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抚(第六章)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傻瓜牌生活发表时间:2001-05-24 10:20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水月赤条条继续往前走,她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但是她已经摸到了走多快的规律,这是从她身后不断抽打她的那根柳条上受到启发的。李家的人还在后过跟着,其实他们也没有计划要走多远,大概是啥时候解恨啥时候就算结束,这才是完全跟着感觉走。
现在还不解恨,李家的人兴致正高,大街上围观的人们兴趣正浓,这时候结束好像有点对不起观众。李永生手里还在挥动着那根春柳条,不断地抽打着水月白亮亮的身子。这根柳条刚发起来,正向着阳光舞着春风摇摆着温柔,忽然被人家从树上扯下来,当作了抽打人的刑具,就改变了性质和命运。这根春柳条身上本有一串娇嫩的绿油油的柳叶,随着抽打,叶子一片片落下,被看热闹的人们踩在脚下,再一拧,就没有了踪影。好像只要一脚脚去践踏,就能把春天一块块地踩碎。不过,也有零星几片碎叶子,粘在水月后背上。她身上渗出的血很黏糊,粘得很牢靠,这几片零星的碎叶子就吮吸着那鲜血,飘荡出一缕缕春魂。
李永生觉得这女人害死了他爹,就好像对她有了刻骨仇恨。挥舞着这根春柳条,就像挥舞着为父报仇的旗帜那样鲜明。其实这仇恨里也许还有很多成分,我猜测一定有这种下意识,他觉得这么漂亮的女人,为啥糊涂到去给郭满德当老婆而没有给他当老婆,为啥糊涂到给他爹睡而没有给他李永生睡。他仇恨这女人的糊涂,就拼命抽打着这女人的糊涂。另外,李永生紧跟着这女人的裸体,女性裸体散发出来的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性感,他觉得这就是邪气。这邪气直冲着他,让他难以忍受,他就用这根春柳条狠狠地抽打着这邪气。也就是说,他抽打着这裸体对他的诱惑,用抽打行动来坚定自己的一身正气,来抗拒这裸体的诱惑。也就是说,李永生在抽打着水月肉体的同时,也在抽打着李永生自己的感觉。这就赋予了这根春柳条更丰富的内容。
和李永生并排走的是秀花,这是李永生的爱人。她是国家正式干部,称呼人家是李永生的老婆就显得有点粗野。她特地从县里赶回来,积极策划和发动这场裸体游行,并且一马当先,和丈夫肩并肩站在第一线。和丈夫不同的是,丈夫手里拿着报春柳条,她手里拿着一棵枣树枝。这样,这棵枣树枝和春柳条就配成了一对雌雄双剑,把水月侍候。
仔细看,这棵枣树枝已经长老,泛出了淡淡的木红色,显得水质很坚硬。枝枝杈杈上长满了枣刺,这些刺已经干透了,如同钢针一样无比的锐利。这些枣刺,一部分是直的,长得很长,好像凶恶得光明正大。还有一部分长得像鱼钩,短粗结实的倒勾刺,就恶得很城府和阴险。它们一直摇晃在水月的后背上,秀花一直用它在水月的后背上蹭着玩耍,如同仙女手里玩弄的拂尘,也像用刷子不断地刷着水月的脊梁,就用它不断地给水月挠痒痒。远处看,就像在水月的脊梁上,生长出了一棵小枣树。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目的,其实秀花举着它一直没有认真使用,游到中街时才真正派上了用场。那时候水月昏倒了,秀花就来了精神,举着这棵枣树枝开始抽打水月的裸体,用这种办法喊叫她醒来。
这就看出女人们的心细,凡事比男人想得周到。
秀花对着水月的裸体,一下一下将这棵枣树枝抽打下去。打下去后,那直的长枣刺就刺进水月的身子,角度直一些的又被秀花举起来时拔了出来,那斜的歪的角度不太正的就断进了水月的皮肉里,从枣树枝上断下来长在了人身上,变成了水月身体的一部分。而打下时那些短粗结实的倒勾刺,就斜着钉进皮肉里,却浅浅的,深入不到内部,提起来时那倒勾刺上就挂满了麦粒大小的血珠儿,有的倒勾刺上还挂着一些肉花花。这些血珠儿和肉花花被金灿灿的阳光照着,生动得晶亮晶亮。
