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走民工(转帖)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1-07-03 22:10
疾走民工
/作者俞白眉



  那天早上我被宝哥领着去吃豆腐脑。
  宝哥讲义气,对我很好。他有个表哥在西安,送给他很多东西,也不要
他的钱。他给我了一双篮球鞋,只问我要了五块钱。那鞋是白的,有两个红
道道,很神气。
  昨天晚上刚下过雨,我坐在小板凳上,很小心地把脚码一码,放在干一
点的地方。豆腐脑从锅里端出来,是整碗装的。我看着勺子不敢动,宝哥笑
了说:“吃嘛。”
  我一吃,味道也没有什么出奇。跟我们那里街道上四庚他妈做的也差不
多。四庚他妈做的给的辣子油还汪些。我原来没有出来,曾经想西安城啥都
是好的。男的能做活有本事,女的好看,高楼高,满地是钱,冬暖夏凉。那
就是我不成熟的具体表现。后来我分析,其实西安城啥都不如我们那里。我
不光是说豆腐脑,论凉皮子西安的也不成。啥都不成。

  吃完了豆腐脑,宝哥叫老板:“多钱?”
  老板说,“七毛。”
  我赶紧起来掏我的七毛钱,宝哥死死把我按住,嘴里还咬着半个油饼,
欠起半个屁股,含混不清地大声说“你不要管你不要管!”惹得旁边吃豆腐
脑的城里人惊奇地看。宝哥这人真仗义。
  我一想不能白沾人家的便宜,就梗着脖子倔强地说:“一样的一样的。”
  宝哥很不屑说:“嗳!”“嗳”是我们那里的话,说的时候声调是平的,
一声,是专门用来表示不同意的。不光不同意,而且还是很不同意,很轻蔑
地不同意。比方说,我妈原来问宝哥:“你把娃领到城里,娃还嫩着哩,会
弄个啥呀?一个月能挣下……五十块钱?”宝哥听了,从鼻子里哼气,吸溜
了一口我妈给他烧的茶,说,“嗳!”在这里,“嗳”的意思是一个月起码
一百。
  宝哥一“嗳”我就害臊了,分析了一下,觉得这样子和宝哥争执可能很
不合适,讪讪地站了一会儿,讪讪地坐下。宝哥掏出一块五,大喇喇递给老
板:“两碗豆腐脑。不要找了。”
  老板接过钱笑了,对旁边吃豆腐脑的一个戴眼镜套套袖的城里老汉说:
“马师傅,你看现在这农民娃,还耍得大得很。”对宝哥笑眯眯地说,“小
伙儿,那你吃的油饼……不算了?”这个老板说的还是普通话。我原来以为
城里人人人都一定是普通话说得好的,后来进城了才发现不是这样——我在
工地王头儿那里老看电视,我知道普通话怎么说。一听我就知道他的普通话
说得也不标准。比方说,他把马师傅念成了马丝傅。这不对。他这不标准的
普通话跟人家电视台的就是不能比。
  我从兜里摸了三毛钱出来。宝哥脸红红的说:“你不管你不管,哥有呢。”
手在自己衣服兜里摸。老板收了我的钱,把宝哥往外推了一把:“你们出去,
你们出去,要商量你们出去慢慢商量,看是谁请谁——不要耽搁我生意。”

  我和宝哥走在大街上。
  宝哥很快就踌躇满志了:“想耍啥,给哥说。”
  我揉着眼珠子说:“我……困了……想回去睡。”我眼睛疼,需要不停
揉。
  宝哥很愤怒:“农民!不许睡!”
  我们又走回到昨天晚上呆的那个通宵录象厅门口。宝哥用很来劲的口气
问我:“要么咱再进去看录象?”
  我打个哈欠说:“都看过了。宝哥……我真困了。”
  宝哥对我非常失望:“看过了还能再看嘛。多好看。唉,你呀,牛还没
有长硬呢。”
  这话非常侮辱人。我很不满,紫头涨脑,嚅嗫说:“你咋知道我不硬呢?”
  宝哥从西服口袋里扯出一根烟,哈哈笑:“就是不硬。硬了你就知道好
看了。”
  我非常生气非常生气,说:“王宝宝,你咋知道我不硬呢?我回去给你
爸说,说你在西安城里吸烟。”

