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年代 第三章(上)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狂马发表时间:2002-03-06 10:57
第三章 亲密爱人 [基调:热情的、温柔的、亲爱的]

“你的爱有多长?”吴歌问。
不到一秒。当然,心里这么认为我绝对不敢说的。

89年夏天最炎热郁闷的夜晚,所有的猫忍不住匍匐在地面,黑暗中一伙眼睛幽幽闪着黄光,它们大声呼叫,和我一起长大的老猫老虎肯定也在其中。老虎是只敢作敢当的雄猫,我疑惑到底哪只野猫的喵喵值得它抛弃舒适安逸的生活走上街头进入旷野再不回来。我们一家对老虎真是好。老虎小时为了磨砺爪子几乎在所有家具上留下无法修复的抓痕,如果换了我,一定会被指责不爱惜东西,可能会挨打。但爷爷不打老虎,说一个畜生能懂什么呢?老虎长大了,大水缸里好不容易成群的金鱼被它吃掉一大半,开始爷爷绝不相信它这么残忍无情,公开辩护道:“老虎绝对不会吃缸里的鱼,苏阿姨不是每天都买了小鱼吗,口味完全不同嘛。”最后老虎的罪行被抓了现行,爷爷揪住它后颈光滑的皮抓它离开水缸轻轻放在地面微笑说:“看来世上真没有不偷荤腥的猫啊。”
这个夜晚,老虎在围墙外狭巷中忘情地叫,它想回来吗?

在古老的木床上只用了5分钟我和我的爱人就赤诚相见。“关灯吧。”她在身下轻声道。

月光在高高榆树尖上,也在她雪白身体上闪耀,她弹性十足的腿修长,3呎2的牛仔裤才能罩得住,饱满胸膛里一颗小小心脏越跳越快给全身送去热情,我能知道——一串串火也在我体内如迅雷奔马要冲出脑门、脚后跟。我呻吟着,脸深深埋进她的发。那一匹发有巫婆手中悬吊的钟摆般魔力,一晃一卷,我就被催眠了,和那天一样。

那个晴朗的秋天,我们几个同学哼着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回宿舍。我们象几个匪兵,敞着怀,半自动步枪枪刺上挑一串新鲜的桔子——枝条伤口上树汁未干。我们哼着小调走在大路,有风吹过,有女生经过,女生的头发摇摆风中。

女生一点线条也没有,一身蓝色军训服上身长下身短又肥又大,只头发乌黑夕阳在上面轻盈跳舞,风继续吹,我只好跟着走了——放下枪,对同学说:“嘿嘿,有点小事要去解决一下,告诉教导员我丢了学生证,找去了。”
“丢了魂吧,哈哈,快去快去,去了千万不要回来。”他们说。

我17岁,对女人毫不畏惧,追女人从不手软,起码不象成人后那么婆婆妈妈。混迹街头数年竟然考上大学,老师说这是奇迹,奇迹中更神奇的是高三那年递上一份2345个字的入党申请书我对老师说:“我决定了,从此后,要有信仰,做一个高尚的人。”老师目瞪口呆,说:“好好,你终于长大了。”
我从此课间休息不出教室,背政治,做习题,读外语,karlmax was born。。。,这是高一第一课;不再向女生后背吹口哨,其实不论口哨多动听,女生也不会回头一笑倒往往加快步伐一拐弯消失了。
我足不出户潜心发愤,下定决心考大学。因为好友的死,我懂事了。

方雷是我老大,篮球队队长强力二中锋,北区所有中学名声最大的街霸,我从小最崇拜的人,古道热肠豪气干云,从不为自己的事出手,也从不为朋友的事后退半步,他的形象散见于古龙小说或港产片,类似狄龙演那种义盖青天责任心强烈的老大。只要他出现于公共场合,球场边无数正在变美的女生会发出忘情尖叫,长街外无数嚣张少年暗自心服低下高傲的头颅。
高二夏天,一群南区来的少年在街头小巷爆打一个我们不怎么熟的同学,方雷经过,从贩西瓜的光洋手中夺过西瓜刀就冲过去。那些踩过界的南区少年自然立刻消散拔腿逃命,运气最差那个自然被赶进死巷无路可逃,他极度恐惧,颤抖手中紧握着短短军刺,嘶叫着:“你不要过来!”

