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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童年之一

第一支会唱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当时很小，大人们规定，每个小孩第一次写出来的字：毛主席万岁。第一次会唱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那歌狠有劲，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唱起来脚垛地板，轰隆隆的。不过，我写的第一句话不是毛主席万岁。

我启蒙早，三岁开学三百千，个子不够高，跪凳子上写大楷，要悬腕。还要背。背不出来要挨打。伸手板。奶奶冷冷地说，三个字错了，三下。我伸手。开始还躲，后来不了，躲，就要多挨几下。一般第一下重，跟着会轻些。说明奶奶还是舍不得打我的。每次打完，奶奶会说一句：这是为你好。我点头，因为奶奶的样子很郑重。
我们的家族曾经很大，很多人，都归奶奶操持，那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散了，分家。没有办法，譬如九叔爷爷，有11个叔奶奶，能不分吗？政府会管的。
这些叔奶奶常来我们家，和奶奶说话，我见过。有个7姑奶奶收拾得最干净，头发紧紧在后面团个鬏，头油香香的，比其他奶奶皱纹少，穿南霸天里面老四那种衣服。她好像死得最早。
红颜薄命。奶奶说。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改一条裤子，那种料子叫做府绸。七姑奶奶遗嘱交待，她的衣物全部送给奶奶。
府绸裤子改好后，奶奶给我穿。还说，穿新裤子，要爱惜。
穿了一次。
在街上和小朋友玩陀螺，一甩鞭子去追陀螺，抬腿呲啦一声，档破了。狠恐惧地回家，怕奶奶拿出尺子。还好。奶奶没打我，说，哎，好料子，可惜朽了，经不起撑。
那是夏天的事情。

夏天很热，晚上，我们都睡在天井里。月亮半个挂在树梢，慢慢会升上去。有些虫儿猪猪地叫。天井有棵牛奶树比房子还高，树的叶子狠宽大，毛茸茸的，结一种青绿的果子，掰下来，果子叶子的梗上都有白白的浆流出来，铁牛喜欢吃。
爷爷把竹床摆在牛奶树下，竹床最初应该是浅黄白色的，多年之后变成棕红色。爷爷说，人的汗水啊，比桐油还好，越睡这竹床就越光越凉。
我在竹床上躺下。之前奶奶用井水擦过竹床，睡上去井一样清凉。爷爷在竹床底下放好搓板，点燃一条蚊香，蚊香里有雄黄，蚊子最怕。雄黄闻习惯了，挺香。蚊香到早上点没了，搓板上留上一条黑色的纹路，两指宽。
枕着头，仰望银河横扫天空，奶奶坐在竹床边，手中一把蒲扇——葵叶做的，竹子箍边，扎上一条布条加固，经久耐用。清风徐来，奶奶摇着蒲扇，说，从前哪……
奶奶很多故事，多数关于神仙的悲欢离合，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到动情处，奶奶长叹一声，哎，嫦娥就这么飞上了月亮……
我记得，奶奶不笑也不哭，很少有表情，脸上的皱纹如刀刻。高兴时，皱纹就宽些，皱纹紧起来，那可不是好事，又要挨手板了。
爷爷坐把摇椅，看书，用竹竿挑一个8w的小灯泡，省电。爷爷看书要哼哼，用一种上上下下的腔调，象唱歌。
没读书之前，不会唱歌，因为爷爷和奶奶不唱歌，也不教我。即便奶奶哄我睡觉，也不唱。奶奶念一种童谣：月亮芭芭，头里坐个爷爷，爷爷出来卖菜，头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奶奶声音渐轻，我轻轻的鼾起。