  我们两个负气走着,走到新民街。那块儿有一片民房的院子,白墙上画
着一个大叉叉,拿一个圆圈圈框了起来,还贴着一行标语,“不要等,不要
看,拆迁政策不会变。”
  标语旁边用各种颜色的油漆写着,“打倒拆迁办”;“谁不要脸谁先搬”
;“此地严禁大小便,违者没收工具”;“拆迁办的张主任我日你妈”。

  民房前面有一个水管子,宝哥过去洗脸。
  我们都没有看见旁边早蹲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把鲜红的花。那人穿
着黑皮鞋,在那里蹲着抽烟,露出雪白的袜子。他的胳膊担在膝盖上,袖子
褪到胳膊弯了,光胳膊上戴着一块亮晶晶的手表。
  宝哥洗脸的时候那人一直看着他,他洗完了,还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甩着手上的水要走,被那人叫住了:“站住!”
  那是一张斜长的脸,很黄很瘦,头发枯,眼睛非常小。那人斜仰着头,
悠悠地问宝哥:“谁叫你在这里洗脸的?”他嘴里叼着烟,一说话那烟就上
下颤。这个人看起来非常恶。
  我很害怕,跟过去站到宝哥后面。宝哥看着他,嘿嘿笑着搓着手不说话。
  那人皱着眉头显得很生气,说,“我问你话,你笑啥呢?”我和宝哥互
相看一看,都嘿嘿笑。那人一下子声音就提高了很严肃地说:“站好!”
  我和宝哥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是要我们站好,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
傻了。那人霍地站了起来。他个子比我略低一点儿,一手拿着花,另一只手
一巴掌就扇到宝哥脸上了:“笑锤子呢!”
  我浑身的血液顿时圆转了,感觉自己膝盖在颤抖。浑身肉都激动。
  宝哥肯定是让那人给扇木了,哭丧着脸说:“大哥大哥,大哥我咋了?”
  那个人皱着脸说,“咋?咋锤子呢?”一挥手就给了宝哥又一耳光。
  宝哥哭了说:“叔,叔我咋了你就打我呢?”远远的有几个人骑车子路
过,骑到车梁上脚搭在地上看这边。
  宝哥哭:“叔,我咋了,我咋了?”
  那个人被宝哥弄得十分生气,指着水管子说:“谁叫你在这里洗脸了?
狗日的你也没有看这是不是你喝水的地方?”
  宝哥很委屈说:“也没有谁写着不让我在这里喝,你凭啥打我呢?”
  我都呆了——哎呀,宝哥还敢跟人家顶嘴,人家不生气才怪。果然那人
叫宝哥彻底逗急了,吐了嘴里的烟头大骂:“狗日的还顶嘴……”一脚飞踢
过来。
  宝哥一躲,躲开了。那人脸色大变:“好!还躲呢。”把花往地上一扔,
一拳砸向宝哥。宝哥见势不好,撒腿狂奔。
  那人只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宝哥,骂骂咧咧回来了。他一转脸跟我目光
相迎,我才分析出来形势——我也应该跑呀。可是来不及了。哎呀我咋没有
跑呢。
  他过来揪着我的头发一拖,我就被放展了。他踢了我大概有几十脚,我
一直抱着头蜷着。我倒在地上,眼泪疼得流了出来。好狗日的,疼得很。