威名赫赫的雷老虎就这么被一无名少年的军刺捅穿肝脏当场毙命。
无数剽悍少年赶来通宵守灵,在棺材前喝酒唱歌表达尊敬。方妈妈哭了三天,无助的双手无数次推搡我们这些害人鬼,要我们滚出去。乌黑的指甲无数次撕拉棺材盖她发出凄厉的哭号。

伫立在将长满青草的坟头,迎着嵌在石板玻璃背后那个少年澄澈的双眼,我长大了。曾经爷爷也教育过我,拉我站在奶奶遗像前,指着皱纹褪尽的相片说:“你要仔细想想,这么混下去,”他手指屋外曾有个破屋的地界,“考不上大学,你只能去收鸡毛,倒马桶,沿街卖黄泥。对得起奶奶嘛?”
当时我油盐不进,以为家长只负责让孩子有饭吃有衣穿,但不能保证孩子长成啥样。我对做个运动场上飞奔,街头昂首行走的少年非常惬意。好友躺在路的尽头时,我决定更弦改张重新做人,象日后那样成为大学生。

跟着女生晃荡的黑发,我想,终于自由了,上了大学,有了前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秋天长街上落叶翻卷,我十分沉静地走,盘算着怎样开口。很想加快步子追上去侧面瞟一眼女生,但又想万一长得丑怎么办?还是慢慢跟着保留一点想象空间吧。

这条路平时很长,这天很短。女生走进宿舍,我跟上楼;女生在走廊拐弯第三个门停下,我在楼梯口张望。梆梆。女生刚关门我就敲门,那几步卡得恰如其分,标准的中锋滑步。

“有事吗?”
“对,是这样,”我翻翻眼说,“我们为同学们赶制了一套海淀区高考模拟试卷,嗯,每个寝室只送一套样本,嗯,再多要就要买了,嗯,给弟弟妹妹很好的。”
“不要。谢谢。”
“等等,不要没关系,留个名字,送你一套,你可以送给需要的同学。”
“我要我要,记我的名字。”

这就是命,你要亲近这个人可总会有别人出来打岔。不知我怎样一脸苦相记下林芳兵这名字。林芳兵是上海姑娘,仪态十分江南,后来不停更换男友,能否出国深造一票否决。虽然一向不打听人家隐私,但一直怀疑林芳兵不是上海人,或者是江北的。上海姑娘我以为应该矜持地偏着小巧的脑袋、和陌生人保持较远的距离,只在男生不注意时从眼角偷偷扫一眼。
女生宿舍门口,我向林芳兵保证只要子虚乌有的模拟试卷一出来就立即送过来,而且油墨都会是热的。然后陷入无话可说的困境。

忘记描述黑发飘摇的女生多美丽,她的仪容无法讲述,令我象最生猛的精子般冲动,朝屋子里蚊帐中模糊的背影大声说:“林芳兵,你同学叫什么名字?”
“吴歌啊,你们不认识?”
蚊帐后露出半张脸,嗔怪道:“当然不认识。”
“呵呵,现在认识了,吴同学喜欢听歌嘛?”
“喜欢。那要看是什么歌。”她缩进蚊帐。

如果再大一岁,我不会那么傻,人总是有羞耻感的,即便粗野的少年。再过一年,就算不害羞,也会有其他东西妨碍我在夜晚站在女生窗台下唱歌。
我是说,那天见到的女生美得让莽撞少年热情四溢地弹吉他晒星光放声歌唱。
“晚上来唱歌给你听,再见。”我说。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鬼信你。”林芳兵在背后说。

初秋夜晚清凉天空沉静星光灿烂,歌声鸟一样飞上窗台,希望它收起翅膀落在女生手中。我们阵容强大,柳五、老大加上我三把吉他,三哥还多带了几个人来看热闹。我们很热闹很热情,人多势众显得正式也就不怎么难为情。
“我的梦中不能没有你,即使黑夜永不再来……”

