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波波(转贴自剑)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心有些乱发表时间:2001-11-06 22:52
             性爱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黄金时代》中的性与爱

                ·弱 智·

  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黄金时代》自一九九三年面世以来,迄今已历时八年。这篇小说曾荣获台湾联合报系第十三届中篇小说大奖,被王小波本人及文学界同仁一致认为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

  王小波曾提到过他从二十岁开始写这篇小说,到将近四十才完篇,前前后后花去近二十年时间,修改次数不下三十五遍。这种写法王小波称之为“追求对作者自己来说的完美”。王小波所仰慕的为数不多的几位现代作家,如杜拉斯(Duras,M.)、图尼埃尔(Tournier,M.)等人,也是这样写出他们的经典名著的。

  也许正是因为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心血,这篇蕴涵丰富深刻思想内容的小说从表面上看却是惊人地简单、清晰。主要的人物实际上只有两个:王二和陈清扬。情节虽然时常采取倒叙的方式讲述前面发生的事,但基本是单线向前移进的:王陈二人相遇、相交和分手的过程。

  这篇小说我也读过很多遍,而且一直想写点读后感之类的小文章表达我对王小波的敬慕之情。我大概开了四、五个头,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谈,每次我都发现自己迷失在其纵横交错的小径之中。这个貌似单纯散漫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精心营造的花园迷宫,你可以从任何地方进入,但能不能不受干扰地出来则要看你的机警与造化。

  我发现我以前的文章之所以写不下去,是因为我将注意力放在王二身上。王二这个人物当然是王小波对中国文学长廊的一个重要贡献,在他身上,王小波凝聚了自己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以及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的人的命运的思考。王小波的许多小说都用这个人物作主人公,尽管他时常以不同的面目出现,他的基本个性是一致的。而且他也较少变化,可以说他是以不变应万变。正因为如此,写他反而难度更高,而且已有许多专家学者写过他了。于是,我决定避开王二,写一写陈清扬。在我看来,陈清扬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物。同时,正因为王二是不变的,追踪他周围人物的变化就显得特别能说明问题。

  我们对陈清扬的背景知道得其实并不多。我们知道她是北医大毕业,在云南插队作队医,有个丈夫正在坐牢(至于她的丈夫为什么坐牢书中却没有交代)。说实话,我一直没想明白王小波为什么对她的背景交代得如此少,不过,我又确实感到我不需要对她知道得更多。

  有关她的一些重要信息王小波已作了描述:比如她是个漂亮而自信的已婚女人,因为结了婚仍然肤色白皙乳房高耸而被人认为是破鞋(这样的逻辑推理我们并不陌生)。陈清扬因此而魂不守舍,原因并不是因为她觉得搞破鞋是件丢人的事,而在于她没有偷人,不是个破鞋。“就如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一样。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很不自在。”在这种情况下,陈清扬很想找人证实自己的清白,还自己以本来面目。

  什么是陈清扬的本来面目?或者说是陈清扬自认为的本来面目?

  那就是陈清扬不是一个风流的女人:比如,她觉得男性的生殖器是一件很丑陋的东西,“她总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只要性交就有好心情”,“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

  陈清扬是个骄傲的女人:在章风山与王二做爱时,尽管巨大的快感伴随着冷雨和雾向她的身体劈进来,使她想大叫出声,甚至想死去,她还是忍住了,因为“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面叫出来。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我们还知道,她在卷入与王二的关系时并不爱王二:是王二胡编出来的所谓“伟大友谊”(也就是《水浒传》里那些江湖好汉的义气)将她拉入到这样一个希奇古怪的游戏中来的。王二“那些话就像咒语一样使她着迷,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悔。”

  这里,可以看出,与其说陈清扬与王二的关系是一种情人的关系,倒不如说是一种友好的性伙伴更加恰当。虽然陈清扬很漂亮,很有女性魅力,她在心理上似乎更接近中性。在她与王二关系的开始,她对性爱是抱着一种引以为耻的态度,她觉得男人天天对女人做这件事是件恬不知耻的事。

  陈清扬的这种以性爱为羞耻的性爱观,对中国女性,尤其是那个时代的中国女性来说,并不是件难以理解的事。曾有人将中国文化称为“羞耻心文化”,以示与以“罪恶感”为特征的西方文化相区别。评论家丁东也曾以《超越羞耻心文化》为题评过《黄金时代》。

