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冯唐小说:朱裳4(over)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狂马发表时间:2002-02-27 04:06
朱裳

张海鹏

四.夏

天开始热了。

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冬天不很冷,却很长。某一天一开门,忽然发现花红了,柳绿了,春天了。然后就是风,便是沙,然后便开始热.北京的春天短得象冬眠过后的小熊打了个哈欠,打完便已经是夏天了。不过,春天的花刚谢,女孩的裙子就上身了,所以在人们的感觉中,天地间并未缺少些什么。

课还在上,语文课。

秦松累得不行,眼睛半睁半闭地歪在桌子上,半听半睡。昨天的麻将打得太苦了。

过去的一个小兄弟卖内衣发了笔小财,请大家随便到他的窝去聚聚。聚在一起能干什么呢?

吃饭,麻将。

"奶罩。我说秦松你还念什么书呀?"自从他做起内衣生意,就开始管二筒叫奶罩,并说二筒是他的幸运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的。

"跟,奶罩.你们别打击秦松,咱们这堆野小子就剩一个还正经念书的了,得重点保护。"

"三条. "

"打三条是不是想骗阴茎(二条)吃,给你。秦松,以后要是想让人请你吃饭了,或是想抱姑娘了,就跟咱们说一声。"

"一万。你别自作多情了,秦松还要你帮忙找姑娘。"

"听说你的同桌是新一代绝色呀,你真的是念书想当陈景润呀?不能够吧?"旁边看牌的一个姑娘说,眼睛瞟着秦松。

"南风。好好打牌,话那么多,瞧我把你们的钱都赢光。"

"月经(红中)。听说你同桌的妈妈就是老流氓常挂在嘴边上的人呢。"

"跟,月经。秦松心术就没正过。"

"七筒。老流氓早讲过,秦松要是高兴,把咱们卖了,咱们还替他点钱呢。"

'吃.六筒。你们有完没完?"

"三万。给你吃,你还抱怨。"

那三个家伙都带的姑娘去,坐在他们后面用胸脯轻轻煨着他们。也娘的怪了,贩内衣的一上听,喊一声:"我要自提了。"摸牌前手先狠狠地搓一下煨在身后的姑娘的手,一抓准是想要的牌。

"不行了,大赤包不过连了十二把庄,这都连了六把了。姑奶奶帮兄弟个忙,姑奶奶的手太壮了,拿着钱,去买箱啤酒,多谢多谢。你要是让他这么摸下去,我们只好假装上厕所摸阳具去了……"

啤酒买来,一人一瓶,对着嘴喝。原来输的两个人渐渐缓上来,秦松还是输着。

"秦松最近是不是情场太得意了?否则赌场上咱们会这个样子。怎么样,抱上去感觉好不好?有没有搞定?有没有一针见血?"

"你们算了吧,连碰都还没碰过呢。你们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我,这么大了,除了自提还是个童男子呢。"

"永远是处女。和她们一样。"内衣贩子指了指看牌的三个女的。

"那我们今天晚上就一起把你变成处女,永远的处女。"三个女的和着声,恶狠狠地说。

三瓶啤酒下肚,秦松觉得有点晕。另外三个人还在"凶杀色情"地胡说八道着。或许自己真是不行了,连"酒色"都不行了,还有什么行的呀?真是对不住老流氓的教诲。

回家的时候,肚子里已经灌了六瓶啤酒了,感觉上头比平时大了很多。

人的脊柱里有盏灯,一杯"二锅头"沿着脊背下去到脊柱的一半,那是人灵魂所在的地方,一团火焰就燃烧起来了。啤酒要柔的多,要几瓶,时间要更长,灯也点不了太亮,飘摇着,就象一点烛光。烛光里的世界与白天里的不一样,与无光的黑夜里的也不一样。世界更加真实而美丽。

