经走了,桌上放了一张两万块钱的存折。我马上打电话回家,我的猜测成了现实,老爸带着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女孩,离家出走了。

我至今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憎恨那个冬天,感激的是我终于摆脱了那个暴君为我所设的命运的圈套,憎恨的是我想到母亲脸上永远挂着被抛弃的耻辱和懦弱。那个学期马上要结束了,我每天早出晚归的用功,师生们一致把我当成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但是只有我知道,这是我在学校里呆的最后几天了,我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我要回家再考一次高考。

回家的前天晚上我早早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两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喝那从远处引来的甘甜的自来水,也习惯了挤那躺全城最挤的332次公共汽车,更喜欢夏天在北海湖里游弋的悠闲,那我抚摸过的令我感概万千的长城城砖也只能在记忆中砌成一道风景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问谁啊,没人回答。我再问,依然没人回答,我便知道是谁了。拉开门,果然是楚。我问她有什么事,楚说我在对门看到你辗转反侧的样子,特意叫你出去走走,我一下子还不知道说什么她已经一个人先走了,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她后面就像我在上课情不自禁地在笔记本上写满她的名字一样。出了楼道口,我在她身后隔着两米的距离,突然我觉得自己这样不仅窝囊而且滑稽,姑娘那天穿着黑裙子和白色T恤,我想我们不必要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这样紧。于是我又唱起来那首“废话”,唱着唱着姑娘回头笑了,她说有一次她和她男朋友碰见了我,她男朋友说我长的和这首歌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笑了一下说,我得感谢我那天的喝醉,它让我说出了心头一直很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楚不做声,自顾自往前走,好一会儿后她说,这样我们岂不是很好吗?一听这话我就觉得很无趣,有一种太阳光照在玻璃上的明晃晃——眩目、无聊而且实在。我问她是不是户口、学位、地位比爱更重要?楚久久不作声,然后我发觉她又哭了,也就是在这天我才知道女人有时的流泪是多么的容易。她一边哭泣一边说她的心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她哭泣的样子我心中突然有种摧毁的快感,我不再听她的嘟囔,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颤颤的口哨往回走。

回到家中,我用半年的时间复读,在体重减轻了十公斤之后,我终于接到南方某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真想能站在老爸的面前告诉他这个消息。在我准备南下之际,楚给我寄来了一盒磁带,里面从头到尾只有一首歌:“yesterday once more”。

在一年以后的某个很冷的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把这盒磁带塞进walkman中,一边听一边抽烟,我才抽几口便咳嗽起来,喘息声中我隐约听到自己说:“楚,没有你,大学,也只不过是所大学!”






2001/10/6于上海浦东
后记:正如一首歌写的——而那些说过的话、唱过的歌、做过的梦、爱过的人,留在漫漫岁月里不能再续。诚然!如此!

标签: 添加标签

0 / 0

发表回复
 
  • 标题
  • 作者
  • 时间
  • 长度
  • 点击
  • 评价

京ICP备14028770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