  过了一会儿他不踢我了。我一睁眼,看见他又蹲在我旁边抽烟。他看见
我睁眼睛,恨恨地说:“狗日的把我的花都给我弄球到地上了。给我拾起来。”
  我爬起来,把地上的一大把花拾了起来,递给他。我胳膊都没敢伸直,
身子离他有一段距离,随时防估着他又急了忽然要动手。
  他看了看我,想了想又把花递给我:“是这。你把花给我送进去,我一
会儿就把你娃饶了,也不把你往公安局领了。”我心里分析,我又没有犯法,
你把我领到公安又能咋——哼,你还当我啥都不知道吓我呢。可是我光这样
想,没有这么说。
  “就去送给里头最东面那房子一个小姐。”他犹豫着边琢磨词边说,
“恩,你给她说,恩,蒋小姐……我……罗小红……爱她海枯石烂……永结
……同心。恩,你就这么说。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拿着花点头。
  他对我显然很不放心:“你再学一遍!”
  我说:“蒋小姐我罗小红爱她海枯石烂永结同心。”我原来上小学的时
候语文最好了。
  这次他很满意:“恩,就是这!进去要说你,不能说她哦。去吧。你看,
我一会儿就在对面街道上立着,你给她说,我在这儿等她呢。”

  我朝民房里面走。这里的民房是老城留下的,这么小的一个门洞,里头
有七八家住户。有两家正在盖楼,小小的巷道子堆满了砖跟水泥。本来这些
住家们面积都很小,挤着挤着都要盖楼,盖起楼来活象烟囱。还不剩我们村
吴百万家气派呢,人家那么大的宅子,结结实实的三层楼,门口墩着两个一
人高的石头狮子。

  我走到最东头的房子门前,听见里头唏里哗啦的麻将声音。我站了好半
天才敢敲门。
  一个穿着黄背心,牛仔裤衩的女人开门,警觉地问我:“找谁?”那女
的一身白肉非常耀眼,奶很大,在胸前鼓着两个大包。她的眼圈是蓝的。人
往跟前一站,香得很。
  我闻见香味道以后就不敢接着闻了,结结巴巴说:“有人叫我给你送花。
他叫我给你说,值此情人节之际我罗小红爱你海枯石烂永结同心。”
  那女人笑得眉眼花了,接过我的花,问我:“你是谁?”
  我灵机一动说:“我是罗小红他兄弟。”
  一个穿着绿色人字拖鞋的男人,从黄背心女人身后的屋子里走出来,挠
着乱糟糟的头发说:“弄啥的?”这男人是个寸头,戴着眼睛,精赤着身子,
结实得好象一方白肉墙。看起来腰很硬,要是弄泥水活应该是个好手。大奶
女人笑嘻嘻地拿花在他面前一晃说:“肖四眼你看。罗小红给我送的花。”
  精身子的男人一把抢过花扔了:“看你妈的逼。”黄背心女人得意地手
扶着额头哈哈大笑。
  精身子男人一瞪眼:“这崽娃子是弄啥的?”
  “罗小红的兄弟。”
  “恩?你哥呢?”
  我说:“外头呢。”
  精身子男人说:“狗日的好大的胆。”朝里屋喊:“都走都走,回来再
打。人家罗小红在外面等咱着呢。”里屋出来三个懒洋洋的男人,一律精赤
着上身,一个说:“把帐先都记清,回来都不要赖。”另一个说:“回来那
肯定得另掷东了,一换风老帐当然就不算了。”
  我领着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到门洞。精身子男人一弯腰拾了一截砖头,
问:“你哥哪儿呢?”
  我一指:“那不是?”街对面罗小红正蹲着抽烟,一看见这架势,站起
来把烟头一撇就跑。
  精身子男人大骂:“狗日的还撵到我门上了。”他和他的三个伙计立马
追了过去。他跑了两步,觉得人字拖鞋十分不得劲,两脚左右一甩,光脚撵
了过去。那光脚拍得路面哒哒的。黄背心女人拍着巴掌大笑:“加油!加油!”
我站在黄背心女人旁边。恩,你们不知道,那女人身上的味道香得很我给你
们说。

