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说有奖——贴一篇我几年前写的东西,大家伙赏个脸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傲蕾一尘发表时间:2001-08-15 22:38
哪位兄弟姐妹有耐心看完并骂上一两句,来广州我请吃饭,大家乐公证,呵呵(本篇贴在别的地方时,用的是“裸孩”笔名)


畜生

   福根最后一次进山时,天汹汹蛮蛮地降下了鹅毛大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纷纷扬扬地,飘得挺密,只一袋工夫,弯弯的山道上,目之所及,便都是一个粉砖玉砌的世界。打狼队的汉子们大脚一踩,便有了声响,沙沙沙沙沙沙沙沙,这破雪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谷里,竟显得分外的入耳。
  
   但福根没心思去欣赏,他走在队尾,只是一步步机械地跟着他们划拉着雪。他觉得脑里正如这雪地,白白茫茫一片,思绪也跟这雪地上顽强地挺着身子骨的灌木丛一样,杂乱无章。他一闭上眼,便看到那狼——长长的狼吻,腥味浓烈的狼涎,更致命的是那只仅存的眼睛里那人一样的悲哀,福根怎么也驱赶不去。
  
   “福根,紧走啊。”领队的武山叔见福根脚步不利索,有点不满地吼了一句。
  
   “俺知了。”福根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志,抬头望望,自己离队伍已十来步远了,忙小跑着跟上。但心情,却仍然提不上来。
  
   一队人便这样在白雪没踝的羊肠小道上,仔细地搜索着狼踪。眼下正是山里最寂寞的时候,以前山路两旁满眼的花花绿绿都不见了,银白的积雪代替了原来树木的苍绿。爹在世时,福根跟他进过一次山。那时可不是这样,路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多的是,清脆的鸟鸣声声入耳。走着走着,一不留神,长耳朵的野兔突然一窜而过。而现在呢,啥都没有。福根想起山脚老禅师教他的两句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还真是如此呢。
  
   “一开春,啥都蹦出来了。”福根忽然想起这句话。对了,也是爹说的。爹说,春天一到,啥畜生都出来讨食哩。“那阵子,嘿,那阵子,想打啥就打啥!”
  
   想起爹,福根心里不由一紧,泪差点又流出来。
  
   可那丧子的独眼狼呢?
  
   一
  
   狼的左眼是被爹打瞎的,爹的身体是被狼吃掉的。
  
   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猎户,枪法准,胆子壮,心好,常把打来的猎物分给贫穷的村民。但使福根百思不解的是,爹对人那么慈悲为怀,对野兽却是那么的冷酷无情。“畜生哩,你不打它它要害人哩!”爹这样说。“可是,可是那些兔子呀山鸡呀啥的都不害人呀!”福根壮着胆跟爹质辩。“你小子懂个屁!畜生哩,人不打它天生它作甚?”对福根的执迷不悟,爹有点恼火。爹总怪福根太软懦,他打猎时,福根连看都不敢看。“俺的神眼要失传哩!”爹常叹着气说。
  
   娘早丧,福根十六岁那年就帮爹干起了贩卖皮货的营生。他是极不情愿的,他实在不敢看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但没法子,爹没人帮手,其它营生福根也干不了。他到城里摆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常常是买主一还价,他就卖出,因为这样可以少看几眼那此满是血污的兽皮。
  
   也就在这一年,山里闹起了狼患。一匹狼窜下山,叼了一个小孩,还糟蹋了不少庄稼。小孩的娘见到小孩的剩骨后,一头撞死在一块大石上。福根不幸看到了她的尸体,眼睛睁着,使福根好多天夜里都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村民们一商议,成立了打狼队,福根爹顺理成章地当了队长。他带队进了几次深山,战果辉煌,基本上消除了狼患。这下,山民们更是感激,福根家的柴米油盐都是他们偷偷送的。
  事情发生在秋末的一个早上。爹吃过几个馍,忽然说:“福根,那些畜生快躲冬了,爹去给你打件过冬的皮袄。”福根刚想劝阻,爹已装束齐整,开门而出,只留下一屋趁虚而入的秋的霜肃。
  