天已经有点发白,月亮仿佛一块被啃了一大口的烧饼,剩在树梢。

"大概快五点了吧。"天是有点亮了,秦松从楼下依稀望见朱裳家的阳台上白地粉花的内裤飘摇。

"我没怕过什么人,也没信过什么。但我相信我将来会富,会成为一个有钱人。是不是男人就不该真的爱上什么人?就该搂完抱完心里什么也不剩?这样才能睡得着,吃得香,说起话来才能不顾忌,干起事来才能特玩命,才特别特别地象个好男人?这样,对,这样,就有许多女孩来喜欢你,然后你在搂完抱完心里什么也不剩。难
道喜欢就是因为你不能放开了去喜欢?真他妈的见鬼了,见大头鬼了。可是是不是真的爱上什么人不是由你定的,你妈的,到底谁定的?到底谁管?凭什么呀?凭什么要喜欢你?凭什么?凭什么?"秦松想大声喊,喊醒所有的人,包括这个楼上的,父母单位的,包括学校的同学、老师,包括老流氓朱裳妈妈的老相好,喊醒所有睡着了的人,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在鬼哭狼嚎,自己在鬼哭狼嚎地喜欢着一个姑娘。

为什么现在不是一千年以前?作屠夫的如果胳膊粗,可以象樊哙一样挥舞着杀猪刀去取人首级。如果舌头长,可以周游列国搬弄是非。哪怕阳物伟岸,也可以插进车轮,定住马车,让武则天听到谣言招进宫去。即使现在是一百年前,也能把她抢上山去。

现在是现在,街上有"面的",路灯会定时熄灭。现在能干什么呢?

"我这回真的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秦松的声音突然变小,变得轻柔:"如果这辈子我能娶朱裳,就让她屋子里的灯亮了吧!亮了我就信了。"

"亮了吧。"

"亮了吧!"

那盏灯突然亮了,一点道理没有地,在秦松念第三遍咒语的时候亮了。

秦松一路小跑,落荒而逃。



课还在上,语文课.

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一样,有个硕大的脑袋。他的大脑袋总让秦松想到学校对面的"步云轩"。

步云轩号称是家古董店。西汉的铜雀,战国的刀币,女人的景泰蓝镯子,包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八毛钱一张的宣纸,泥猫泥狗,仿郑板桥的竹子,情人卡,贺年卡,冲洗相片,公用电话……什么都有,仿佛语文老师的大脑袋。语文老师仗着他的大脑袋,精通中国文人的传统绝技::牢骚与胡说八道。比如讲公子重耳
时,至少要讲重耳的板肋与重瞳,板肋就是排骨中间没肉,连成一块;重瞳就是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仁,天生的四眼,很吓人。如果讲台下的女学生们听得入迷,双手托腮,腮帮子白里透红,语文老师还要讲起重耳逃亡的时候,有个国君趁重耳洗澡的时候偷看了一眼他的板肋,重耳隐忍退让,当时什么也没说,等得势当上晋国国王之后,找了个借口把那个国君干掉了。

语文老师在文革当中受过迫害,腰被打出了毛病,讲课的时候,得坐着。可是讲得兴起的时候,也会站起来,把黑板擦往讲台上清脆地一拍。

"今天讲贺敬之的《回延安》以及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我对八百里秦川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去年找个机会去了一趟。真跟电影里演的似的:一条黄土路,一个汉子赶了辆驴车,一条腿盘在车辕上,另一条腿在车边逛荡着。车后边歪着他的婆姨,红袄绿裤,怀里一个娃,吮着娘的奶不松口……陕西和山西的农民兄弟在
外表上很难分,但我有个诀窍:陕西的手巾把儿朝后系,山西的手巾把儿朝前系。"

从窗户吹过来的风已经略带一些热力了,窗外的树叶也仿佛吸饱了春天的雨水,在阳光下泛出油油的绿意来了。语文老师的嘴还在不停地动着,仿佛在满足自身的一种生理需要。他的嘴丰腴而红润,保养得很好。还有眼镜,很厚,侧着光看去,一圈圈的,仿佛二筒,"奶罩。"秦松想。

秦松真的有点累了,在他的感觉中,他可以听见语文老师说出的每一个字,可每一个字落进秦松耳朵都成了一个词:"睡觉。"

秦松几乎要完全闭上的眼睛里只有身边的朱裳,一条深蓝的仔裤,一件淡粉的夹克。头发是昨晚或今早刚洗的吧?束头发的布带子系得很低,布带以上的头发散散地覆了半肩。

"也算是她陪着我睡了一觉儿吧。"秦松安心地闭上眼睛。

眼睛再被铃声逼得睁开。已经是课间了,教室一片混乱。

爱念书的几个人象往常一样,屁股和椅子紧紧地吸着,复习上课记的笔记:"陕西,朝后;山西,朝前……"

鼻孔黑黑的男生对着同桌的眉眼傻笑:摊上新来了批水洗布的裤子,想不想一同去看看?

