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崖记之俾路支 (转)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高燕翔发表时间:2002-01-24 03:04
主题:茫崖记之俾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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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行星】        茫崖记

           (一)俾路支

  七月十七日,在路上两个月了。

  坐在车上算了一下今天要走的路,巴姆→扎黑丹360公里,扎
黑丹→米尔贾韦→塔夫坦110公里,塔夫坦→奎达608公里,算
上等车和过关,不出意外的话大约需要30小时。这一路都是沙漠、
半沙漠和荒山野岭,经过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地带,也
就是传说中的“金新月”毒品基地。拿着地图研究了半天,看不出这
个新月该怎么画,哪边是大圆弧,哪边是小圆弧。三国交点附近的边
境线直得跟刀切一样,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像扎进伊朗的两把刀子,巴
基斯坦略尖一些,阿富汗稍钝。

  三十年前没有“金新月”一说,西亚三国以另一条毒品通道“嬉
皮之路(The Hippie Trail)”出名。嬉皮士自西
而来,由伊朗东北的呼罗珊省入境阿富汗,经赫拉特、坎大哈、喀布
尔,过开伯尔山口,进入南亚腹地。阿富汗战乱迫使“大陆桥”南移,
背包客现在唯有取道荒凉的扎黑丹-奎达一线,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扎黑丹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进入这个城市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
离开。城里到处走动着巴基斯坦式的白色长袍,足见此地已具有过渡
地带的灰色性质。寻思着到了巴基斯坦是不是也给自己买一件宽袍大
袖的长衫。这项计划使我觉得“清真之国”好像真有点令人神往了。

  边城塔夫坦,《孤独行星》形容为“苍蝇成群、令人沮丧的走私
贩老巢”。午后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钞票贩子在活动着,他们一手拎
着鼓鼓囊囊的钱袋,一手挥舞着计算器,苍蝇似的蜂拥上来。
“Change money!Change money!”
“伊朗里亚尔!巴基斯坦卢比!”赶路的人跳下卡车改装的敞蓬“小
巴”,走向一栋画有伊玛目·霍梅尼头像的建筑物,盖了出境章从后
门钻出来,穿过一片白晃晃的“中央地带”,迈向另一栋耷拉着绿底
白新月旗帜的小平房,一个黑胖的暗绿色长袍隐在门口阴影里。他接
过护照,慢条斯理地浏览一通,说:“中国,巴基斯坦。”顿了一顿,
补充说:“中国是我们的朋友。”

  去奎达的六百多公里沙漠公路据说时有土匪和毒贩出没。俗话说
得好,insha’allah,生死由命,是凶是吉自有安拉ta
老人家指挥。巴士只管吭哧吭哧地同沙漠扭斗,扩音器里自顾自地繁
弦急管,歌舞升平。

    阿巴拉古
    阿巴拉古
    ……

  我不禁“咦”了一声,这个“阿巴拉古”简直太熟悉了!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邻座的长袍说得一口英吉利语,自称拉合尔人,在伊斯坦布尔留
学,现在放暑假回家。他解释说,这些印度老歌早在印巴分治以前就
流行开了,长唱不衰,跟民歌没有两样。他特别喜欢的一首男女二重
唱,歌词翻译出来大致是这样的:

    悔不该,唉
    悔不该
    离开我的印度斯坦

    我多想,啊
    我多想
    回到我的印度斯坦

  我们终究没能遭遇稽私部队和毒枭武装火并的激烈场面。日没时
分,巴士泊在沙地里,男性乘客全部下车,以细沙代替清水洗脸,作
象征性的净仪。我站在一旁观望。他们脱去鞋袜面朝西方肃立,折起
长袍下摆,齐齐跪倒在尘埃里,片刻后起立,举起双手掩在耳边,口
中念念有词。复又下跪,起身,反复多次。祈祷完毕,众人四散开去,
各找一块地方悄悄地蹲下,撩起长袍解手。