我听过唱歌。是9叔结婚，奶奶带我去了，吃饭还坐上座。
9叔是5叔爷的三儿子。吃饭前，5叔爷请奶奶上座，奶奶一手就把我提上位子。吃饭时奶奶对爷爷说，我的孙要是从前，那就是族长，当然要坐上座。
我用手撑起屁股，仔细看那张红漆板凳，没什么不同。日后才知，所谓坐北朝南，冠冕堂皇。
饭后一群人闹新房，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舞是忠字舞，挥手朝天，后手指地，前弓后箭四方走完算是一个循环，唱歌的唱：社员都是向阳花……
我偷偷拉奶奶手说：嘿嘿，我们家也是小小向阳院。奶奶皱纹宽了一点。我们家独门独户，本不设向阳院，奶奶找居委会周奶奶说了才特设一个小小向阳院。奶奶说，不设怎么行，我闺女儿子9个有6个在部队，不积极先进是不行的。
爷爷不管这些。
奶奶说，爷爷是个老四旧，一点也不积极。爷爷就说，还要我怎么样？西装都改了棉袄，领带作了拖把，可惜我的那些字画了，要你不要烧，结果最后也没来抄家嘛。
爷爷很少这样和奶奶说话，一般总是说：哦，是的。高兴了，就翘着白胡子，红脸说：太太英明。可说到字画，爷爷就激动，一脸责怪人的样子，声音有点尖。
爷爷喜欢一些东西，奶奶说是那种当不得饭吃的东西。譬如字画瓷器还有些小玩具。有些可以吃，金鱼、鸟、猫这些。不过，这些可以吃的，我们也不吃。
爷爷有只金斯猫，很坏的东西。曾经抓破我的手背，还抓烂沙发垫子。沙发可是狠高级的家具，3叔从乡下回来住我们家时给做的。用了许多弹簧，用麻布蒙起来。
三叔是个瘦高个，长得象李玉和，生把女人嗓子，常常干活时来一声，奶奶，你听我说。还翘兰花指。说是有肝炎，借我们家养病。
我吃饭时曾问，肝炎还和我们一起吃？奶奶就啐：不准乱问大人的事。三叔的病不传染的。
我怀疑，三叔是个逃兵。
春天，三叔走了，两个穿蓝军装的人带走的。奶奶的皱纹挤成一团，望着门外说：喜欢写写画画也不算反动啊。爷爷冷冷地说：哎，不是光荣军属这块牌子，你也脱不了身。
我听着，不问大人的事情。

那个晚上，金丝猫开始叫，整晚整晚嗷嗷的。后来，群猫应和，也不知哪来的。大瓦缸里的金鱼开始一条条消失。奶奶肯定是金丝猫干的，爷爷不信。爷爷说，我的元宝是不吃鱼的猫。不久，我和爷爷亲眼见到金丝猫爬上花架，爪子伸进鸟笼。鸟笼里面是爷爷最喜欢的画眉鸟，据说是只鸟神，能叫九口。画眉一边扑翅膀，一边学猫叫，很象金丝猫在爷爷怀中时的声音。
三天后，金丝猫出走了。长大之后，听说猫是爱情动物，春天来临时，猫会离开家。
金丝猫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爷爷不再提起他的元宝也没有回来，猫的嚎叫在夜晚中失去踪影。

我长大了。
7姑奶奶的裤子被撑破不久，我就上了学。很不容易。我还小，改了户口才够年龄。第一堂课下来，在石板上写了5遍毛主席万岁，还学会了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中午，排着队伍回家，一条长街宽广，我们的歌声洪亮。唱到尾声，我们就插花，领导我们向前进，进进进。这种唱法日后和爱人战到酣处也曾想起过一回，于是脱口而高声，果然有宝训的神效。
长街分叉，一个一个同学消失在街道的缝隙，最后剩下我。
一手推开门，我说：爷爷、奶奶，学会唱歌了，然后大声歌唱。很奇怪，一个人大声歌唱是如此痛快，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竟是飘飘欲仙的感觉。
会唱的歌儿越来越多，让我们荡起双浆、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弟弟底大弟弟底大，英勇杀白匪、小小猪排江中有、学习雷锋好榜样……
排着队回家，我们歌声不断。有个叫洪军的同学，很多名堂。譬如一边唱歌一边走，双手还狠有节奏地击打屁股，发出啪啪肉响，打队鼓的节奏。他还会改歌词，学习雷锋好榜样就被改过。我们街上扫公厕的驼背驼的不正，背是歪的。洪军经过公厕就大声唱：学习偏驼子，扫茅厕。几次之后，驼子见到我们路队走过来就操扫把，吓得我们到处乱跑，那扫把上有大粪，扫过来可会臭死了。
我把这些事告诉奶奶，奶奶说，洪军是个坏小孩，不要和他玩。
我听话。后来，只要洪军乱唱歌，我就闭嘴。