  他们四个人终于没有追上,精身子男人把砖扔了出去,也没有砸上罗小
红,几个人怏怏地回来了。一个说:“回去接着算帐啊。”另一个说:“算
锤子呢,重新掷东!”
  我看着他们几个人走回来,看着那精身子男人黑污黑污的脏脚,忽然有
些害怕。我也不太敢跑,一步一步想走开。
  精身子男人等四人本来慢慢朝回走的,看见我一走,大喊:“不要叫崽
娃子跑了。抱住,抱住。”黄背心女人一听,飞快地跑过来从后头把我抱住
了。她的胸很大,顶在我后脊背上肉乎乎的两疙瘩。
  热气腾腾的。搞得我十分心慌意乱。恩,底下硬了。
  眼看着精身子男人等又向我这边跑来。这回我再不多想了,我挣了一下,
她牢牢箍着我,没有挣脱。哎呀你放手嘛,我两个胳膊肘猛地朝后一撞,正
中那黄背心女人的两只大奶。那女人疼得“嗷”了一声就蹲下了。她的手一
撒开,我转身抹头就跑。
  精身子男人跑到黄背心女人处,一看黄背心女人痛苦的样子,又在地上
拾了一块砖,大叫,“抓流氓呀。”率领他的三个伙计向我追来。后面黄背
心女人坚强地抬头喊:“抓住崽娃子……往死里打。”
  “抓流氓”三个字让我顿时成了满大街人的焦点。刹那间人人都在看我。
我很委屈地停下脚步,说:“我不是流氓。”我说的话声音不大,没有能让
满大街上每个人都听到。精身子男人也不说为什么我是流氓,他很不讲道理,
接着大喊,“抓流氓”,四个人向我冲过来。我本来都停下了,见他们气势
汹汹跑过来,赶紧又跑。我分析,我要被他们抓住一定会被他们打死的,于
是这一次昂起头抡起胳膊不顾一切地发力跑。

  我今天的白篮球鞋帮了我的大忙,要是换了平时在工地穿的那双我妈缝
的土布鞋,那鞋帮子都让我脚后跟踩坏了,非把鞋跑掉不可。我妈老说我穿
鞋不讲究太费鞋,见了我趿拉着鞋就恨,要过来拿手指头戳我额头。
  我想我妈。妈呀。
  这时候太阳出来,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满街人手
里都拿着花,哼,跟那个罗小红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跑过大街。我跑过小巷。后面那几个人在追我的时候好象比追那个罗
小红的时候有耐心得多,他们一路大喊,“抓流氓呀”。死死咬着我不放。
  街上拿着花的人群在惊呼中被我冲散——我没头没脑地跑着,不断地冲
进他们中间势如破竹。好几次我想我跑了这么远他们一定不会还在后面了,
结果我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精身子男人一张因为气喘吁吁而狰狞的脸。这
时候我健步如飞,跑得浑身发热越来越自信了。挨球的,我到工地以后每天
光钻了脚手架了,没有这么畅快地跑过。跑了一程,感觉浑身筋骨都跑散开
了,舒服得不行。

  对了,我忘了给你们说了,我六岁开始放羊,每天赶着羊去紫藤坡,来
回松松的就是十好几里。后来上中心小学,每天上学放学要走二十里路,我
都是一溜小跑跟耍一样。小学在县上去参加过一回运动会,我跑长跑拿过第
一。小学校长侯爱奎陪着一个人专门来我家,说那人是县里田径队的陈教练,
人家当时一看我就想把我带走——不是我妈不愿意,我早就是专门跑步的了。
跟我跑?我想哼哼你们这些吃好的喝好的坐办公室不动弹的的城里人还能跑
过我不成?咱就跑吧谁都不要中间耍赖皮谁都不要忽然不跑了忽然退出了你
们不是能跑吗看到最后跑死的是谁。
  我跑得得意,发狠力跑了一程,回头一看,才知道害怕了。
  那个精身子男人跟他的四个伙计早叫我甩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我
后面一百来米的地方,跟着能有几十快上百人在撵我。他们人人奋力呐喊,
“抓流氓啊!”其中还有一个穿警服的。
  穿警服的不敢惹,这谁都知道。那个穿警服的见我回头仓皇地看,就停
下步子不跑了。他不跑了,我也就不敢跑了。穿警服的不敢惹,这谁都知道。
  他伸手把要冲过来的人群拦停了下来,对我说:“站到那里……不要动
噢……再跑……我……就不客气了。”他说话的时候也累得呼哧呼哧的,显
然是撵我也撵了有一程了。他后面的人群说:“抓流氓!”
  我说:“我不是流氓。”他说:“对对对你不是流氓。”慢慢向我走过
来。他身后有一个妇女非常愤慨地说:“不要叫这流氓给跑了。”
  我说:“我不是流氓。”那妇女遥遥地向我吐唾沫:“呸!”