哗啦啦。一盆水让吉他沙哑歌声终止。
柳五、老大各各一个箭步窜出去好远。我摸一把脸,仰起头。看到二楼吴歌模糊的脸一闪即逝,叽咋的笑声话语飞出这一个和很多个窗口。三楼一个大脸女生对我们亮着空空的脸盆底,响亮地说:“吵什么,嚎歌另外选地方,吵死人了。”
我们真是衰到了家,只好收工,灰溜溜的。

大脸女生是本系师姐,十分豪迈的女人。有个晚上,她捧着一本佛罗伊德梦的解析看得着迷,熄灯了就点蜡烛,看得睡着了开始做梦,蜡烛烧光自身就燃烧可以燃烧的任何东西——这类东西女生床铺上多的是。火灾的後果不算严重,一屋子女生惊叫半宿之后只烧掉三张床铺上部分财物,这些将由师姐负责赔偿。作为惩戒,师姐被记大过一次,直到毕业前才撤销。
为了还债,师姐开始打工,带上一泡沫箱子去听课,课间休息时站在教学楼门口大声吆喝:“买冰棍喽,本校最好的冰棍。绝对卫生保温。”师姐坚持买冰棍,毕业欢送晚会那夜依然在观众中兜售全校最好的冰棍。
台上报幕员深情地说:“下一个节目,吉他弹唱,毕业生。”
师姐放下保温箱走上舞台,清丽的女高音如彩灯流泻全场。观众沉默之后掌声如雷欢呼震天。师姐毕业后去了深圳,发了一笔小财,之后从国家手上把自己赎买出来去了美国留学。下一个世纪,她回来创办一外资风险投资企业,在网络经济最泡沫的时期常常出席电视访谈,向人们讲述做人和经商的心得。
我曾想,如果不是吴歌长发诱惑在前,我一定会如痴如醉不计成败地爱上这位并不美丽的师姐,从未见识过这样从容淡定面对世界的女人。

师姐一盆水,浇灭我们的激情。此后柳五等人再也不肯去助阵了,没办法,只好自行其是。

再次敲开女生宿舍的门,林芳兵对着我笑,问:“带试卷来了嘛?”
越过她的肩头看见吴歌毫无表情转过头,看我一眼,然后继续看书。我懊丧地说:“啊呀,怎么忘记带了?我回宿舍取,再见。”
我很失落,可还不死心。第二天又去了。吴歌开门,肩上背着书包。她的耳朵真有福气,耳垂大大的,有个小小的肉珠凸起,让人想伸手去揪一下。
“你又来了?”她说。
“出去?”
“自习。”
“我跟你去。”
“我的试卷呢?”里面问道。
“你跟着我去干什么?”她说。
“哦,回宿舍,可以同路一小段。呵呵。”
吴歌侧身经过我向楼梯口走去,我跟着。听得背后有人说:“试卷又没带?”
吴歌不回头也不说话,我越走越没劲,最后说:“再见。”
我们在小路岔口分道扬镳。

真希望吴歌是个男生,就可以用拳头打得她吐血求饶。非常遗憾,我确信一个女生不会屈服于男人的淫威。看来失恋是最好的结果——和3,5知己找个小饭铺喝醉,迷糊着眼爬上宿舍屋顶对着皎洁月亮唱伤心情歌,等待满腹伤悲被肠胃慢慢消化或者从喉咙吐出,日后另外遇上一段爱情。且慢,在此之前,我还要做一次男人该做的事——走到让人绝望的女生跟前,最后碰碰运气,看事情会不会转机。
我决定,这是最后一次。

对于这间宿舍已经熟悉,四张上下铺一边两张,睡六个女生,左边外边一张放皮箱和杂物。中间六张书桌排成两行,陈旧的家具但铺着崭新的塑料布,花纹各不相同。吴歌的桌子在最外边,铺清白方块塑料布,一架书,还有一盆小小的仙人掌。林芳兵的桌子和她相邻,碎花桌布,两个立式书架夹中间全是托福600分种种功略。