   黄昏时分,爹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狼崽。一进门,爹就连声说:“呸,真他娘的倒运,大的给跑了。那畜生,下次我看它往哪里逃!”福根瞧那狼崽,刚满月的样子,肚子尚在微微地起伏。他掉过脸,不忍再看。爹实在太狠了,它肯定还没断奶呢!福根看了看爹,爹还在未打不到那大狼而满脸遗憾。福根低下头,爹为什么就这么残忍呢,连人家未断奶的孩子也打,这不跟那狼一样吗?
  
   那天夜里,睡在炕上的福根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巨痛,他睁开眼一看,顿时魂飞天外——死白死白的月光下,一只大狼赫然蹲在他身旁!狼的前爪搭在福根的胸口,长长的狼吻正对着他的脸,舌头伸得老长,狼涎滴在福根的鼻尖上,腥味浓烈——更可怕的是,那狼眼里,竟像人一样喷射着仇恨的绿光!福根不知是梦是醒,被吓得浑身僵硬,如筛糠般抖个不停。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狼应声狂跳起来,一声凄厉的嗥叫尚未出口,狼身已没命地从窗口射出。一时间,哀吼声传遍整个山村,在死寂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福根回过魂来,感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脸上,他仍一动也不敢动。爹放下枪,捻亮油灯。“那畜生还想报仇哩!算他狗命大,脸被打中了还能跑这么快!下次定饶不了它!来,爹看看,伤着哪没?”福根勉强坐起身,爹端着灯凑近他:“咋,血这么多!”爹这么一惊呼,福根又颤抖起来。爹伸出手,到他脸上一摸,又放在鼻子下一闻,“还好,是那畜生的。哼,让它多活几天!”福根忍住冷,结结巴巴地说:“爹,俺求你了,别、别再去打它了行吗?”“呸,真他娘的软蛋!”爹又火了,“畜生,不打它咋行!天地养着这些畜生,就是为了给人打的!你软蛋懂不懂?哼!”
  
   福根再也不敢开口,他知道他劝不了爹。
  
   那天夜里,福根再也睡不着。他蜷在被窝里,一闭眼就看到那狼,看到那双悲伤的、充满仇恨的眼睛……
  
  
   “山哥,发现狼踪了!”
  
   “跟着脚印追!”
  
   “是!”
  
   福根心里莫名其妙地一紧,发现狼踪了,就可以报仇了,可……
  福根永远也忘不了爹出事的那一天。
  
   那是入冬后的第一个下雪天。福根还懒在炕上,爹便便跨出门,望望天。一会儿,他又进门对福根说:“俺得带弟兄们进最后一次山。不在雪盖山前把那畜生除了,俺心里总是不放心。你不要太懒炕,等会儿把要送报福寺的木柴劈了。”
  
   福根一想起那些情景,心就抽搐个不停。为啥那时不再劝劝爹呢,兴许他会破例听俺一次呢!难道真应了那老禅师的话,有因必有果吗?
  
   福根清楚地记得,爹走后,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为啥,心老是悬着,干啥事都提不起劲,平时一袋烟工夫就能劈好的柴,竟整整弄了一上午。他午饭也懒得做,草草咽了两个冷馍,笼着袖子晒了会儿日花,就闷进被窝,翻来覆去地,咋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见那狼,那双悲哀仇恨的眼睛;还有爹,爹的影子和狼搅在一起,模糊不清。
  
   武山叔他们裹着风雪破门而入时,福根正处于一种恍恍惚惚似睡非睡的状态,他似乎又和那狼面对面,狼眼充满仇恨充满悲伤地望着他……门被撞开的那一瞬间他打了个激灵,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这时他看到,满屋子都是打狼队的汉子,众人神情肃穆地望着他。他从炕上跳下,大叫一声,俺爹呢?
  