  我是唯一的站着小便的人。低头看着尿液渗入沙漠,我感到孤独。
巴士与落日背道而驰,麦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广播不再作声,听得
见发动机的旋转,和轮胎碾过沙子的摩擦。

  巴士把我们带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赶路的人盘腿席地而坐,
面前展开蓝色的塑料桌布,苍蝇在茶壶四周兜圈子,热腾腾的大锅里
发散出羊肉和香料的气味。我学着拉合尔人的样把“恰巴底”(炭炉
烤薄饼)撕成小块,蘸着“喀拉伊”(小铁锅煮羊肉)的辛辣汤汁,
再给自己斟上一小碗奶茶。问这是什么地方,答曰:“雅尔马奇,一
个绿洲。”

  雅尔马奇像沙漠里的一个梦。

  次日正午到奎达,叫了“铃木”(巴基斯坦的载客摩托小三轮统
称Suzuki)进城,一头扎进“穆斯林旅社”睡死了。醒来发现
自己蜷作一团,好像还挤在车上,电扇不知什么时候停掉了,浑身冒
汗。

  对沙漠旅行者而言,绿洲和城市代表着他的乡愁;而一旦置身于
喧攘的闹市,他又免不了神经脆弱地怀疑所见所闻的一切皆是虚幻。
然而我终于成功地沦为感官的奴隶,踩着奎达街上的垃圾,嗅着空气
中的腐味,半欣慰半惆怅地告诉自己我又回到了城市这肮脏的人类动
物园(human zoo)。路边和水沟旁,白天夜晚总有男人在
长袍的掩护下就地“蹲点”,不知为什么他们蹲着的时候总是同时垂
下头去,仿佛在审视袍子下沿露出的脚尖。《孤独行星》上看到,奎
达算巴基斯坦最洁净的城市了,我将信将疑。

  奎达可以买到伊朗稀缺的可口可乐和瓶装矿泉水,土制的新鲜果
汁也颇流行,常见有芒果汁、甘蔗汁,当地人用一种特殊的榨汁机处
理甘蔗,整根甘蔗由一端送入,汁、皮、渣在不同的端口吐出,制作
过程的卫生状况相当可疑,汁液浑浊,味道却是好的。

  不幸很快吃腻了旅社食堂的“喀拉伊”和“恰巴底”。去城北的
cantonment(英印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军营)一带找食,
结果找到两家味道不大纯正、但也不妨一试的中国餐馆,其中一个叫
“雪莲饭店”的附属于奎达唯一的星级酒店,居然冷气开放,进去了
不想出来。甚至那纤尘不染的餐巾都让我恋恋不舍……我感到惭愧。
侍者依照西式递上左叉右刀,我举起不锈钢叉,忽然意识到这只在穆
斯林国家属于不洁的左手荒废已久了。

  巴扎里多见阿富汗菜。流亡者开的饭馆,进门须脱鞋,地上铺着
暗红色毛毡,矮矮的饭桌居于正中,食客脑袋上扎着缠头,下巴拖一
丛大胡子,人手一碟喀布尔风味的羊肉烩饭。米饭里掺入半熟的红葡
萄,倒是一种奇特的做法。

  路过阿富汗“领事馆”(领事馆打了引号是因为塔利班尚未解放
全国,还处在“乌龙山剿匪记”阶段,目前世界上只有巴基斯坦、沙
特阿拉伯、阿联酋三家和他们建了交,大多数国家包括联合国只承认
旧政权),门口闲站着两个深色袍子、雪白头巾的哨兵,手里斜支着
AK自动步枪。心想这二位估计就是塔利班了,算是见识。想想没事,
便借口说办签证,进去看看。院子里围了一堆人,人堆里坐着个黑缠
头山羊胡须的男人,八成是个领事官,没精打采地向人们说着什么。
想象中的“学生武装”好像不是这样的呀,这些“红卫兵”怎么都跟
抽了大烟似的满面倦态,说话举止慢吞吞懒洋洋的透着无奈?any
way,我探听到的情况是,他们不欢迎外国人去观光,但旅游签证
也不是绝对的“no”,需本国使领馆开一张介绍信,外加大把的耐
心和运气。一想奎达既没有中国领事馆,我又何必在这里耗太久时间,
于是作罢。