女生宿舍里有些什么物事男生们并不在意,但女生们常常说些什么男生可太想知道了。大二某个晚上,柳五、老大、三哥和我带一架索尼录音机窜到本班女生宿舍,一直瞎扯到熄灯才走。乘黑柳五按下录音键,将黑布包着的录音机架在皮箱中间。第二天老大过去取回录音机,还算好,没露馅。
一宿舍8个男生围着那记录下惊天秘密的录音机急切等待着。呲啦啦,磁带倒回去,卡嗒,有声音了。我们耳朵竖起来不想错过一点。咣当,“1,这是开门。”老大说。哗啦啦的水声,也许谁在洗脚。一段空白过去,吱呀呀有人上床,终于听得有人说:“柳五谈恋爱了,你们知道吗?”
“我靠,谁谁,快交待。”
我们一群人围着柳五推搡起来,好你呀,这么不老实。柳五推开我们的手囔囔地说:“这是谣传吧。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谁说的,声音你们听出来了嘛?”三哥问。
对对,先听完再说。我们又聚拢研究磁带。女生,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又想干什么呢?

站吴歌宿舍门口,想做出一个笑脸,未能如愿。
“你又来了?试卷呢?骗子。”林芳兵对我说。
“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林芳兵闭上嘴,吴歌继续看书,沉默一会,合上书站起来。走出寝室她顺手带关了门。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做我女朋友吧。”
她望着我,慢慢显出吃惊的表情——脸形正常,睁大双眼。
“答应我,不然明天,”我想起少年时成群结队呼啸街头的情景,“不然明天我找300人在你窗下练合唱。”
“呵呵,一点也不好笑。”
她不再睁大眼,表情柔和。“你别装作那么疯狂。”她说。
“我是说真的。”我要生气了。

走廊上,吴歌开始给我讲应该怎样做人的道理,有些端着盆子的女生经过会好奇地看看我们。吴歌是这样的女生:相信逻辑,主张理智。三个月后——那时我们已经恋爱了,坐在大操场的台阶上看星星,她手指天空以银河为参照坐标,历数大熊星们的名字向我传授准确的、真正的天文知识——据说是父亲教的。我听得索然无味,心想,女人有了知识常常就不那么可爱了。

吴歌所谓“缺乏了解”之类的道理没能说服我,她给我讲故事,可能想用活生生的事实教育我。指着楼下天井,她说:“看,你看看那下面。”

我看过去。我们的学校建设狠没特色,一幢幢形状差不多的宿舍,一幢幢功能差不多的教学楼,一个个水平差不多的老师——多数下了课就走,一本本知识内容落后的教材——譬如微机语言还是z80。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结构完全相同,一圈门对门的房间连起来一大圈中间四方的天井从地面升上天。天井四角各种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天井周围有条四方阴沟——吃不完的残羹剩饭,随手撕碎的情书,穿破的衣服,这些东西常常会堵塞下水道。无数人的青春夹着叹息眼泪欢笑从此而流入江洋一去不回。
天井上走廊边上有两个水龙头,水龙头下是水泥砌的大水盆,脏衣服、床单之类泡在里面,加上洗衣粉,捞出来,湿淋淋拍在水泥盆旁边的四方台子上,用棕毛刷,有油污汗斑的部位用马头肥皂蹭几下,继续刷。肥皂的泡沫飘起来,破裂——象我快要绝望的心思。

没能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再次搜寻。“你是说那些脸盆嘛?”我问。

就是那些脸盆。吴歌告诉我,前些天女生楼里闹流氓。开始女生们并不察觉有人常在深夜潜伏在大门紧闭的宿舍里。夜深人静,一个黑影谨慎小心高抬腿轻落步穿行在走廊上——凝神细听周围的响动,随时准备溜到走廊拐弯蹲下以躲避起夜的人。黑影轻轻试探每一张房门,万一没锁就闪进去,听着女生不那么轰烈的鼾声,掀开蚊帐在帐勾上挂好。他欣赏那些熟睡的脸。被观赏的对象一无所知。

这天,行动升级。黑影忍不住要冲进浴室。有些赤裸的女生立即吓得浑身发软靠向冰冷滑腻结着青苔的浴室墙面,另外几个奋不顾身扑向门口顶住坏人不让进来。有很多女生看见一个瘦瘦的家伙在灯光下摆脱女生的惊叫冲下楼梯窜出大门,这人的衣服颜色、高矮长相有几十种不同说法,莫衷一是。

