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黑暗茉莉发表时间:2001-06-08 13:31
春花秋月何时了

(一)

我大伯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春花、秋月是村里的两朵花,全然没有乡下人的小家子气,倒象是城里来的妹崽。儿子阿福却是个白痴加残废,两条被小儿麻痹症弄坏了的腿畸形地萎缩,上身是用肥肉堆成的脑袋和胳膊,象一只可怖的软体动物整日蠕动着身子,到处向人展示恶心的微笑。
阿福是大伯娘的心病。在阿福六岁的时候,大伯曾托村里贩猪的阿三把阿福拉到城里扔掉。毕竟是女人,大伯娘狠不下心来。当拉猪的货车扬起的黄土全部落到地面时,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母亲用暴着青筋的手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儿子,伫立在风尘中。
阿福大我一个月,算是我的堂兄,但我从来就不曾承认他是我的堂兄。只有在每年回老家过年,大伯娘照常地说出一句辛酸的话:“长得多好,阿福还比你大一个月呢。”只有在这时,我才想起还有一个怪物隐藏在我的背后和我一起长大,这是我所不愿意承认的。
我讨厌阿福,也不愿跟春花秋月玩,我这两个堂姐太漂亮了,让我这个县里人一点优越感都没有。春花秋月是漂亮姑娘,漂亮姑娘通常是念不下书的。我不漂亮,所以我能念书,结果我不仅有资格傲视阿福,也有资格傲视春花秋月。但后来具备这种资格后,我却失去了傲视的勇气。
在我十四岁以后的两三年间,我都没有见过春花秋月,据说是出去打工了。那两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城里跑,村子顿时象抽空了血液的躯壳,苍白、忧郁、布满了皱摺。回老家就象是要将自己赶入一座阴深的墓地,那里游荡着祖先的幽灵,向我伸出似有似无的手。
我的直觉是灵验的。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的家族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灾难。霉运象瘟疫一样在族人中蔓延。电工七叔从电线杆上摔下来,司机三哥的货车撞到了山上,个体户五婶的小摊被人抢,郎中九公莫名其妙地生了场大病,好学生我中考成绩竟在全县的五十名以后。于是有人梦见逝去多年的曾祖父语重心长地说:“这里不干净了……”有人看见祖坟上冒着黑烟,有人甚至感觉到放牌位的祖屋发生了好几次的微震。种种迹象表明:祖先对家族发出了将有大难降临的警告。
这时,和春花秋月一起出去的人回来了,春花秋月没有回来。据说是在外面做了婊子。族人恍然大悟,大难将从我大伯家向全村扩散。
春花秋月的确是干了那行,至少有三个人证。不读书也不种田的农村姑娘,到了城里唯一可以赚钱的只有年轻的姿容,这是简单而又残酷的推理。没有人知道春花秋月躺在哪一个城市的哪一个角落。族里没有族长、族规和神婆。族 人们只有恐怖无奈地尽量维持着原有的生活程序。
人们继续安居乐业。
没有人料到,在我十八岁那年,秋月突然回来了。
这一突然给全族人带来的是长长一段的恐怖。