   武山叔把手里拎着的包袱递给他,哽咽着说:“你爹,在……在里面。俺们发现了那被你爹打成独眼的畜生,你爹追得太快,俺追不上……找到你爹时,他就、就剩这头了。没成想,你爹他,打了一辈子畜生,到头来……”话未完,福根早已两眼发黑,软瘫在地。
  
  
   雪仍不紧不慢地下着,山路越来越难走了。福根依稀地记得,这已是第七次跟他们进山了。安葬好爹的首级,打狼队的汉子们歃血盟誓,定要杀了那独眼狼,为队长报仇。他们纷纷丢下自家的活计,在武山叔的带领下,一次次怒火填膺地进山,并且每次都叫上福根。福根本来没这份心情,但觉得他们这样拼命,自己不去实在太不够孝顺了。但他又想,那满月的狼崽又有啥罪过呢?捉到那狼,他们会亲自叫俺杀死它吗?会不会将它剥皮抽筋?想到这,福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谁听了,安慰他说:“放心,这一次那畜生肯定跑不了!你等着亲手报仇好了!”
  
   二
  
   福根望着那狼,那狼望着福根,独眼里茫然一片。
  
   所有的伤口都对准着它,枪口里,仇恨的火花在无声地喷射。
  福根盯着那独眼狼,仿佛又看着它正一块一块地撕扯着爹咬着爹你的肠子正一节节地在狼牙间翻动狼吻又对着他的脸狼涎滴在他的伤口上那满月的狼崽肚子尚在起伏爹的猎刀一把捅了进去……
  
   他闭上眼。
  
   武山叔走过来,把猎枪塞给他:“福根,这头一枪,该你来开!”
  
   福根猛地睁开眼,茫茫然接过枪。狼望着他,右眼隐隐若有所待。
  
   福根举起枪,手软软抖着,枪口向地——向狼——向天——向狼——向地——向狼——向天——砰地一声,子弹的回声扩散开去,在山林间久久回荡……
  
   三
  
   腊月送神那天,雪不再下,天放晴了,日头在天那边放出祥和的光辉。福根换了一身干净的棉衣,背着一大捆干柴,踏着雪来到了报福寺。不知为啥,福根挺中意来这里。打从他懂事起,他便是寺里的常客。爹说,“福根”这名儿,还是寺里至性老禅师给做的哩。
  
   至性正在寺里扫雪。皑皑的雪光反照下,他灰白的僧袍和花白的胡须显得更加飘逸,身子骨也显得那么硬朗。他见福根进来,放下扫把,眼眯成一条线,拍着福根的肩膀,笑着说:“许久不来,老衲还以为你忘了佛了?”福根低着头,跟他进了禅房。至性拿出一个陶罐说:“福根,去,去装些挂雪来泡茶。”
  
   福根盛来雪。至性把雪装进一个古朴的陶壶里,放到炉火上。
  
   “禅师,俺爹他……”福根忍不住有点哽咽,颤着声说。
  
   “哦,满了,满了。”至性闭上眼睛,“阿弥陀佛。”
  
   “禅师,啥满了?”
  
   “啥都满了,该满的,都满了。”至性睁开眼,“福根,几时的事?”
  
   “初二那天。”
  
   “啥生灵?”
  
   “一只狼,曾被俺爹打独了眼的狼。可是,可是它还未满月的崽先被爹杀了。禅师,俺爹他——您说,这是谁的罪过?”
  
   “你倒说说看?”
  
   “是、是那狼造的孽?”福根不太肯定地回答。
  
   “还有呢?”至性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
  
   “那,是俺爹造的孽?”
  
   “唉,福根,你的心镜上,还有不薄的尘埃啊!”
  
   “请禅师明告我。”
  
   “福根,谁都没造孽啊!”
  
   “谁都没造孽?那俺爹他、他是该死了?”
  