流氓最后的歌唱发生在天井旁的水泥台上。他去骚扰浴室,再次未能得逞,走到天井里大叫一声某个人的名字,之后坐在洗衣用的水泥台上嘶声歌唱。不知哪个窗口飞出第一只脸盆——底上多数烧着游动的金鱼,跟着无数脸盆铺天盖地落下。脸盆砸开流氓额角,有血流下。传达室大婶锁上大门用电话通知保卫处。

保卫处干警从群众手中接收犯人的时候,瘦瘦的流氓几乎无法分辨是个人了,那些女生们勇敢的男友在整个宿舍脸盆消耗得差不多之后冲出去抓住流氓,用拳头和脚板将流氓揍成一团只剩下微弱呼吸的肉泥。

关于这个流氓的故事,我早就知道。柳五就是勇敢男生之一,那天回来说,真是爽啊,大打出手,打地下的坏人。人们太拥挤够不着坏人的时候,就乱打周围的人,向周围的人一样拳打脚踢地乱打。

吴歌想用天井里未被收回的几个脸盆教育我不要冲动。我当然不会冲动,想象着那个变态的流氓仰望满天飞舞的脸盆口中呼叫着某个名字,我差点抓过面前的女生就亲吻起来。
我说:“你要不答应我,就算所有人把床铺皮箱都扔头上,我也会来骚扰你。不过保证不去推开浴室的门,那太不斯文了。”
转身向楼梯走去,我说:“明天中午我再来一次,答不答应随便你。”说完赶快跑了,不想听见她的回答,实际上,她没说话。

推开门,吴歌不在,林芳兵也不在,最里面上铺蚊帐里好像有个人,但不认识。只看见铺着蓝白桌布的书桌上放着两个搪瓷饭盆,一个小些,少量的饭,素雅的清炒白菜,暗红色花生米,一块腐乳;一个大饭盆崭新,雪白的米饭上面有花菜炒肉、红烧冬瓜,还有什么没看出来。我用10秒钟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后陷入昏迷。
后来一次在饭桌上听老榕形容失重训练的滋味,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我站在女生宿舍303房间门口深入一米的位置上,全身血液不翼而飞,五官封闭远离世界,还好,脑袋并不因没有铝合金项圈卡着而掉进脖子里。
我想我是死了。也许是一秒钟,肉体分崩离析。一秒钟和一生有长短差别嘛?从此这种感觉再也没有发生过,即算飘柔广告里形象美女摇起无比细腻的长发也不会让我多么激动。

爱只有一秒,就是昏迷那一秒。那一秒钟之后,我有了第一个女友。

“喂,你来了?”吴歌放下热水瓶问。
“呵呵,饭菜真不错,比我们食堂好多了。”
我们坐下,各自开始吃饭。再过几个星期,我们会互相用勺子喂食以示亲密无间。
扑哧,她笑了,说:“你吃饭的样子这么汹涌啊。”
“别笑,你吃饭的样子比画眉还斯文,一粒粒数米呢。”说到画眉我想起家,以前爷爷煮熟鸡蛋,蛋白剥下来给我吃,蛋黄用瓷碗的破片刮成粉喂画眉。面前的她小脑袋动起来象一只可爱的画眉,声音清脆,她比画眉美丽,细长的脖子让她比天鹅高雅。我刮着饭盆,将散落的饭粒集中在勺子里一口咽下。拍拍肚子,很饱,这种感觉真好。

我的大学时代开始于甜蜜的爱人和青春的迷茫。

进大学之前某个日子,一位女青年给中国青年写信,象所有脑子不够用的人那样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不知道女青年的脑子是不是锈兜了,年轻只能是未曾走过,道路看上去很窄。可想不到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去回答这个蠢问题。

我的大学时代是视野广阔的天地,温教授方教授一帮人讲第三次浪潮,自由民主,佛罗伊德跳出来说(也可能是王朔),你恨你爸爸,特想和你妈妈做爱。萨特则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地狱是你的上铺。我最喜欢萨特,前一个命题给你为所欲为的理由,后者则正好是向上铺贷款的借口,且让你感觉良好,你是上帝,还是和魔鬼交易的浮士德。