(二)
麻袋里的秋月已经认命了,是死是活她都认了,她抓过村里的麻雀,上过城里的飞机,不知道自己这样活是赚了还是亏了,也想不出来她还有什么可向往的,她在麻袋里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辆黄色的面包车经过村口时抛下了这只麻袋。
秋月梦见王工头的凶老婆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她,三寸高的高跟鞋踩在她身上是那种惊心的痛,她的衣服被拔光了,疼痛即时冻结在身上,她落入一个灰黑的世界,她一定是在地狱里。
一个过路的村人发现了麻袋。
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是睡在热烘烘的被窝里,她甜蜜地享受着这温暖。这种温暖让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安全,这种安全她已经丧失了很久很久。
出奇的静。
这静不知抽动了她的哪根筋,她惊惶地坐起来。
“秋月,你醒了”,苍老的母亲站在床边上,离床二尺远,“想吃什么,吃了就走吧。妈丢不起那人,你傻了吗?妈宁可你象阿福一样,还好。”她看见了门边靠着的阿福,沿着着口水冲她笑。
真的,她回来了。象出娘胎一样,光着身子地回来了,只是不能回到娘胎里去。这条路没有回头的道。哪怕祈求生为阿福也不可能。
“妈,让我睡一晚吧,明早我就走。”
这是个温暖而安全的不眠之夜。
她想起了初入城市的春花和她穿着碎花布衣,荡着宽脚的碎花不裤子,对任何新奇的东西都会瞪大眼睛,夸张地互相呼叫。
惊讶和兴奋总是短暂的。漫长无边的是残忍无度的付出。
她们什么都做过。只要可以挣钱。保姆钟点工纸厂女工餐馆妹洗头女陪舞小姐,直到,婊子。她不知该用怎样的词来表达这个专属于女人的职业。
她头一次走进翠柳巷的那家不知名的酒吧,是去找春花。在斑驳的灯影里,她看见春花腻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吃吃地笑,皮衣皮群该露的都露了不该露的若隐若现。春花已经象上了红漆的出租车一样招手即停。
她离开了春花。那夜春花远远地跟着她,陪她走过了好几个路灯。她的影子从前面移到后面,又从后面移到前面。她真想看看身后的影子,她真的转过身子,身后只有一串孤独的灯。
她离开了春花,她觉得自己孤身面对许多男人的总和:老板、工头、房东、大排挡的食客,还有男人、男人、男人。
她也想把自己托付给男人,但只能是一个。她嫁给了厂里管工的王工头。她忠实而快乐地守着一个平朴厚道的丈夫,一份琐碎平淡的生活。
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里发生的事都不是她能想到的。她早已习惯了假广告假化装品假烟假酒假药……她曾笑骂着甩掉过好几双鞋的高鞋跟。但她不明白,憨厚笑着的丈夫怎么变成了假丈夫。
两个泛化了的饿黑影左右摇晃,时而分出一点让你看出那是两个影子,她想那是老天要索她的命了,她亲手杀死了肚里的胎儿,她活该报应。她不后悔,她承认她是用一条人命来报复,她太恨那虚伪的男人、那个凶悍的女人,她尖笑起来,笑出了眼泪,象一个吸不饱血的女鬼。
记得春花曾经说过:女人靠自己是靠不住的,靠男人也是靠不住的,只有钱是可靠的。可也只能卑贱麻木地活着,春花是婊子。
现在她也是婊子,她是王工头的婊子。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只有继续这样活,或者,去死。
二十一年,二十一岁,差不多够两轮了吧。
被窝里暖烘烘的,她舍不得离开。
黎明,妈走过来的时候,她决定要留下来,要温暖而安全地活着。


(三)

我十九岁那年的夏天的某一天,是一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族人为庆祝秋月的婚礼和我的金榜题名举行了盛大的酒宴。一个个沾满油污的笑脸欢畅地张开又合拢。
秋月依旧很漂亮,是一种成熟的妇人韵味的美。她只大我三岁,却比我平和三十倍。她一直保着温柔的笑,这让我不能了解她是痛苦还是欢乐。这有什么好笑的呢?族人实际上是将她卖给了村尾的老光棍,那个老光棍我看了第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我从没见过那么丑的人,相对而言,阿福是相当可爱的了。
大伯娘高兴地招呼着客人,她怎么能笑得出来。为了这桩婚事发笑的人都是残酷的刽子手。我无法忍受那个抱着阿福的慈祥的母亲竟会这样残忍地笑。可以谅解的是,那笑中隐含着些许苦楚,刚五十岁的大伯娘已经现出行将就木的老态。
阿福和我是一桌,看见他我什么都吃不下,实际上我根本不敢抬筷子,只要我有这种趋势,他就会嘿嘿地笑,用一只又黑又肥的手指着我喊“妹子,妹子”,差点没让我吐出来。真想不通我会有这样一个白痴堂哥。
给新娘新郎敬完酒,人们拥过来给我敬酒。作为该族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我豪爽地接受了人们的嘱咐,喝下去的酒让我胃绞痛了好一阵,两个有形的影在我面前一晃即逝,一个是城里的大厦,一个是村里的祠堂。敬完了酒,人们开怀大吃的时刻到了,村里的喇叭鼓手队把快乐的气氛推到了顶点。墙上一张张双喜状的红纸也随之跳动,我是唯一不快乐的人,这双喜,是个诡异的拼凑,族人们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庆祝一个女儿的归来,并幸福地留下来,同时在庆祝另一个女儿的离开,欢送她走入城市那个不测的深渊。
旁边那桌的七婶八姑在小声地唧唧咋咋,“婊子”二字被频繁地使用。我突然发现对面的阿福居然没有笑,我大概是喝多了,阿福从来没有停止过傻笑,而现在我眼前的阿福甚至目带凶光。
凭着怪异的感觉,我起身离席。
身后一阵哗啦声,阿福把酒桌掀翻了!
阿福也有让我吃惊的时候。