  穿警服的走得离我只有四五十米的样子了,他说:“是不是流氓,到局
子里再说。”那妇女给她旁边的人解说:“你们看那农民的眼睛是不是红的?
红的吧?”周围人纷纷点头。“色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我被人群围在一个四五十米的大圆圈里。人群在逐渐合拢,那个圆圈摇
摆着有缩小的趋势。眼看着我就要落入这些人的魔爪了,大家涌动着发出了
低沉的怒吼声:“抓流氓!”
  人群中我忽然看见了罗小红。他嘴角仍然叼着烟,在队伍后面跳着跳着
也跟着大家喊,“抓流氓。”
  这下让我真的气愤了。他肯定知道我不是流氓。那花我还是替他送的呢。
他能给我做证。
  我害怕他又跑了,猛然拔步子向他冲去。罗小红你不能跑!

  人群哗然。那穿警服的正小心翼翼向我逼近,他的两个手张开跟老鹰捉
小鸡一样。因为他在我和罗小红的中间,所以我冲过去的时候他一定是误会
我是向他冲过去了,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就跑。
  人群顿时前列变后列,跟我赶的羊一样,被我吆着跑去。当时的场面是,
我一个人镇后,大部队在前,我一个人撵得满大街人鬼哭狼嚎地跑。

  但是当然我是跑得最快的。我跟一把利剑一样把跟我同方向但是跑在我
前面的人流一劈为二。奔跑着的人们在我撒开脚丫子飞奔的时候目瞪口呆地
看着我超过了他们,然后迷惑地停下不知所措。
  我迅速地彻底把人流分成了两股。两股人流在我过后又很自然地汇成了
一股。我冲在最前面,跑着跑着,想起来我应该是要找到罗小红的,可是罗
小红早都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流试探着尾随着我。我回头想在他们中间找罗小红,可是哪里找得着?
有一个戴着黑帽子的胖大个子忽然激动地大喊:“看这家伙这回往哪里跑?”
我这时候才尴尬地发现我所在的是一个死胡同。我前面的墙足足有三四米高。
  激动的情绪在人流中蔓延开来,大家摩拳擦掌仿佛看见了我的末日。队
伍的后面我影影绰绰看见有几个半大的小伙子满地踅摸着在捡砖头。
  那个穿警服的呢?那个穿警服的不见了。
  有人喊:“逮住以后拿汽油点了!”还有人说:“问看是哪个爪子耍的
流氓,看不给狗日的剁了!”还有人说:“问看是哪个眼睛耍的流氓?看不
给狗日的打流了!”还有人说:“问看是哪个鸡巴耍的流氓,看不给狗日的
骟了。”这句话把大家逗笑了。有个人听不懂很奇怪地说:“鸡巴还有哪一
个?”这个人的话让大家又是一阵笑。

  我额头上一层毛汗,心里分析,再不跑今天就毕到这里了。这墙有三四
米高。很老的青砖,凹凸不平。我给巴掌里唾了点唾沫,手脚并用,看准了
几个凸出的砖头,拿手一扳,脚朝上一挂,身子就悠了上去。