这是迷茫的年代,无穷方向让你丧失选择的可能。不象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做个连长——硝烟中露出抹着黑泥和鲜血的脸,勃壳枪管把红星闪耀带着弹孔的军帽弄斜,一挥手大叫,弟兄们,给我冲啊。炮火连天中我们冲上山顶红旗飘扬,等待强大一千倍的敌人反扑的时候再浴血盘肠死战。在年轻的岁月象英雄一样死去,名字被人记得,事迹成为传说,言辞成为口号,这是理想的道路。那时候,并不明确敌人是谁,总之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劳苦大众未解放,约旦河西岸或者南美原始丛林,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成为壮丽献身的战场。这梦想实在太短命,那些杀进谅山的战士吊着膀子最后鼓舞了我们一次,之后就被告知,过去的敌人包括他们奴役的穷苦人比我们生活得更美好,甚至不是敌人,而是国际友人。Nnd,这太糟糕了,未来的岁月看上去没手握爆破筒的战士什么事了。
所以,大学时代正好用来重新规划人生。

当然,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做官——或者人民的勤务员。几乎每个人知道做官很不错,有权有势可以胡作非为,但几乎每个人也都知道,做官实在狠惨,媚上欺下颠倒黑白出卖良心为求一逞,不留神违了上意跟错老大贪污泄露甚至为民请命则被腰斩、被车裂、子女满门抄杀,这些事实无数古今历史书上早有所见。除了少数极为现实主义的家伙——这些削尖脑袋要进步的家伙总是被群众看不起。另外有些人决心皓首穷经,远渡重洋,学士而硕士而博士,做一个海外学子,也许象杨李那样获诺贝尔奖,成世界知名人士,以外国身份回访被国家领导人接见握手,报纸称之为国争光的华裔某家。最差也在而立之年做个网络经济英雄,以海龟的名义口袋里塞满风险投资家给的银子,回国做一个百人之上的.com公司ceo。

我们宿舍三哥是一坚定的托派,为了将来托福650,gre2千2的结局,大一三哥就开始背字典,不但背,还吃。

那天三哥手举一本英汉双解牛筋字典高声宣布:“明天起,我要背一页默写一页撕下这页,如果默写错误,就吃下去,如果默写没错,”我们打断他的话,齐声说:“也吃下去。”
三哥第一页就默错四个单词,被大家强迫吃了一张薄薄的字纸。这以后因为缺乏固定监督程序,别人也就不注意他是否言出必行了。

大四开学三哥寄出去无数份成绩单。他考过四次托福,自有成绩三次,最高630,另外一次给人做枪手,居然还多650。Gre分数在2千2以上。三哥天天去传达室和系办查找远方来信,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社会上动乱起来,三哥只好决定先找个单位,不放弃理想但是先服从现实。上海某研究所看中三哥英文能力,开出相当优惠的条件,唯一要求是要签8年固定合同。三哥苦苦思索之后答应了,还对我们解释说这单位国际交流很多,说不定就出去了。报到后三个月三哥接到四份不同学校的奖学金。据说当时气得大哭一场。这些通知早已发出,只因为非常时期的邮件检查在邮政局或者别的什么机关整整耽误了n个月。再后来,三哥得到考察机会去到美国,去之前已做好准备一到美国立即脱团,b-1改f-1,读书深造实现理想。这次结果是三哥被两团友日夜监视,全程考察完毕押上飞机,回来差点被单位开除。又过了几年,三哥干上研究所创收企业领导,一纸信用证弄走1千万美金,人在香港人间蒸发。三哥留洋梦的结局真象警匪通俗小说的开头:一位持多本护照脸已整得面目全非的黄种人(说不定皮肤也洗白了),在世界某个人烟稀少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消费着来路不明的不义之财……

理想方面,我不如三哥,不考托,坚决不考,考那玩艺干啥?我愿意打打麻将,谈谈恋爱,玩玩吉他跳跳舞,做一个及时行乐的人,如果将来毕业,就想点办法多赚些白花花的银子,继续及时行乐。快乐地做个自由的人,既然不对全世界无产者负责,我解放自己好了。
这个迷茫的年代,我们不是需要张扬个性嘛。