几个臭小子绕着桌椅游走玩耍,互相拍打对方的身体以示友好:又过了一节课,你是否感觉幸福?

另外几个人躲在角落里淫荡地笑着,一定是把教导主任编进了新近流行的黄色笑话,教导主任也不知是上辈子做的什么孽,这辈子落在这帮对解析几何、柏拉图和《肉蒲团》一样精熟的学生嘴里。

"困了?"朱裳冲秦松使劲儿睁着的眼睛一笑。

"饿了。"

"还有一节课就可以吃饭了。"

"猪食。"

"别自己骂自己呀。"

"食堂的饭,人吃不进去,猪吃了长肉,不是猪食是什么?"秦松忽然一个冲动,想请朱裳去吃小馆,喝几杯小酒,却生生把嘴边的话咽进去了。仿佛嘴里有口痰,却找不到地方吐,只好含在嘴里,等痰的咸味变淡再吞进肚子里。"还立志当采花大盗呢?扯淡。"秦松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过下节是数学课,你如果好好听一下,或许会没食欲的,也许不饿了。"

"你说要是哥伦布有个数学老师,他能发现新大陆吗?不能细听,听多了许多欲望都会没的。不仅食欲,兴许连春梦都没得做了呢。"

"臭嘴。"

"对了,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做梦呀?别误会,不是指春梦,书上说女孩很少做春梦的。什么都行,五点种左右。"

"好象睡得迷迷糊糊,没什么梦。噢,对了,又闹猫了,可能是五点吧,天刚有点亮。大公猫就在窗台趴着,眼睛绿绿的,吓得我把灯拉开了。"

"……后来呢?"

"猫走了。"

"......真的饿了。"

"这么着吧,你中午吃我带的吧,我回家,下午的政治课本忘在家里了,正好要回去拿。就这么定了。."

"多谢了。我中午吃什么?"

"清炒蟹粉,还有杂七杂八的,捡昨天的剩菜。"

"吃不了怎么办?"

"使使劲儿吗。要不,分秋水点,他太瘦了,硌眼睛。"

"硌心吧?"

"没有。正巧轮到我出板报了,正要请他写点东西呢。书上的东西不是太长了就是没法看。先贿赂贿赂他。"

"穷文富武。文人吃饱了先想的一定是抱姑娘而不是写文章。不过,这或许是请客的真实目的呢。"

"臭嘴。"

又一声下课铃响,前排的小个子男生抱着这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饭盒一个箭步窜了出去,仿佛抱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奔向敌人碉堡的董存瑞。



秋水忽然不想上下午的政治课了,天阴了起来,秋水想回他的小屋去。

小屋很小,放一床,一桌,一椅,书就只能堆在床上。

桌子的右手是扇窗子,窗子里盛了四季的风景,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桌子的左手是扇门,秋水走进来,反手锁上,世界就被锁在了外边。

点亮灯,喝一口茶,屋里的世界便会渐渐活起来。曹操会聊起杀人越货,谈笑生死;毛姆会讲出他对人性的感悟;受尽女人宠的柳永低声哼着他的《雨霖铃》;劳伦斯喃喃地讲生命是一程残酷无比的朝圣之旅;杜牧才叹了一声"相思入骨呀";永远长不大的马克吐温便开始一遍遍教你玩儿时的种种把戏。

"有些问题太难懂,仿佛上学离开妈妈,仿佛将来要将性命托给另外一个女人,仿佛现在心里喜欢上一个姑娘。小屋子太小了,容得下两个人呢?屋里的天地太大了,那个人会喜欢吗?"