说实话,长这么大,秀花并没有真打过人。她举起这枣树枝打第一下时,她的手还有一点哆嗦,打了几下,就打顺手了。她很快就学会了打人,而且妙不可言的是,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打人的快感。她从来没有尝到过毒打别人的滋味儿,现在她明白了,原来人摧残人竟然这么刺激和痛快。就越打越来劲儿,一直把水月毒打得醒过来,才停住了手。那时候秀花脸上也累出来了一些细细的香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使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
水月就这样被叫醒过来,用力站起身子,披挂着满身的血花像披挂着无数颗珍珠玛瑙,继续往前走。秀花又和丈夫肩并肩跟着,她手里还兴奋地举着那枣树枝,枝枝杈杈上挂满着血珠珠和肉花花,也挂满着秀花得意的微笑。
刚才在昏倒时,水月觉得于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在叫她站起来:起来,起来,别恁没有出息,站起来!是妈妈的声音,她听到这是妈妈在呼叫她,只有妈妈才会这么呼叫她。于是她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她觉得她是先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时,才真正醒过来。这时候她一边走一边到处找着看,她希望能看到妈妈的身影。街上仍然是围观的人群,乱哄哄如同一群苍蝇围着她飞。身边还是李家的人,他们像押解犯人一样仍然押解着她往前走。没有,找不到妈妈的身影,水月一醒过来,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叫声。
实际上那天妈妈并没有来看她,更没有在她昏倒后呼叫她。刚才倒下去后,是她自己在呼叫她自己,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呼叫她自己的肉体。这种呼叫只能说明,她自己并不愿倒下去,只是因为实在没有了力量,才昏倒的。也就是说,她的意识并没有主动倒下去,只是她的肉体丧失了支撑她的力量,不能使她行走或者站着。
她昏倒了。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继续游行。但是她却渴望重新站起来,这时候她就想到了外援,感到特别需要有人来帮助她。那时候她的丈夫郭满德到外地出差没有回来,就是在家,在水月的心目中,郭满德也没有这个力量。水月总觉得郭满德许多地方酷像她爹,女婿和他的岳父一样软弱可欺,没有一点点出息。那么现在能够帮助她的,只有妈妈,妈妈才有这个力量。于是,她自己在恍惚中就虚构出妈妈的呼唤声,来把她自己叫醒。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性,水月昏倒在他那时刻,想到了妈妈并渴望得到妈妈的帮助。昏倒以后,秀花用枣树枝抽打她,一边抽打一边骂着喊叫她起来,使水月在恍惚中把秀花的喊叫声当成素材,从而创作出了妈妈的呼叫声。这样就产生了戏剧性的现象,由于对妈妈的信任和思念,水月在恍惚中从自己的需要出发,把秀花对她的凶恶的喝斥声幻化为妈妈对她的亲切的呼叫声,把丑和恶虚构成了温柔和善良。
在水月的心目中,好像妈妈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她热爱妈妈,热爱到崇拜的程度。不过准确地说,她并不崇拜妈妈的现在,她崇拜妈妈的过去。小时候她不懂事,看不出妈妈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妈妈比爹爹要漂亮很多也精明很多。她曾奇怪妈妈为什么会嫁给爹这种老实人。长大以后她才风言风语听人说妈妈原是大地主曲书仙的小婆,土改时作为浮财由农会分给爹爹的。后来就不断听到有关妈妈的传说,最终由李洪恩详细给她讲了妈妈的往事,她才知道妈妈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于是,妈妈的形象在她心中高大起来,她开始将妈妈迷恋和崇拜。也就是说,她开始迷恋她妈妈的传说,崇拜传说中的妈妈。