  去一百多公里外的边境隔岸张望一下阿富汗亦非易事。得向巴基
斯坦政府“内务及部落事务”部门提交申请,缴几百卢比的边境税,
换来一纸所谓no objection certificate,
意思是出了事自认倒楣,政府没有干系。且只能雇私家车或打的前往,
不准使用公交──理由自然是“保障外国游客人身安全”。之所以涉
及“部落事务”,这里面有着不足与外人道的奥妙:俾路支斯坦省大
部份地区实际落在地方武装的控制之中,政府鞭长莫及,尤其是“金
新月”这一带的帕坦族和俾路支族素以剽悍尚武著称,部落之间流血
冲突是家常便饭,加之毒品军火走私、阿富汗战乱难民潮等棘手问题,
“部落事务”差不多就是个“不管部”的干活,外国背包客虽然跟这
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八竿子打不着,运气不好也会撞上绑架、失踪
什么的,政府尽量能省事则省事。

  据说奎达街上时不时会有俾路支地方军阀的保镖车队招摇过市,
警察见了他们也要恭让三分,我没有碰上,甚遗憾。

  晚上在巴扎兜兜转转,看中一家小裁缝店,量身定做了一套两件
式的“沙瓦·卡米斯”布袍,价钱只要四百卢比。次日早起去裁缝店
试衣,裁缝和他的两个小夥计看着我系上肥大的长裤,外罩套头长衫,
大笑不止,连连说:“像巴基斯坦人!像巴基斯坦人!”镜子里的中
国人浑身纯白,举手投足略有几分飘然,忍不住得意忘形。T恤衫和
牛仔裤从此进了背囊,内衣内裤也索性不用了,且有样学样当众在路
边蹲点,像当地人那样弓着身子低头研究袍子底下露出的脚尖。所谓
人人都活在他们的衣服里,此真言也。

  在奎达养足了精神,于是又出发。买了火车票南下次大陆,目标
印度河流域的远古文明遗址“莫恩焦德罗”。这趟列车叫做“博兰号
邮车”,邮车相当于普通快车,我的车票是“经济座”,介于一、二
等之间,下层是木板座位,上层有简陋的卧铺。所谓“经济等”在我
看来恐怕只是二等的委婉说法,那地狱般的“二等”车厢实际上应该
算作三等才对。同样地,“一等”亦非头等,其上还有一个更高等的
“空调”档次──不折不扣的火车天堂。除去末等不算,其他各等内
部又有坐、卧之分,如此细致的等级划分,该不会是印度种姓制度的
残渣余孽吧?不知我的“经济舱”位于炼狱的哪一层?

          天 堂  准天堂  炼 狱
           ↓    ↓    ↓
    ┌───┐┌───┐┌───┐┌───┐
    ■博兰号├┤空调卧├┤空调坐├┤一等卧├┐
    └───┘└───┘└───┘└───┘│
    ┌───┐┌───┐┌───┐┌───┐│
    │二等坐├│经济坐├┤经济卧├┤一等坐├┘
    └───┘└───┘└───┘└───┘
      ↑    ↑    ↑    ↑
     地 狱  准地狱  炼 狱  炼 狱

  上等车厢不难辨认,绿壁上刷了白色的英文大字“空调车”,骄
傲地向外吐射着热气,一副上等人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在充斥汗味、
烟味的“经济舱”找到了我的铺位号,坐下时吃了一惊,身边围着四、
五个十几岁、长相酷似东亚人的男孩,满脸好奇地打量着我。一问是
阿富汗孤儿,刚从巴基斯坦政府领了通行证和遣散费,离开难民营去
卡拉奇自谋生路。对了,在伊朗东部也见到过这种模样的阿富汗难民,
莫非他们就是成吉思汗的遗民哈扎拉族!一时觉得说不出的亲切,但
又不知哪里隔了一层。