秋水坐在桌子前,世界和自己之间是一堵墙,墙和自己之间是一盏灯,灯和自己之间是一本书。书和自己之间,是隐隐约约的朱裳的影子。

电话就在旁边,七个号码就可以解决某种思恋。天渐渐暗下来,窗子里是很好的月亮。这样的月亮下,故宫后街一定美得凄迷,角楼一定美得令人心碎,令人落泪了。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睡在粉色花瓣上的小姑娘,我淡如菊英的小姑娘,想不想出来陪我走走?"

清炒蟹粉很香,午饭慢慢地吃了很多,吃得天阴了,吃得人不想再去听"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是日益扩大的生产力与人民相对缩小的购买力之间的矛盾。"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冰晶玉洁的小姑娘,想对你说,谢谢了。"

秋水那起电话,几个号码按下去,线的那端是个女声:

"喂?"

"请问朱裳在吗?"

"我就是。"

"我是秋水,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今天下午的政治课都划那些重点了?"

"噢,等一会儿啊,我去拿书……好,第十五页第二段,第十六页第一段,第十七页二至三段。"

"多谢。不好意思打扰了。多谢。"

秋水把电话挂了。从桌子上捡了张纸,给朱裳的板报写了点东西:


仿佛


仿佛有一种语言

说出来便失去了它的底蕴

仿佛摇落的山音

掌上的流云

仿佛有一种空白

河水流过堤岸没有记忆

仿佛投进水里的石头

落进心里的字句

仿佛有一种存在

只有独坐才能彼此感觉

仿佛淌过鬓边的岁月

皴上窗棂的微雪


秋水在他凌乱的梦里又回到了课堂。

阳光从左侧三扇大玻璃窗一泻而下,教室里一片光明。看得见数学老师不停翕动,唾沫细珠乱蹦的嘴,但是听不见任何声音,教室静寂无声。看得见每个人脑袋里的血管和血管里的思想,但是无法判断是邪恶还是伪善。

朱裳坐在秋水前面,散开的黑发在阳光下碧绿通灵。当她坐直听讲的时候,发梢点触秋水的铅笔盒;当她伏身记笔记的时候,发梢覆盖她的肩背。

秋水拿开铅笔盒,左手五指伸展,占据原来铅笔盒的位置,等待朱裳坐直后发梢的触摸,就象等待一滴圣水从观音手中的柳枝上滑落,就象等待佛祖讲经时向这里的拈花一笑,就象等待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

秋水没想到,那一刻来临时,反应会是如此剧烈:五颜六色的光环沿着朱裳散开的头发喷涌而下,指尖在光与电的撞击下开始不停地战抖。

这种痛苦的惊喜并未持续很久,就象在漫长的等待和苦苦的思索之后,对经卷的理解只是在一瞬间一样。黄白而粘稠的液体从左手食指一段、一段地流出,仿佛一句句说得很快,但又因为激动而有些口吃的话。

秋水醒来的时候,发现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的李白、柳永、杜牧之流正用阴冷而狠毒的眼神看着他,张张惨白的脸在防腐剂中浸泡了千年,显得空洞而没有意义。



晚上十点钟,秦松挺尸般朝下躺在宿舍的床上。十点半熄灯,臭小子们陆续从自习室回来,憋了一晚上的嘴正想活动。

"秦松怎么了,床上又没姑娘,采用这种姿势干什么?"

"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演习,这叫冥想,这叫养精畜锐。老道,尼姑们常练这种功夫,取阴补阳、取阳补阴、性命双修,御百女或过百男关后白日飞升,骑着墩布升天。"

"对,养精畜锐,等到月黑风高之时,带着梯子……"臭小子们看秦松放弃抵抗,开始放开了说。

"梯子是传统工具呀!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里用的都是梯子啊!顺着梯子爬上去,小姐一开窗,两个人就势一滚,便滚上了窗边的床上……"

"二十世纪了,楼梯也是梯子呀!咱们楼上就是女生呀。经直走上去,她们一开门……"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吭声吗?他在想一个好办法,因为他感这事比较困难。"灯息了,同志们更少了顾忌。

"一次我偷听见被他压在下面的姑娘让他再往里伸点,他脸一沉,说:‘就这么长了。’"

"这比较惨,这比较惨。这很不好,这很不好。"