  从小说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随着陈清扬一步一步走进与王二的关系,变成一个名符其实的破鞋,她开始将自己想像成一个“午夜淫奔的女人”,想像自己被五花大绑地被押到台上,受尽羞辱,然后被拴上磨盘扔到河里,“或者像以前达官贵人家的妻妾一样,被强迫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贴上湿透的黄表纸,端坐着活活憋死。”

  这里所谈到的一些羞辱和惩罚,是传统中国社会为越轨反叛的女人准备的。这些画面在陈清扬脑海里一再闪现,表明陈清扬从中国文化为女人设置的一个模式(以性爱为羞耻的正经女人的模式)走到另一个模式(以性爱为武器越轨反叛的另一个模式)。但她的羞辱感仍然存在,只是她决意接受摧残、接受羞辱,因为她认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耐人寻味的是,当陈清扬二十多年后在北京与王二重逢并在旅馆里“重敦伟大友谊”时,陈清扬开始追忆他们的似水年华。她认为她当年与王二所做过的事都毫无罪孽可言,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清平山王二背她时发生的那件事。陈清扬说那是她真实的罪孽。这是一个很令人费解的细节,但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陈清扬不仅把这个细节真实地写进她的交代材料并拒绝修改,而且因此离开王二。这不能不使人想了解,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使她的人生发生如此大的转折?

  让我们重温那段至美的文字: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撩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的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在这段文字里,实际上只是发生了一件再简单自然不过的事情,就是陈清扬爱上了王二。因为爱上了王二,她不可能与王二继续他们轰轰烈烈的性爱游戏。因为性爱是件中性的事情,可以在大众面前公开,而爱情则是一件极其隐私的事情,无比珍贵,无比脆弱。陈清扬要维护她心中的爱,就只有离开王二。因为在那样一个“集体窥春癖”(评论家艾晓明语)和容不得任何个人感情的时代,惟有将爱藏在心中才能使之得以保全。

  爱情也是一件极其认真的事情,因此陈清扬才会将她的真实感受写进交代材料并拒绝修改,才会拒绝和王二继续以超然的态度去满足众人的窥春癖,爱情使得“出斗争差”变得难以忍受。至此,陈清扬完成她的心路之旅,就是说从“以性爱为羞耻”到“以性爱为反抗武器”到最终,还原成了一个回护爱情的真实的女人。

  读《黄金时代》时,我的脑海里会不时飘出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便是前面提到过的写《情人》的杜拉斯。陈清扬和《情人》中的那个少女从本性上讲可以说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女人:前者似乎比较淡泊、宁静,更有成熟女性的特征;后者敏感、自尊、富直觉、有强烈的反叛个性。但是,俩人的心路历程却有着某种程度的吻合。比如,对她们的情人都有一个从不爱(或自认为不爱)到爱(或发现爱情)的过程。

  对《情人》中的那个少女来说,爱上一个中国男人于她的种族和其它正统中产阶级观念是无法接受的事实。那些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致于承认她和那个中国男人的关系是为了钱也比承认是为了爱要容易忍受得多。女孩的母亲无疑持有相同的观点:因为她在从女儿口中逼出女儿只是为了钱才去找那个中国男人时,她便开始为女儿在寄宿学校打掩护,要校长准许她女儿晚间外出。女孩自己也以有这样一个情人为耻,坚信自己只是看上了他的钱。

  直到她最后乘邮轮回法国,与她的情人分手,午夜在船上听见有人弹萧邦圆舞曲,她才突然哭了。因为只有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在“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意识到她实际上是一直爱着那个中国男人的。

  这一细节和《黄金时代》中章风山那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俩人都在最个人化、最安静的时刻(一个是在白云飘飘的深山老林,一个是在夜深人静乐声飘扬的茫茫海上)与爱情不期而遇。

  据说,王小波曾自称为“愁容骑士”,这是唐吉诃德的别号。那么,这位愁容骑士在我们这样一个喧嚣的时代捍卫的是什么呢?我愿意引用他在一九七八年写给李银河的一段话作结: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可以说这样的爱是反社会的。奥威尔说的不错,可是他的直觉有误,错到性欲上去了。总的说来,相爱是人的‘本身’的行为,我们只能从相爱上看出人们的本色,其他的一切都沉入灰蒙蒙。”

  从一九七八到《黄金时代》面世的一九九三,中间相隔整整十五年的岁月。但我愿意相信,这段话透露了王小波写《黄金时代》的初衷,透露了性与爱在这篇小说中的根本关系。

  王小波这个愁容骑士在他短暂的人生中,用小说和杂文作武器,回护了爱情及其它一些在我们灰蒙蒙的生活中不多见的亮点。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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