其实,不只是水月迷恋她的妈妈水草,如果能重现几十年前的时光,解放初期这山里的男人们,差不多都被水草震撼过。不少男人都对水草产生过仰慕和迷恋。这种男人们共同对一个女人的关注,才使水草由平凡走进了传说。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解放军大部队开过来,打垮了国民党军队和消灭了土匪武装,解放了这山里。农会的人抓住了曲书仙,开大会公审他。三里五村的人们都来了,曲阳村热闹得像赶庙会,人山人海。这就改变了水草的生活,把她从书房里赶出来,终于走出阅读世界,切入了社会生活。
曲书仙的大太太没想到会落这下场,吓得瘫软在床上如一只死猫。水草却对公审曲书仙不感到意外,也不怎么难过。她在把生活当书本看。觉得各村农会死那么多人,曲书仙是土匪司令,欠债自然要还。枪毙了他,把那些债还了,这是他自己的事。水草只把这看成一种因果关系,她觉得就如同种地,种的是罪恶,自然就要把仇恨收获。
令她感动的是丁三,能逃不逃,死保主子曲书仙。到后来曲书仙认为天数已尽不让抵抗,他不忍看主子被擒,竟开枪自杀。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单是这份忠勇和壮烈,水草就觉得算一条好汉,简直就是书上写的那些舍身取义的志士。看不出一个粗人,竟能够视死如归,让人永远难忘。
和丁三相比,令水草羞愧难当的倒是她的丈夫曲书仙,被捉住以后整个人软下来,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几千双眼睛,曲书仙吓得软成一摊泥,一副挨枪等死的熊样儿。这说明水草对死并不看重,看重的是如何去死。她觉得好歹这是和自己过了那么多日月的男人,他就这样去死,她受不了,念起夫妻情分,也觉得对不起他。她想帮助他,让他好好地去死,死得有模有样。
几百年传下来的老风俗帮助了水草,杀人前要给犯人吃顿饱饭,枪不打饿死的鬼,这就给水草提供了挽救曲书仙的机会。农会干部就通知曲家给曲书仙送饭,吃饭前开斗争会,吃过饭才能枪毙人。这时候吃饭就显得很重要,成了一个重要环节似的,就像活人和死人的分界线。好像从开会到吃饭到枪毙人,这是一个完美的形式,如果不吃饭就把人枪毙了,这个完美的形式就残缺不全。杀人本来很残酷,好像加进这碗饭的人性,就血肉丰满生动了很多。在这里,如果杀人还裸露着原始的野蛮,那么吃饭就有了文化感。又要杀你,又要让你吃饭,就在残酷里放进了一些温柔。我想这样做,主要是人们表达了在死亡面前的一种态度,要走的人和留下的人,最后一次彼此心灵沟通。
水草就提着小竹篮去杀人场送饭。曲家的人没别人敢去,也没有人想去。他们只注重和曲书仙一块生活,不关心他的死亡。平时那么多族人和朋友,这时候都不见踪影。那么大的曲家大院儿,只有水草一个人来为他送死。只有水草不大关心曲书仙平时的生活,除看书和睡觉之外,水草什么也记不住他。到如今这时候,却只有她关心他的死亡,她要帮助他好好地去死。他活着时活得人模人样,也应该死得光光彩彩。水草觉得好像不只是为了对得起曲书仙,那么多人来观看,她感到也应该对得起乡亲们。
看杀人,看快死的人吃最后一顿饭,看犯人的家属送什么饭,怎么样喂犯人吃下去,历来是山里人最有兴趣看的场面。从古到今,一代一代,百看不厌。每次看过之后,往往要议论好久好久,有的细节就进入了人们永久的回忆。我曾经怀疑,是否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有这样一种意识,通过观看别人的死亡,来瞻望自己的死亡前途,来构思和不断地润色自己未来的最后一幕。
水草一走进会场,人群就自觉给她闪开一条通道。她本来是要绕过去的,现在就索性走进了这条通道。那时候水草就如同走进戏场,观众们主动给她让路,欢迎她像戏角一样登台表演。她走得不慌不忙,就像平时走亲戚,或者像给地里干活的男人送饭,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并不是不慌张,而是内心非常慌张,心都快跳到嗓子尖上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能够慌张,就自己把自己镇定下来。