"这就是你们胡编了。秦松是咱们学校第一名枪,谁不知道。秦松在小便池一站,睥睨自胸,谁人敢上?别人都得在池子下面憋着。谁比他挺呀。"

"咱们教导主任比秦松挺。"

"对了,对了,又一个真实的故事。"

"讲讲。"

"大家都知道,我们学校是市重点。大家富点了,钱怎么花呀?一是给自己花,有病看西医,没病看中医。再有就是给儿女花。所以咱们学校越来越难上。秦松是聪明人,考前留了个心眼,先来咨询一下,看看难考在哪儿。先看见的是王大爷,看门的王大爷讲,上我们学校的一定要先天足。瞧我,快七十的人了,什么都抽抽了,可是门口来了小流氓,我性一起,从来不用警棍或是电棒。秦松轻蔑地一笑,‘我性不起的时候都从来不用皮带的。’王大爷当下叹服,请秦松进去,让他去见见教导主任。秦松得意洋洋地向教导主任家的院子走去,心想,市重点也不过如此。可是当秦松走进教导主任的院子,秦松愣了愣,掉头就跑。你们猜怎么着?秦松看见教导主任正躺在地上打枣呢。"

"咦,奇了怪了,秦松怎么了?还呈现一种厌恶的表情。是因为我们是粗人,还是因为你真的怀上了孟子呢?肉割不正 不食,席放不正不坐,非礼毋听,非礼毋言。"

"秦松你病得不轻呀!教你个药方吧,一百年前婊子常唱:‘瓜子嗑了三十个,红纸包好藏锦盒,叫丫鬟送与我那情哥哥。对他说,个个都是奴家亲口嗑。红的是胭脂,湿的是唾沫。都吃了,管保他的相思病全好了。’我给你一包‘日本豆’吧。"

"去你们妈的。"秦松吼了一口。

"和谁呀?是睡害得你这样呀?苍天有眼呀!你也有今天,报应呀!"

"说真的,我觉得是这几天秦松书念得太苦了,好象要拼命累死自己似的。这是被谁涮了,变得那么深沉,拼命做题,化悲痛为力量哪。我说,别老在这儿沤着啦,出去淫荡一下,过过你旧时的生活,找个女孩追追,聊聊,抱抱。小红是个多好的姑娘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拿大棍子把你往残里打呀!出去淫荡吧!康大叔说得好,包好!包好!画阴阳盂的人巨聪明,你瞧,一阴,一阳,一男一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多的正是一方缺的。我看,人心里都有个空荡荡的洞,你怎么努力,踢球、打牌、毛片、自提,没有用,最多只能堵住半边。就象阴阳盂,男孩只有泡在女孩那儿,才能补齐那半边,才能真正实在,才能真正愉快。去吧!包好,包好。"

"去你妈的!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不光屁股在马路上跑没人把你当太监。"秦松骂了一句,走出宿舍。



凉一阵,热一阵,下阵雨,出一小会儿太阳。凉热打了几个反复之后,天忽然暴热起来。早上还油绿绿的叶子,中午就卷了边;街上的行人打起了雨伞,希望遮住天上下的火。

"去小馆喝啤酒吧。"秦松对秋水说。

"好。"

小馆就在学校旁边,馆子不大,倒也干净,有台布,入座有人倒茶。墙上挂了一溜的红纸条,条上墨写的菜名。还有两个条幅,秋水喜欢:"闻香下马","不醉不归"。

随便叫了几个菜,秦松一扬脖就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你最近不大高兴。"秋水喝了口啤酒,很凉,挺爽。

"一点。"

"我看你和朱裳有说有笑的,我看情书也不用我写了。"

"好象总有一层纸,怎么也不敢捅,也不知道怎么捅。"

"这得自己来了,仿佛和尚讲的‘悟’,师傅说出大天去也没有用,还得自己想明白。"

"有时候想明白也没有用,事情不经就没法明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朱裳?"