  “博兰号”以博兰山口得名,山口一边是西亚高原,另一边是南
亚次大陆,铁路穿过一高一低两个地质板块之间的瓶颈口,从海拔
1800米戏剧性地滑落到一百多米的平原,坐在车上,可以觉察地
势在急遽下降,火车忙碌地进出隧道。在这里,每年春夏两季,半游
牧的俾路支人赶着牛羊通过山口,在山上安营扎寨,待到天凉才重返
平原。此时下山,正赶上次大陆湿热难耐的季节,我不是给自己找罪
受吗!同车的巴基斯坦人好像也在犯愁似的,苦着脸不声不响,闷头
抽烟或是低头打盹,只有那几个阿富汗男孩子是快乐的,他们大概从
没坐过火车,兴奋地扒着车窗东张西望大呼小叫,山洞里、车厢里灌
满了他们的欢呼。

〔○一年九月四日〕


主题:茫崖记之信德
版权所有:赋格赋格 原作 提交时间:16:45:33 01月22日



【孤独行星】        茫崖记

           (二)信 德

  我从俾路支斯坦省的奎达市出发,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印度河
下游的信德省。借着天光看见Dadu的站牌,知道坐过站了,于是
下车。在月台上买了早饭──炸鱼拌饭,揭开裹在外面的报纸,捧在
手里一口一口地吃。鱼块多刺,表面细细撒一层辣椒粉,饭里掺了橙
黄色的番红花(saffron)碎末,着色兼以调味,这油乎乎的
食物说不上好吃,却使我油然想起“鱼米之乡”的词语来。果然是在
平原水乡了啊。太阳蒙在水汽里,白茫茫的一团亮斑,人扣在蒸笼里,
浑身湿答答像拧不干的抹布。

  吃饱了饭觉得宽心,懒懒的睡在站台上等反方向的火车,四肢舒
展开去,像一块腐肉任由苍蝇上下盘绕。白袍早被汗水渍透、共泥土
一色了,包裹在布片里的这具肉身假如还有思想的话,它大概惟愿就
此腐烂下去,在半睡眠中一任自己无声无息的烂掉。

  达杜这一带的树林和水域据说是巴基斯坦有名的“水浒”,聚结
了一支名唤“达寇(dacoit)”的绿林好汉,拦劫绑架无所不
为,官军围之剿之,结果不了了之。就在不久以前,信德省还有这样
的规定:凡进入达杜地区的外国人都得雇用贴身保镖,陪吃陪住陪玩
须臾寸步不离,连出恭都盯着。公家保镖不收佣金,只取小费,想想
倒也不差,不过这项规定如今已成空文,可能官匪双方玩累了吧,谁
也不想再惹谁,于是乎大家太平。或者由对立转为暗中勾结也说不定。

  我在午后最热的时候到达Moenjo Daro车站。正是午
休时间,售票处木窗半掩,一老一少仰面倒在藤床上酣睡,车站外空
地上停着一辆印度式双轮马车(tonga),赶车的赤脚男孩斜靠
在车篷里打盹儿。不知过了多久,有牧童骑着水牛经过,指点马车说
“莫恩焦德罗,莫恩焦德罗,”一语惊醒小马车夫。他从篷子里探出
头来,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说:“mister,去莫恩焦德罗
吗,30个卢比。”在从前他多半是会称呼我“sahib(大人)”
的吧?