   “福根,你会有大悟的时候。”至性又闭上了眼睛。
  
   福根脑中仍迷茫一片。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禅师,那狼,后来掉进了武山叔他们的陷阱了。”
  
   “他们还要你为你爹报仇,是吗?”
  
   “是的禅师。你说,那狼,该杀不该杀?”
  
   “该杀,也不该杀。最后,你还是下不了手。”至性睁开眼,啜了一口茶,又闭上眼。
  
   “是,俺没杀他。不知为啥,俺就是开不了枪。”
  
   “那狼呢?”
  
   “俺求了武山叔他们,钉了一个木笼,将它圈起来了。”
  
   “嗯,福根,那你准备咋对待它?”
  
   “禅师,不知为啥,俺总觉得,俺爹的身子被狼吃了,消化了,也长成了狼的皮肉。所以俺要善待它。俺这么想,挺可知吗?我从不敢对别人说。”
  
   “嗯,能悟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不容易了。”至性端了一杯茶给福根,赞许地点点头,“福根,你在寺里呆几天,老衲为你爹和被狼咬死的人做场功德。”
  
   四
  
   山里的冬天,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是微阴的样子,转眼就彤云密布起来。
  
   福根蹲在墙角,拿着爹的烟斗,翻来覆去地发呆。
  
   “福根,笼子做好了,狼就搁你这了,你想咋办就咋办!但是俺告你知,从今往后,你就自力更生了。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爹脸上,单是那被狼咬死了孩子的贵生家人,就饶不了你!不成想你爹堂堂一条汉子,竟养了你这么一……唉,算了算了!”
  
   那天,武山叔和几个弟兄把笼了抬到福根家,撂下这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远去的魁梧身影,福根眼眶里积攒已久的泪水,终于和天上的雪花一起飘落下来。
  
   狼站在笼子里,烦躁不安,爪子不停地撕扯着木栏,不时还发出一两声狂吼。福根走近笼子,直直地盯着它。狼突然安静下来,不再乱扑乱撕,它头向左偏,右眼定定地看着福根,恍惚若有所思。
  福根心里本来有点发毛,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那狼似要将他的胸口撕开……
  
   狼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身子依然一动也不动。良久,福根从那眼光里,竟慢慢看出点滴的友善来。
  
   福根走进屋里,拿了两个吃剩的馍,扔进笼里。狼低头看了一下,嗅了嗅,又用舌头舔了一下,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边吃,还边回头看福根。福根心里有点诧异,爹不是说过虎狼除了肉之外啥也不吃吗?
  
  
   开春的一个夜里,福根忽然被狼的狂叫声惊醒。掀被而起时,他又听到门外有野兽的撕扯声和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哼哼声……是野猪!福根操想爹的猎枪,手抖个不停,急慌慌地装弹、上膛,胡乱朝门开了一枪——只听见一声尖厉的狂叫,接着便是那野猪渐去渐远的蹄声。良久,福根壮着胆拉开门,淡淡的雪光反射下,那畜生已遁去无踪。福根走到木笼边,狼静静地立着,向左侧着脸,右眼幽幽地盯着福根。
  
   福根站在木笼前,很久很久,泪光和雪光在眼里交织……
  
   第二天,福根毅然打开大笼,把狼放了出来。狼走出木笼,甩甩头,用前爪挠了一下痒,走到福根面前,向左侧着眼,右右默默默地看着福根,长长的狼吻似隐隐在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狼每晚都睡在福根炕边。
  
   福根买了一根铁链,每次进山采药时,把狼也牵上。有时,它甚至还会帮福根找到一些名贵的草药……
  
   隔三差五,福根便烧热水为狼冲澡……
  
   福根去报福寺,狼也跟着去。至性慈爱地抚抚它的头,它竟也像狗一样,趴在地下,温顺地让至性抚摸它。至性给福根讲解佛经,它蹲在一边静静地听……
  
   日本兵进山的时候,福根刚好正在给狼冲澡。
  
   几声凄厉的枪声响过,狼突然狂跳起来,烦躁不安,乱扑乱撞,福根差点被它撞倒。福根听听那枪声,肯定不是猎枪发出的。又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响起,狼纵身便要往山上冲去。福根以为它被枪声吓怕了,无奈,只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狼拉进木笼,并重新锁上。
  
   狼在笼里更加狂扑狂嗥。
  
   福根把木笼拖进屋里,就匆忙赶去报福寺。
  
   至性正在禅房里打坐,福根一头扎了进去:“禅师,闹匪里!”
  