"喜欢。"

"我总觉得她喜欢你。"

"又能怎么样呢?‘假如我的眼睛使你心跳,我就从你脸上移开我的目光;假如打桨激起了水波,就让我的小船离开你的岸边。’你和我不一样,我不挺。"

"倒不是怕,是怕说出来大家都难办。喝酒。"

"喝酒。喜欢她的人太多了。.我真是觉得凑热闹没意思。"

"你看见王兴床上的小礼盒了吗?"

"我还奇怪呢,包得严实合缝的,可好看了。难为王兴能有这么细的心思。"

"猜猜给谁的?"

秋水,秦松各用筷子的另一端蘸了啤酒在桌面上写了个字。酒痕新鲜,都是一个"朱"字。

"知道哪儿弄的钱吗?"秦松再问。

秋水摇头。

"记得我给王兴的两本毛书吗?"

"我还知道他以那两本书起家干起了小生意,而且越干越不象话了。"

"那天我说了他一次,小师弟们躲在宿舍的床上看,那两本书个别地方都快被手摸破了。"

"仿佛少林寺和尚练功处的石地板。我总有一不祥的感觉。"

"我也是。王兴说以后让租书的去厕所看,还说……"

"说什么?"

"说要把座位和我换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不。"

"他怎么想起来的?"

"或许是长到时候了吧,和憋尿差不多。"

"或许是天热,气烦。"

"昨天不是特别热吗,朱裳穿了件小褂,没戴罩,从侧面看山是山,水是水。"秦松夹了一筷子红油猪耳。

"象不象书上讲的什么白鸽子,红眼睛或是小白兔,红眼睛似的?"

"下回我叫你。没那么好,黑不溜秋的。王兴有事没事跑过来五、六趟,班长也巡视过好几回。两个人脸红红的,胀的。"

"后来呢?"

"我总觉得女孩让人这样看不好,就给她写了个纸条:‘你忘了穿背心吧?’下午她就穿上了。"

"难怪王兴要和你换位子。"

"别提他了,怪恶心人的。好了,快上课了,咱们回去吧。"

秦松结了帐,下午还有课,数学。



又是一个酷热的下午,广播里忽然通知,两节课后全体高二学生去礼堂紧急开会。

"又看不成电影了。"马上有人抱怨。

"今天作业可多了,真X蛋。"

"你说好的陪我去挑裤子,改到明天去好不好?"

……

全体学生坐好以后,教导主任正义凛然地踱上了主席台。

"什么事呀?"学生们在下面开始议论。

"听有的老师讲王兴被抓住了。"

"因为什么呀?"

"租黄书。"

"什么黄书?好不好看?"

"我没看过。"

"怎么抓住的?"

"据说是主任去宿舍楼,忽然兴起,去大便。他隔壁的大便坑位里有人租王兴的书看,到底是因为发出的响动太大了,还是系裤子时候把书搭在两个坑位之间的隔断上被主任看到了,我就不大清楚了。"

"发出什么响动?"

"我又不在现场,你问教导主任去。"

"为什么看黄书要脱裤子呀?"

"问你哥哥去。"

……

"同学们!"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子,"最近,在我们学校,在我们这个年级,发生了一起耸人听闻的事件!大家不要笑,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今天如果有警察在场也不算过分。在各级领导的指导下,在全体老师、同学干部的帮助下,这个事件终于被我们教导处成功地发现了!我们年级有个别人竟然租借黄色书刊给其他年级的同学并收取租金。这是怎样的一种卑劣行径呀!不仅自己看还给别人看,还要收取钱财!首恶必除,如何处理,要看这个别人的态度与表现,处分是免不了的。下面还有三件主要的工作要做:第一,自己承认并互相检举,都是哪些人看了黄书,并写出检查来,写清楚过程及自己的认识。第二,主动把那些手头的黄书,黄录象上交到我处,过时不主动上交被我们发现的,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的,严肃到什么程度?严肃到足够让你后悔的程度。第三,一定要追查这些黄书的来源,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但还是希望有些人能主动承认……"


秦松跑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脸向下,把自己放倒在那张大床上。褥子前几天被妈妈晒了,浓浓的太阳的味道。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秦松抬起眼,在塔楼的缝隙中,很费力地调整角度,找到了一点地平线。太阳正在下沉,"为什么初生的与要下沉的总是很大?"红红的、圆圆的,仿佛某种永难愈合的伤口。