  这一路的榕树、农田和形状不规则的水塘证实我的确是在平原上
了。池水是一汪浑黄,菜田是一畦蒙了尘的绿,农妇身上裹满花花绿
绿半新旧的沙丽,男人的小圆帽上镶着细小的镜片。这就是李维史陀
(Levi-Strauss)笔下的印度次大陆,一块密密麻麻色
调斑驳的古老织毯,五千年来不断地脱线掉色,同时又被无数只粗糙
的手反复缀补着。我想起卡尔维诺(Calvino)的《看不见的
城市》,马可·波罗讲述过一个“地毯城”的故事。城市里布满错综
复杂的小巷、歧路、阶梯、死胡同,充塞着拥挤的人流、嘶叫的牲畜
和污秽的垃圾,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熟悉的“人类动物园”的表象,而
非城市的真实面貌。真实面貌将由城市某处的一块地毯表述。看第一
眼时,谁也无法相信地毯的设计跟城市之间有任何对应关系,但是如
果仔细检视,终能发现地毯的每一处花纹和图案都与城市的某个地方
相呼应,而城里的所有事物也都被地毯所包含。地毯和城市,这两样
东西之一凝聚了宇宙星辰和人类命运的规律,另一样只是前者的拙劣
模仿。我把李维史陀的“织毯”比喻看做卡尔维诺的“地毯”想象的
反面。“织毯”描绘了一幅人类文明不断熵增的前景,“地毯”则指
向一切形式的抽象本原。这两种画面是同样可怖的,无论是最初设计
了“地毯”的那只手,还是不停缀补着“织毯”的无数只粗糙的手,
它们从先验的或者实践的角度不约而同地否定了文明的意义。

  七月二十日下午的莫恩焦德罗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在信德方
言里,“莫恩焦德罗(或译:摩亨佐达罗)”正是“死丘”的意思。
站在“丘”──城西的椭圆形山冈上四下张望,卫城和下城废墟绵延,
热气蒸腾,不见半个人影。山坡上的卫城只挖出了一半,目前出土的
都是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包括一间大“谷仓”(其真实功用尚无定论)
和近2米深的大浴池,谷仓设有通风管道,浴池的四壁和底部涂有防
止渗漏的石膏、沥青加固剂,山丘周围依稀可辨防御工事的痕迹,所
有的残垣断壁都是规格一致的砖砌结构,烧砖的大小和形状完全相同,
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下城比卫城还要乏味。东西或南北走向的笔直街道把居民区切割
成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街区,房屋不是两层就是三层,一样的砖砌
构造,内部密砖匝地,铺有长方形的浴池,排水管道通向小巷边的阴
沟,与大街旁的砖砌下水道形成排水网络。可以说,这半年来我到过
不计其数的古迹遗址,从未遇见如此刻板的古建筑群:不见壁画、镶
嵌、雕塑,没有圆柱、拱门、穹窿,没有曲线的变幻,甚至缺乏任何
装饰,所有的只是直线,严格的直角,单调的长方形。由于印度河经
常泛滥,城市在一千年之内重建了七次,越往后材料和工艺越见粗糙,
但每次重建都严格地遵循同样的平面设计,一成不变。

  莫恩焦德罗之所以显得无趣、不“好看”,我的解释是它太“不
像”古迹了,整个建筑群强调的是简单实用而不是我们印象中的古典
美,如果要说其中有什么美学底蕴,它更接近现代建筑“简单是美,
多不如少”的简约原则。试问有谁乐于参观一座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工
业废墟,并且在通风管道、垃圾箱和下水道之间留连忘返?

  有几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厕所是坐式而不是所谓“亚洲
式蹲坑”(Asian squat loo)──坐式原来是在亚
洲发明的啊!反观四、五千年后的信德,随地大小便,连蹲坑亦成了
一种奢侈。二,住宅群的整体规划包括了统一的垃圾处理系统,垃圾
箱设在室外,与室内隔墙相通,住户无需出门就能通过孔道自里往外
抛掷垃圾,构思与现今美国大城市公寓楼里的garbage 
disposal系统如出一辙。三,住宅类似四合院,四周的房间
面朝中央庭院,临街的墙壁不设窗户,房门隐蔽,通往窄巷,浴室和
厕所的排水系统进一步使私人空间得到保障。