  对了,我忘了给你们说了,我原来在山上的时候,身手利索,再危险的
地方都去过。他们都很服气我。不说别的,鬼打墙那个坎坡子他们谁敢去?
那回我隔壁家改社的羊不知道怎么的跑上去了,窝在一丛青草里咩咩叫。那
地方隔着一条山涧,底下就是万丈深渊,一般人站在边上都头晕。我腰里缠
了一条藤就过去了,回来的时候一手还抱着羊。那只羊回来以后两三天天天
拉稀,改社专门跑到我家来说,那羊是吓出来的毛病。

  “狗日的要跑!”人群顿时变得十分激动。时间很紧急,眼看着我就要
翻下去了,大家就地乱摸,抄着什么是什么,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飕飕的向
我打来。我躲开了几块半截砖头,忽然视线里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过来,躲
是躲不开了,啪地一下正好糊在我的脖子上。

  我哎哟一声被击中,从墙上翻了下去。碰巧墙这边堆着半人高的沙子,
我摔在沙堆里须发无损,拿手一抹,把脖子上潮乎乎的烂白菜帮子揭了下来。
那白菜帮子都脓了,弄得我手里很粘,我就在干沙子堆里蹭了几蹭。

  鞋里全都是沙子。我坐在沙堆上把鞋脱了,磕了几下,把脚试进去,里
面还是很硌。我刚才跑了那么远,脚汗把鞋垫子都泡透了,小沙子粒沾在上
面下不来。幸亏昨天晚上出来前我光脚没有穿袜子,不然这么一阵跑袜子肯
定又味道特别大,再沾着点沙子还容易磨烂。我把手伸进鞋里,顶到最前面,
从上向下刷抹下来。这么着刷抹了两下,鞋里面就不硌了。鞋里头感觉都磨
光滑了,我把手拿出来放到鼻子尖底下一闻,好狗日的,臭得我龇牙咧嘴。

  墙那边吵吵了一会儿就没有动静了。我心满意足站起来穿好鞋子准备开
路。
  耳朵忽然一疼,我哎哟哎哟,被一个女人揪住啦。黄背心女人非常勇悍
地撇着嘴站在我旁边,她的手指头拈捏着我的耳翼向里侧转着拧。我生来是
个大耳朵,看相先生说,可惜了这两只好耳朵,没有耳轮——不然好大的福
气呀。
  我这才发现我又回到了新民街的那个院子。
  黄背心女人揪住我的耳朵跺着脚喊:“肖四眼肖四眼快来呀!”我哀求
说,姨你放手嘛,你放手嘛。
  “喊啥喊啥?”精身子男人肖四眼跟他的三个伙计从黑洞洞的里屋出来
了。我害怕得不行。肖四眼看见是我就笑了:“呀,这小伙子咋又回来了?”

  我想趁着他这会笑赶紧得把话说清楚,不然一会儿他要不笑了就不好办
了:“叔……我不是罗小红的兄弟。我不认得他。他在大街上把我拦住叫我
过来送花的。”
  “哦,你不是罗小红的兄弟?”肖四眼笑眯眯看着我。
  “不是,不是……”
  我话没说完,肖四眼抬手啪的一下,非常响亮非常清脆地狠狠给我了一
巴掌。
  我眼前一花。
  这一下整个把我头都扇木了,好象都不太疼了。眼球子发涨得疼,跟两
个弹球一样要蹦出来。
  肖四眼义愤填膺地说:“不是你就能耍流氓了?”
  我觉得鼻子一热,什么东西流出来了——肯定是鼻血!他们就在大白天
城里头人这么多的地方公然就把我血给打出来了!我叫这帮狗球气得浑身战
抖。

  我昨天晚上看的录象上,一个香港精身子刚开始武功不行,最后拜了个
师傅武功就厉害得很,最后他跟大坏蛋打的时候,一上去动手也叫人家打得
满脸的血,结果他英勇地把血慢慢一抹,低头了一看手上的血,眼睛一眯就
变狠了,一下子把杀招就使了出来,把那坏蛋弄死了。