很多同学想法和我类似,做的事也类似,无非追赶不断变化的潮流,从中找到乐趣和值得学习的榜样,然后干点什么。张行风靡全国,巡回演出现场人们点燃手中火机制造一种浪漫无比的氛围,前排的女生和他握手,触到这丫被车床割下的断指尖叫着几乎昏迷。有消息说,这位歌星在武汉演出现场出来之后被捕,罪名强奸妇女。很多年后出狱,他不再翻唱刘文正的原创改写主旋律,做一个好人,成为怀念年代的标本型偶像。我是说,那时寝室8个人居然有7把吉他,每天晚上熄灯之后,总有几个刻苦的坐在走廊昏暗路灯下看六线谱,练习阿拉汉不拉宫无穷无尽让人神经错乱的轮指,譬如柳五这矮胖家伙肥肥的手指本不适合玩弦,居然终练成一层老茧,可以抓起220伏裸线表演电气功。(老茧属皮肤角质层,电阻很大),有的日子,大家又靠着门框评点走廊上那个家伙的霹雳舞姿耍得是否传神,可怜的老大为了[放飞机]动作得到我们首肯,磨穿一条牛仔裤。

这些时髦之中,永恒不变的是爱情。这是什么缘故呢?男生和女生争先恐后地相爱,先得者以为自己标新立异,后来者加紧赶上。也许所有人都要找到出口,结果一些人向这方,而另一些人向那方,总之都是一拥而上,蜂拥而去。
大四那年,泛滥的爱情让8个人的宿舍住进15个人,唯一失恋的柳五只好上街游行,否则一股邪火无处发散。环境失去管束我们能力的这段时期,整个宿舍成了淫窝,唯一值得宽慰的是我们都是自由恋爱,自愿结合,并没有集资嫖妓且将金钱效率发挥到极至一点也不浪费地让妓女在次日清晨被劳累击倒在宿舍大门口。

迷茫粗暴的年代,爱情是唯一的温柔。自由自在的我们随时都可能发狂,一场球赛胜利,或者失败——足球失败次数最多,立即走上街头高唱国歌,上街之前总要向窗外扔n个啤酒瓶听听热烈的爆响,如果恰好啤酒瓶不够多,心情未曾表达完整,那就扔热水瓶——临毕业前,所有热水瓶就这么统统破碎在窗外,大家改用电热杯烧水,电则从路灯线偷接出来。热水瓶扔完,就点燃床上草席扔出去——没有响,那就来个火的。

最激烈的暴乱甚至不是最后那次,而是另外一次,因为食堂的饭菜不好。

十几个凶悍的家伙组织一卫队,禁止那些不在乎口味或者想偷懒的家伙进入该火烧的食堂,保卫处和学生部白痴老师居然跑来说要处分带头闹事的学生,自然被一通酒瓶砸得越跑越远。三天后,空无一人的食堂弥漫出浓烈的淤积出来的馊味。一周后,问题解决,大师傅们穿上雪白大褂站食堂门口鼓掌欢迎学生进入就餐,布满油泥的地面彻底显出瓷砖的本来面目,而饭菜,和某个产品的广告词说的一样:价格便宜,量又足。

我对这类事情并不关心,譬如游行,爱国的或者爱民主的,都不去。如果在烈日或寒风中踩着柏油马路喊口号能够得到10块钱,那一定去。为了10块钱,我晚晚去夜总会唱6只歌,一个月后老板不愿意给钱了才不去的。如果没有,去干什么?

印象中唯一这类活动中赚到了钱的是柳五。毕业那年,因为失恋掺和进街头的人群,做了一小头目,捧着写有[募捐]两字的纸箱一下午装回来小半箱钞票,1块到1百块的都有。我们大量消费过他带回来的香烟和营养口服液,那时,他负责绝食,人民负责送草料。也不知道他们和谁打仗。

89年最闷热的夜晚,古老的木床上,爱人紧紧搂住我,不准离开。她哼哼着:“压紧我,再压紧一会,不要让我飞了。”
奔流的尽头,欲望让我感到疲累。曾几何时,我说既然不能为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献身,那正好献身给你。那时多么兴奋和激动。什么时候起,高潮的哆嗦不再象是高潮?而我的爱人却日渐沉溺于甜蜜的飞翔如痴如醉,不许自拔。

土逼抗体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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