  如果不是实地印证,我是无法相信李维史陀的断言的──他在
《忧郁的热带》(Tristes tropiques)里声称,
城镇的、工业的、资产阶级的文明不是现代的产物,它最早出现在五
千年前(!)的印度河谷,这种文明在亚洲早熟早夭,而后在欧洲经
历了一个漫长的蛹期阶段,命定要在新大陆(!)破茧而出。有点耸
人听闻,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莫恩焦德罗在科技水平上无疑是属
于青铜时代的,但“软件”方面却像一个缩微了的美国,具有工程师
式的实用主义和刻板的清教徒精神,拿李维史陀的话来形容就是“坚
实却不美观”、“令造访者想到现代大城市的优点和缺陷”。李维史
陀考察、著书的年代还没有出现“全球一体化”(=美国化)这个说
法,但他已经看到,历史的车轮在四五千年之后又会转回亚洲,只不
过换了一个名目曰“进步的西方文明模式”。莫恩焦德罗与巴基斯坦
的反差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讽刺。

  即使在“最不像美国城市”的美国城市──旧金山,亦不难发现
与莫恩焦德罗神似的地方。市区西部的大片住宅区,南北走向的街道
avenue一律以1234的数字命名,东西走向的street
则按ABCD字母排列,avenue与street垂直相交,把
居民区分割成棋盘似的四方块单位。有些区域的房屋格局几乎一模一
样,多数是两层楼,有车库、草坪、后院,……千篇一律,且各自为
政。如果说莫恩焦德罗像一个缩微了的美国,反过来也可以说美国
(以及正在美国化的现代世界)是一个放大了的莫恩焦德罗。

  在七月二十日这个挥汗如雨的下午,我丝毫没有寻到人类文明根
源时应有的喜悦感,相反,某种粘滞的情绪使我闷闷不乐。是因为现
象的循环往复而产生的荒谬感,还是仅仅因为“五千年”这一天文数
字本身的重量,我不知道。遗址旁的文物馆里,一尊小小的冻石雕像
令我长久驻足。男子身穿袒露单肩的绣花袍子,唇髭剃得乾乾净净,
络腮胡子梳理得井井有条,前额和手臂上箍着饰有圆环的链子,修长
的眼睛微垂着,面无表情。谈不上王者的威武、祭司的庄严、偶像的
神秘、哲人的深沉,甚或俗世的悲欢,只有深不可测的沉默,荒凉空
泛的不可知。他使我想到复活节岛上那些来路不明的巨人石像。

  北行28公里,抵达布托家族的发源地拉尔卡纳市,声音和气味
告诉我又回到了五千年后的巴基斯坦。混乱、拥挤、泥泞、污秽,
……好在天色渐暗,眼不见为净了。火车站值夜的老人友善地通知我,
去卡拉奇的夜车晚点至少三个小时,他为我打开“贵宾候车室”的房
门,劝我先睡上一觉。

  这一晚点就是五个小时。悠长缓慢的五个钟头,次大陆的时间像
溽暑时节厚重粘涩的地气,像郁闷的赤道无风带,于静止中包含着绝
望。在睡意和蚊虫的双重袭击下,我的神志不断漂浮于清澈与混沌之
间。我记得VIP候车室高高的天花板,吊扇扫起桌面上厚积的灰尘,
一阵热风夹杂着一串蛙鸣。我想到八百年繁衍不灭的达寇,三千五百
年前入侵印度河流域的雅利安人。房屋坍塌,城市崩毁,文明断裂。
莫恩焦德罗──“死丘”在发掘出来的时候,考古者面前是一幅末日
的景象,城市居民于同一时刻全部仓促死亡,似乎在瞬间遭到高温袭
击,连石头都玻璃化了,骸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印度河河床几经改
道,莫恩焦德罗三千年河东,两千年河西,一度位于河心岛屿。印度
洋季风的风向亦发生根本性偏移,季风雨的缺席使城市的水井、浴池
和排水管变成废墟。河东59万平方公里的塔尔大沙漠,夏季季风的
湿润气流在它的东边不远处经过,但是没有一滴雨水降落到沙漠上。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二等“地狱”车厢里面,车窗外是浑
黄的大河和信德平原的土地。我被好心的列车员领到一等卧铺,包厢
里坐着一位母亲和三个面黄肌瘦的女儿,面纱上部露出惊恐的眼睛,
戒备森严地盯着这个不顾男女大防和她们共处一室的东亚男人。我真
的顾不了那么多了,爬上最高的铺位,倒头就睡。再次醒来的时候,
窗外开始出现次大陆的又一种人间奇观──鳞次栉比的贫民窟,预示
着一座大城市即将来临。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我就像一个强烈需求精神依托的西方人,
虽然本身未必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本国也从来不去教堂,到了殖民地
却因为文化认同(而不是什么信仰)摇身变成一个church-
goer。在卡拉奇,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拜访了两座教堂,一座叫肯
德鸡,另一座叫麦当劳。不必说俗艳而亲切的塑料桌椅、假花假草,
以及式样滑稽的员工制服,单单是那块塑料菜牌上的各款套餐玉照已
然勾起游子的无限乡思。“吃什么好呢……呃,……”自然,猪肉在
这里是万万不能出现的,但这无伤食者的感情。“这样吧,第四号套
餐,要带土豆泥的,对了,再加一块苹果派。”