   “不是匪,福根,是倭寇,倭寇又来了!”
  
   “倭寇?”福根坐下来,心仍狂跳不已。
  
   “就是日本兵。”至性似乎对福根的孤陋寡闻有点不满。
  
   “日本?那是东洋吧?这么远,他们来干嘛?”
  
   “唉,福根,你太不懂事了!他们是要咱们的国土,要咱们富饶的物产啊!阿弥陀佛!”
  
   “那,那咱不是也有兵吗?就这么让他们进来了?就不跟他们打?”
  
   “唉,打得过,那还用说。自打满清末年,咱们,就谁也打不过了!”
  
   两人便沉默。福根似懂非懂,他还是头一次见至性这么激动。但他还是搞不清楚,东洋人自己不是也有国家吗?干嘛还要别人的国家?
  
   良久,至性又开口:“福根,你暂且住在寺里几天吧,对佛门圣地,他们可能还不敢轻举妄动。”
  
   “可俺那狼……刚才它又突然凶起来,俺只得将它又关起来了。”
  
   “嗯,它也知道大限将至了。有时,它们就是比人还要有慧要哪!福根,别担心,饿几天没事的。”
  
   福根便忐忑不安地在寺里住了下来。
  
   这接下来的两三天,便总有时断时续的枪声在山里响起,间断还隐隐有人的惨叫声夹杂其中。福根在寺里住着,心却总是焦躁莫名,不知那狼怎样了。三天后,福根终忍不住,便对至性说了,回家把狼带来。
  
   福根刚走出寺门,便差点被两个他从没见过的兵推倒。福根偷眼看了一下,那军官模样的身体胖圆,高统黑皮靴,屎黄色军装,手戴一副白手套,腰间佩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的家伙,脸上却还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那眼镜罩在小而眯缝的眼睛上,显得挺怪异的。最使福根奇怪的还是他的胡子——两片跟鸡屁股一样的嘴唇上贴的一撮胡子,竟也是圆圆的。他前面引路的那个兵,又瘦又长,一样的军装,但腰间没家伙,只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不用说,这两个便是东洋兵了。他们来干嘛?福根心里跳得厉害,但他不放心至性,便找消了回家的念头。
  
   至性一出禅房,那军官但双手合十,脸上堆笑:“初到贵地,便闻禅师高名,故特来拜访。今见禅师风范,便知我们是有佛缘的。请禅师多多赐教!”没想到,他的一口中国官话竟颇为流顺。
  
   至性合十回礼,眼半睁半闭:“岂敢,老衲一介山野小僧,哪有什么高名。再说,对于佛的弟子来说,高名,只是一种玷污。既然施主远来,请移步禅房。福根,顾家里的畜生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不,禅师,俺不走了。”福根心里其实挺怕的。
  
   “那好,你就烹茶待客。”
  
   进了禅房,分宾主坐下,福根和那卫兵分立一旁。那军官又堆笑开口:“敝国的佛教,是从支那传过去的。敝人自小一心向佛,特别是对八宗之首的禅宗,更是崇仰之至。得知贵寺是一座禅寺,老禅师您更是高名远扬,故此特来求教。”
  
   “好说了,施主。不过,施主错了。”至性的眼依然半闭着,“宗无首次之分,禅,只不过是求悟之一法门罢了。佛海无涯,慈悲为舟。再说,老衲所得者,不过恒河之一沙粒罢了。施主有何迷障,提出来共学也无不可。”
  
   不知为啥,这东洋军官越是和气,福根心里越不是滋味,倒水、泡茶时,手也抖个不停。
  
   “老禅师过谦了。”那军官推了推眼镜,仍挂着笑容问(福根怀疑那笑容是脸上生就的),“禅师,什么是佛?”
  