  我想你们这些狗日的太欺负人了,实在不成我就跟你们拼了。我英勇地
拿手慢慢往鼻子底下一抹,低头看时,却是一把不争气的清鼻涕!
  肖四眼身后的一个河南口音的白胖子笑着说:“势还唠叨得很,看啥呢?
咋,要拼命耍二球呀?”
  我叫他看出心思,气势上一下就弱了。我很害怕。我说,“叔,我……”
  “给狗日的放血!”
  不由我分说,肖四眼一个摆拳,一锤头就正闷到我脸上了。
  我急抱头,又叫白胖子一个窝心脚踹在肚子上。我被蹬得后退了两三步,
终于一屁股坐到地上。四个男人跟过来拿脚踏我,混乱中肖四眼满是污泥的
一只光脚踢了我下巴之后,又被白胖子的皮鞋狠狠踢了一下。肖四眼哎哟一
声尖叫道,“我日你妈你也看着向踢!”然后就蹦出战团了。于是当时的局
势变成了三个男人在奋力蹬踏我,旁边肖四眼疼得在原地转着圈子跳脚。

  这帮狗日的下手狠得很。我就日……算了我还是不骂他们了在心里也不
骂了,可是,可是我倒是咋了嘛?我抱头在地上乱滚,被暴打得“嗵嗵”做
响。

  我灵机一动,长嚎一声,“啊……”音拖得长长的,最后忽然一顿,我
把头向右肩膀一歪,咬牙闭眼,忍疼坚持不出声了。然后我听见肖四眼“咦”
了一声,我正想有门儿啊,没料到白胖子的声音笑着说,“还把他能得不行。”
一只脚点在我肋骨上,忽然一转,我噢一声惨叫,龇牙咧嘴地就又只好活过
来了。几个人纷纷笑,“这娃有意思。”边笑边继续。
  我分析看来用机智跟他们斗是不行了。
  这时候院子里头的左邻右舍都出来了。拳脚身影中,我瞥见邻居们一共
大概有七八个。七八张倒着的脸在四面八方都很关注地看我。

  我从这七八张脸里头也就只能看出关注了。其他的人家是啥表情,我看
不出来也。你要知道——当然了你肯定不知道,你平时也不倒着看人——你
要知道,倒着看人,那人的表情就是模糊的,跟做梦完全一样。你很吃力睁
大眼睛看,肯定还是看不出来。可能那眉头也皱了,可能那嘴也张了,但是
倒过来了,你得先过一下脑子,想那嘴那眉毛原来的位置。等你想明白了那
眉毛那嘴的位置,你分析那应该是吃惊吧,应该是害怕吧,应该是可怜吧,
就又觉得你分析得肯定不对了。吃惊害怕可怜的样子我平常老见,不是这个
样子呀。

  我脑子里头其实很昏,但是乱转着转速却很高,乱七八糟,雪亮雪亮的。
  我头上又挨一脚以后忽然又感觉到,倒着看人,这些人感觉,感觉,感
觉都浮在你边上,半空中一样,一转起来,转的,转的,跟公园电马一样。
还有就是,倒着看人,你肯定会觉得,那,那个啥,毕了,毕了,毕了,这
世界血红血红要毕了。鼻子腔里头一股血腥气一下子扑上来,满脑子血都要
直接喷炸出来了。

  这个院子正有人盖楼,地上有洋灰,有土。我的天可怜见的鼻血淌到地
上,身底下圈了一窝,跟洋灰搅在一起成泥浆子了,又反过来抹到我脸上。
一道道的血口子跟铁扫帚拉过一样,蛰。
  就看这些人说不说话了。这些人要是再不出来说两句话拦一下……我分
析,我,我,就得叫这帮人,给,活活,活活打死了。
  一张倒着的脸说:“四眼,这农民娃……到底是……咋了?”这张倒着
的脸眉毛有点皱在一起。
  这半天,总算,有人说话了——我,我想哭了。
  恍惚中一个声音气愤地说:“咋?狗日的想耍流氓,调戏我媳妇儿。调
戏我媳妇儿,我叫你调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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