  巴基斯坦少有胖子,我仅在两类场合见过块头明显大于平均值的
巴国人,一种是政府部门,再就是西式快餐店。做一个简单推论,这
个国家人民的体重和阶级地位成正比。在麦当劳和肯德鸡,女人多半
不戴头巾面纱,男人穿衬衫西裤而不是沙瓦·卡米斯长袍,并大声地
用英语进行会话,这奇怪的种种似乎表明,在后殖民时代西式快餐厅
成了某种局域性的另类殖民地。

  我在卡拉奇无所事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逛街。这个巴基斯坦的
上海原是殖民主义带来的人为产物,在沙漠和沼泽相间的瘴疠之地凭
空冒出一个超大的人类动物园实在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旅馆所在的
沙达市场挤满了粗糙的水泥建筑,地面是金铺、饭店、旅行社、杂货
店,上层是住宅,冷凝水滴滴答答地从窗式空调机的外壳落到行人的
衣领脖子上。英国殖民地的气氛,混杂着热带的感觉,不时使我想到
很多年前的九龙,当然,沙达比那时的九龙还要破旧好几倍。

  沙达区紧挨着女皇市场,那里立着一座带有钟楼的火车站似的建
筑物,粗看像哥特式,细看颇有一些莫卧儿王朝风格的装饰。女皇市
场包括了不计其数的店铺,凉檐密密层层遮天蔽日,也掩盖了满坑满
谷的(我们称之为“食品”的)动植物尸体与部件。卡拉奇是一个巨
大的购物中心,这一点也跟香港类似,商业的规模之大、门类之细到
了骇人的程度。有个街段,整条街一家挨一家布满店面不大的江湖牙
医店,每家店招牌上夸张地画着口腔的剖面图,橱窗里有成排的塑料
假牙,上面蒙着尘垢。整条街都这样。

  从女皇市场打车去上流地段的使馆和居住区克利夫顿,不多远就
是阿拉伯海。沙滩是黑色的,讨游客生意的小孩牵着骆驼追在我身后
叫唤“mister”,五十年后的今天,那些骆驼仍像李维史陀当
时所见一样,打扮得比主人更俗艳。不过,大海毕竟是令人愉悦的风
景,只有在这里,巴基斯坦男人才有勇气卷起肥大的裤管,裸着上身
走来走去。

  而印度洋季风也终于登陆了,尽管它可能只是强弩之末而已。沙
达上空有兀鹰凭风盘旋,懒懒地张开巨翅像漂在海面上的一面帆。我
知道这种食腐禽类为什么会在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出现。沙达有一支波
斯移民,保留着拜火教的习俗,死后实行天葬,尸体置于高高的寂没
塔(风塔)上,让秃鹰把五脏六腑啄食殆尽。

  天黑时,光了膀子坐在旅馆阳台上吹风。摊贩们正在撤离沙达,
遗下满街的垃圾,卖香水的边走边晃着摇铃,“叮呤,叮呤”,篮子
里几十个盛着各种气味的香水的玻璃细瓶附和着发出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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