   “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那,如何成佛?”
  
   “成佛的道路千千万万,但其中有一条,那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悟过没有?”至性猛地睁开眼。
  
   福根瞥见那军官脸颊肌肉动了一下,笑容渐渐褪去:“禅师,屠刀也可超度众生啊!让劣等的人往生极乐,让优等的人在世间建造一片净土,两全其美呀!”
  
   “施主,恕老衲不客气,你魔障太重了!”至性直盯着那军官,“我佛慈悲,众生皆有佛性,哪有优劣之分!佛说的西天地狱,皆在人间。人性光大的地方便是西天极乐,兽性泛滥的地方便是人间地狱!施主若再执迷,终有果报!”
  
   军官脸上只剩一丝似笑非笑比死人还难看的笑意挂在嘴角,但他仍不失礼地说:“多谢赐教!我读过支那的禅宗公案,记得其中有一则‘一指禅’,说是一位高僧,不管谁问佛法,他都示以一指。我现在还有几个问题,不知禅师能否也以此法见示?”
  
   至性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个公案,讲的是俱胝大师接引弟子的妙法。佛无定法,禅更灵慧。不过施主既感兴趣,倒是无妨一试。福根,这些你不懂,回家去吧。”
  
   “不,我……我也要学。”福根忽然胆子大了起来。
  
   “那好。”军官的笑容完全消失,脸上杀气顿现,“我大日本帝国不惜人力物力,愿与你们建立共荣共辱的‘大东亚共荣圈’,禅师,你有何看法?”
  
   至性冷笑依然,慢慢竖起右手食指。
  
   “禅师,此是何意?”
  
   “一派胡言!”
  
   军官脸色骤变:“那么,我们天皇陛下派来的不远万里不辞劳苦到支那进行圣战的大和勇士,大师有何嘉勉?”
  
   至性怒形于色,有力地举起右手食指。
  
   “又是何解?”
  
   “一群禽兽!”
  
   军官霍地立起,抽出指挥刀:“老秃驴,你可知一指禅师的弟子依样学样,后果怎样?”
  
   至性哈哈大笑:“能当面教训禽兽,一指又何足惜!”
  
   军官的指挥刀在空中准确地一挥,至性的右手食指便掉在地上,断指处鲜血直涌。
  
   福根大喊一声,急趋上前,却被那士兵用枪托捅倒在地。
  
   军官握着滴血的刀,大声喝问:“支那军队草包大大的,不战而退,你有何话说?”
  
   至性面不变色,竖起右手中指,自己回答:“一心抗战,一定胜利!”
  
   中指也掉在地上。
  
   “支那大半国地尽丧,亡国为期几何?”
  
   至性轻蔑地瞅了他一眼,坚定地竖起被鲜血染红的右手无名指,一字一顿:“一统河山,一定恢复!”
  
   军官暴跳如雷,抓住至性双手,浸满血的刀连连连挥动,把他剩下的手指全部剁光。福根伏在地上,目不忍睹,泪流满面,额头在地上不停地撞,直撞得血肉模糊。至性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花白的胡子愤怒地颤动着——但他仍坚强地屹立着。
  
   “老秃驴,十指尽失,如何示佛!”
  
   “哼!”至性猛地举起右臂,“佛容禽兽,一定不容你!”
  
   指挥刀又猛地一挥,至性右臂立断。但右臂尚未着地,他的左臂又举了起来——那刀势犹未尽,顺势回削,至性的左臂也掉了下来!他扬起头,昂然挺立!
  