那一年，歌儿越唱越少，只有不断的哀乐，一个一个伟人死去，人们哭泣。老师带头。
一天，老师走进教室，红着眼睛，泣不成声，说：同学们，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了。之后，大放悲声。我们立即跟上嚎啕大哭。我看见，洪军从手臂下露出一只眼睛四处张望，嘴角居然有笑。
他很坏。我想。
我们扎白花，采集松树刺修饰花圈。平生第一次看到电视，学校组织我们去机械厅看追悼会，向遗体告别。所有人再次哭泣，没有歌声，空气中哀乐象一群鸟飞来飞去。

终于，我们开始学唱一只新歌：焦撑的山来焦撑的水。然后，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
秋天的寒流来了，阴雨飘荡天空，群众的心是火热的。我们将集体参加一个10万人的大游行，愤怒声讨四人帮的罪行。
早上4点半，我们去学校集合，每人发了两个气球然后出发。
雨不停地下，黄色的油布伞黑色的粗布伞在黑色的天底下成群移动。我们走进体育场，地上的土被踏成了浆，我的一只鞋被吸住了，后面的人涌上来，我不能停。我剩下一只鞋。
我们开始排队。老师要我们等。声讨大会定在9点正式召开。
我站着，脚开始麻木。雨还在飘。
洪军就在我前面，玩着一个玻璃球。玻璃球掉了，他弯腰捡起。问我：你的鞋呢？
踩掉了。
他伸出一只脚，说，踩我踩我，不冷些。
我低头看，朦胧的光中我的白袜子看不见。我踩住他的脚，脚真的不那么冷了。
我们手中的气球在伞下直直地竖在线上，洪军把伞把放肩膀上偏着脖子夹着，仔细把线缠在食指上，还说：这样好些，不会提前飞了。
这时天空露白，老师清脆底声音说：不要讲小话，有的同学。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
我们闭嘴。听到歌声。很远的广场那边，有人唱歌。
天白了，雨停了，歌声慢慢近了。
有大人的声音说：1，2，3，快快，欢迎三甲班的同学来一个。相邻的队伍就鼓掌，啪啪啪地响成一串。
听见老师低声说：唱什么歌？
抬头，看见洪军一脸笑容，不停地用拇指把球弹起来又接住，他好像很开心这么做。他的脚给我踩着，背对队列前方的老师。
听见老师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我抬起脚，用收起的伞敲洪军：唱歌了唱歌了，转背。
洪军弹了一下球，被伞敲打了一下，球掉地上。他弯腰。
老师大声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举手打拍子，伞倒在泥地里。老师弯腰。
洪军直起身，大声唱：没有国民党就没有新中国。声音孤单尖细又如雷鸣。
我们都面朝前方默默无声，还在等老师重起拍子。
没有声音再响起。包括洪军的歌声，就那一句之后，洪俊折起脖子卡断了歌唱。
老师尖叫，你这个反革命。
跑道上两个蓝衫大人走过来。
两个鲜艳的气球飞在空中，太阳出来了。洪军尖叫慢慢远了：唱错了唱错了。叔叔别打我。

一个月后的公审大会上，一个22岁的年轻人判15年徒刑，恶攻现反，他是做沙发的3叔。洪军是最小的坏分子，没有判刑，放了，再没来读书。
回到家，奶奶悄声问爷爷：不是四人帮打倒了嘛，怎么还判那么重。爷爷低声沉沉地说：不要说了。
我听着，大人的事情我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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