(四)

阿福懒懒地在地上滚着,努力地想把背上的跳蚤压死,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与门隙照在他身上,整个暖烘烘的感觉真好。
有人推开了门,阿福没有理会,舒适地闭着眼。
“阿福,是我呀,大姐呀。”
一个浓香的影子挡住了他的阳光,他有点愤怒。
“是大姐回来了,阿福,我知道你是装睡的呢。”
“大姐,大姐,嘿嘿嘿嘿”,阿福当然认得大姐春花,有大姐在就有他吃的糖。“大姐,大姐”,他朝来人伸出肥厚的手掌,果然得了一块硬朗朗的食品。他舔着那块又苦又甜的东西,愉快地翻着白眼。
“大姐,大姐”长得跟以前不一样,脸象封鞭炮的纸样红,眼象被切开的皮蛋样一圈黑。更奇怪的是大姐的衣服,怎么穿得这样少,天气不冷吗,但也该阿福一样穿条裤子才好,不能让两条腿这样白白地露出来。幸好,大姐还是对她那么好。
“阿福大姐不在想大姐吗?”
“想大姐,想大姐。”
“阿福,巧克力好吃吗?”
“巧克力,巧克力。”
接着大姐没有再问,阿福很失望。
大姐去里屋去了,爸爸妈妈在里面午睡。
一大片声响打破了午睡的宁静,但影响不了阿福,他在吃他的巧克力。
“他奶奶的,我在外面做婊子关他们什么事,不让我回来?我偏他妈回来。见人有钱,眼红是吧,眼红自己去做去,他妈的,我偏骂,骂大声点,气死那些死人,谁稀罕这个鬼地方……”
“他妈的,他妈的”阿福拍着大腿兴奋地喊着,“大姐,大姐”大姐是大英雄。
巧克力吃完了,阿福无味地用手指在地上划着“大”字,那是大姐好久以前教他写的,他一直没有忘记,因为他每天都在复习。一边写,一边盼着大姐能出来给他一块什么东西。
阿福一共写了二十八个“大”字,大姐才涨红脸来到他面前,阿福没敢伸出手掌。
“阿福,大姐好吗?”
“大姐好,嘿嘿。”
“人家说大街是婊子,婊子不好。以后你要是听人说大姐是婊子,你就帮大姐打他。我们阿福是最聪明的。大姐不回来了。你要自己保护自己,谁敢打你骂你,你就打他,打死那些兔崽子王八蛋……帮大姐照顾二姐,她最可怜……”
大街抓住他的手,塞给他三四个巧克力,他没能高兴起来,他看见大姐哭了,泪水打动了他的心,大姐是不会哭的,他只见过大姐笑,大姐骂人,大姐打架。
大姐没因为他而留下来,大姐走了,长长的影子留在那二十八个“大”字上,影子的黑色,嵌入了每一个“大”字的每一个笔画里。他长嘴大声哭起来,直到太阳西斜,妈妈没有哄他,也跟着哭了,说“我们阿福才不是傻子。”
阿福记得,那之后二姐就嫁给了村尾种红薯的二姐夫。

(五)

我进城了,从春花秋月那里我得到的是对城市的怀疑与淡漠。我不知道我的我的大学所在的城市是不是春花秋月的那个城市。不管怎么样,那种感觉是一样的,城市对我来说就是忽长忽短的不切实的影子。我相信我曾在哪条街的路灯下见过春花,只是我不曾认出她来,村里也没有人托我找她。她实实在在地化入了都市,每次走入繁华市区,我就会不由地四处搜寻,我似乎总能听到春花沉沉的喘息。
每次回到我的家乡,我都会回到我的小村走走,给大伯大伯娘锄锄菜地,到村尾看看秋月的胖儿子,给祖屋的祖先上一柱香,为春花乞福。我还会记得带些糖果给我的堂哥阿福,看着他在没有阴影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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