   “八格牙鲁!”军官拿刀在靴底擦了几下,插进鞘里,带了卫兵扬长而去。那卫兵临走前,还狠狠地在福根腰间踩了一脚。
  
   “禅师!禅师!”福根忍痛起身,扑在至性身上,拼命摇着他,悲痛欲绝。
  
   至性微睁开眼,气如游丝:“福根,别……别哭,劫数难逃。我只有一事牵挂,在、在我禅房里经架上,有一本上任住持历时三、三年刺血写就的《金刚经》,那是佛宝,也、也是国宝,你替我、替我好生保管……你、你给我看着,灭人性者,终自灭!”话毕,气绝圆寂。
  
   福根哭昏在至性身旁。
  
   五
  
   再次见到那个日本军官,是在三天后的事。
   那天,在报福寺里,福根醒来时,夜幕已笼罩着整个报福寺。福根含着泪,用他带去的干柴搭了个木架子,草草地将老禅师的肉身火化了。福根清楚地记得,当烈焰腾空时,福根看见了一团奇异的光,白得发蓝,亮得耀眼。那光像过年时他在城里看到的汽球一样,从从容容地,越升越高——最后,化成了一颗闪亮的银星,高高地在天幕上烁动。福根知道,那肯定是至性的灵光。
  
   火化完毕,从禅房里,福根找到那本血写的《金刚经》,便匆匆地离开了报福寺。他心里还惦着那狼,不知这几天怎么样了。
  
   刚进家门,福根一眼就看到,那狼躺在笼里,一动也不动,莫非……福根心里一紧,急忙冲到笼边。那狼一听见脚步声,倏地站了起来。福根冷不防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放下心来。,他蹲了下去,把买来的兔子肉塞进笼里。这时他奇怪地发现,木笼的栅栏根根都被狼撕过,有几根差点儿就断了。
  
   狼微侧着脸,默默地看着福根。那仅存的右眼,微微地透出些许苍凉、些许无奈,又似有了点点的安慰。
  
   福根拿起兔子肉,递过去喂它。狼的长吻凑近福根的手,嗅了嗅,叼了一块,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福根甚觉奇怪,饿了几天,该“狼吞虎咽”才对呀。这时他又诧异地发现,笼里竟有几根禽类的骨头!谁会来喂狼呢?
  
   三天后,福根闲来没事,拿起扫在院里扫那没化完的积雪。晌午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白晃晃的光,刺得他很难受。虽是初春了,阳光也很灿烂,但由于雪在化,一点也没有暖洋洋的感觉。福根穿着爹的棉袄,仍觉着冷。
  
   一阵不紧不慢的踏雪声在福根身后响起。福根转过身,全身热血立刻往脸上涌,手也颤得差点抓不住扫把。他转过脸,竭力想止住这不争气的颤抖。
  
   那东洋军官带着那个卫兵,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笑容:“你的,小伙子的干活。还认得我吗?哈哈,老朋友的干活!”
  
   福根别着脸,热血冲涌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小伙子,别怕嘛!”那畜生踱到他前面,笑眯眯地,“那老和尚是不识抬举,大大的该死。只要你,肯跟皇军合作,皇军是不会亏待你的!哈哈哈!”
  
   这时,笼里的狼突然狂叫起来,乱扑乱跳。
  
   那卫兵一个箭步,用刺刀向笼里乱捅乱刺。笼窄,狼躲避不及,不知哪里被刺中,鲜血迸溅,几根栅栏都被染红了。
  
   福根心如刀绞,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疾步上前,用身体挡住木笼,眼里的怒火,直烧向那卫兵。
  
   军官挥挥手,示意那卫兵收起刺刀,然后又温和地笑着对福根说:“你,太激动的干活。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福根冲血的脸,终于看见了一头真正的畜生。
  
   “别生气嘛,我是大大的友好的。我知道,那老和尚藏有一本血经,你肯定知道在哪里。只要你把它献给皇军,皇军大大的有赏。这事,对中日亲善也是大大的好事嘛!”
  
   福根别转脸,呸地一声,一口痰射在那畜生的靴边。
  
   “你的态度,大大的不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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