有人敲门。

是王兴。

"教导主任知道那两本书是你借给我的。不是我说的,是班长说的。"

"嗯。"

"教导主任问我是不是你给我的。"

"嗯。"

"我说记不太清楚了,需要想想。"

"嗯。"

"他要我好好想想,想清楚一点。班长的证词只能作为佐证。如果就是你给我的,就是你的主要责任;如果是我从校外自己找的,就是我的主要责任。"

"我还帮你买过一把藏刀呢,你为什么没用它把教导主任阉了呀?反正是我的主要责任。"秦松仿佛又看见教导主任硬生生拉上拉链,从小便池下来的样子。

"这是他的逻辑,他是教导主任。我不想连累你,反正我一定会受处分了,何必两个人都受处分呢?"

"处分和处分不一样,处分有好些种呢。"

"我想保你。"

"你真仗义,如果没有‘然后’的话?"

"然后咱俩把位子换过来。"

"不干。"

"只换半年。"

"免谈。不干。"

"我的要求不算高,你答应了这件事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一口咬定是从校外弄来的,外面的坏人多如牛毛。班长、教导主任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干。"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实情,怕你以为我是在吓唬你。教导主任讲,如果我承认书是你的,你有可能会被开除的。班长,班主任不会为你说什么好话的。他们都等着看戏呢。你不干也坐不了那个位子了,何苦固执呢?"

"不干。我问你,你以为坐在朱裳旁边你就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不这么认为。我就是想坐在她旁边,尽管没什么道理。"

"我也没什么道理。我就是不干。懂,你就走;不懂,滚。"

"好吧,你等好吧。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一入校你就让我难看,我也会让你很难看的。"



两个星期之后,处理结果出来了,王兴记大过处分。秦松的父亲动用了无数关系,而且许诺将办公楼前小花坛的雕塑请中央美院的名牌教授重新塑过,校方终于同意不给秦松处分,但是必须在半个月内转学。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老师没有拖堂。秦松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绕着校园随便转了一圈,花坛的雕塑已经被推倒,胡乱躺在草地上。对秋水说了声"走了",人便已经到了街上。天真热,秦松买了只雪糕,顺便看了眼那棵大槐树。

回到家,天还没怎么黑,朱裳屋子里的灯却已经亮了。

秦松忽然感到一种好久没感到的轻松,仿佛一个死结马上就要被打开了,一种快解脱的感觉。

只差一句话,只差一句话。

秦松刷了牙,洗了脸,换了一条新裤子。他对这镜子上上下下看了看,感觉满意后踏上楼梯,越爬,感觉越轻松,越爬越觉得楼梯的尽头晶莹剔透,仿佛秋水说的翡翠城堡。

"不再是乡间的老路了。"

这个巫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两个奶子已经老到了肚脐。还是王子好,什么也没用,王子一个吻,睡了千年的公主就醒了。

只差一句话,只差一句话。

秦松敲了敲门,出来的果然是朱裳:白裙,蓝色的真丝小褂,小小的黄色菊花图案,头发散开,浅浅地覆了一肩。

秦松恍惚间想起了好些事:老流氓的教育,找处女的故事,第一次抱小红的腰,教导主任硬生生地拉上拉链……

"明天就到别的地方上学了,想最后对你说句话。"秦松拉开裤子的拉链,露出硬硬的阳具,晶莹剔透,仿佛一句咒语,一句话。

朱裳看见它嘴唇的蠕动,发出的声音大得吓人。那是另外一种语言,使用另外一种语法,仿佛是一个被老巫婆施了魔法面目全非的王子。朱裳仿佛可以依稀懂得它的一切字里行间的意义,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应答它。朱裳看见它的眼睛闪动,眼角含着一颗晶莹的泪。

朱裳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很丑很丑的娃娃,以及把娃娃剪成碎片的剪刀,没有继续想,重重地关上了门,转身靠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秦松在朱裳关门的一瞬间,瞥见阳台上白地粉花的内裤随风飘摇。



1994年8月初稿于北京垂杨柳

1995年8月再稿于北京帅府园

1996年8月10日三稿于北京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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