那时候水草一边走,一边把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主席台上端坐着区长李和平,他今天来主持公审大会,枪毙他的姐夫曲书仙。本来是一家人,由于分别站在国共两党两只船上,私下里亲热热的恁好,在场面上却成了冤家和对头。李洪恩背着枪站在台子上,那样子很威武,再不像小要饭花子。水草明白,要论私情,曲书仙养过李洪恩,临走还送他手枪,李洪恩决不会难为曲书仙的。但是现在是众人面前,按农会的话说,就是不一个阶级。这都是命,谁也不能够怨谁。曲书仙一被五花大绑,再也没有了平时做人的潇洒,脸色苍白地跪在台角处,真让人看着可怜。水草知道,从现在开始,她能看见他们,他们也就能看见她,她心里说决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慌里慌张。
闪在两边的观众忽然静下来,默默地看着水草走路。水草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认真地向着台子走过去。她觉得一定要认真地走,台上台下这么多人看着她,她一定要走好,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面前这条通道对她非常重要,这几步路虽然不远却不同寻常,她怎么感到好像走完这条路,她也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好像不仅仅是来给曲书仙送死,也有给自己送行的味道。
这就说明,在水草的意识里,她已经感到走过这条通道,过了今天以后,曲书仙一死,她就要告别过去的生活重新做人。于是,她才感到给曲书他送死的同时,也在和自己的过去生活挥手告别。
她走到台子上,先把小竹篮放在曲书仙旁边的地上。然后转身去给李洪恩说能不能把绳子松开,李洪恩小声对她说绑人绳子不能松,要喂犯人吃饭。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时候李和平给李洪恩使了个眼色,李洪恩就给水草拉过来一条板凳,水草就把板凳接过来放在曲书仙身边,自己稳稳地先坐在了板凳上。
台上台下都静下来,看水草怎么喂饭。
水草打开小竹篮,从里边端出一碗饺子。把筷子夹在指缝里,用另一只手拉住曲书仙,就这么一拉,把曲书仙拉起来。她对他说:
“来坐我腿上。今天你走哩,我喂你吃顿饭。”
只这一句话,台下的人们便轰了一下。马上又静下来,往前边挤,害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在人们的观望之下,曲书仙像孩子一样被水草搂着坐在她腿上,搂得人们心里酸酸的又辣辣的不是滋味儿。人们眼看着曲书仙的身子哆嗦着哆嗦着不再哆嗦了,水草又伸手用手掌碾碎了曲书仙的泪珠儿。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在哄着自己的孩子,弄出来恁多抚爱和温柔。
这时候好像吃已经不显得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来喂。人们全都一声不吭,认真地看水草给曲书仙喂饭。仿佛送曲书仙去死的已经不再是他们,而单单只是这一个女人。仿佛曲书仙死不死人们已经不再关心,人们关心的只是水草怎么样给曲书仙喂饭。这就是水草的喂饭行为从具体转化为一种抽象,使喂饭的行为真实转化为一种表演活动。
由于水草出奇和超常的行为,牵动了每一个人的心,于是人们看水草喂饭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转化成了一种观赏。甚至可以说,这种观赏从具体生活情节里超越出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审美。
人们看到,曲书仙吞下第一个饺子后,情绪很快稳定下来。眼皮翻了几翻,这一翻眼皮好像又返回他刚刚逝去的生活,回到了他的家里一样。水草的温柔抚摸掉他对死亡的恐惧,女性的似水柔情使他走出了面对死亡的孤独,返回到家庭的温暖之中。
水草一边喂饭一边说着送别的话,声音不高不低,竟然像拉家常。那模样像是坐在家里,妻子和丈夫在谈论今年的收成和天气,像夫妻两个无事,在一块闲话着乡邻的家长里短。在死亡面前,从从容容竟叙述出一抹闲适和平静。
“书仙,你好好想想,你这一辈子啥福没享?好吃的吃,好看的看,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也好睡的睡。人前人后谁不敬你?不愁吃不愁穿,想干啥就干啥,咱这山里,三里五村比比,谁有你活得这份如意和潇洒?人生在世谁无死,你曲书仙还有啥不舍得?”
曲书仙吃着饺子,不断地翻着眼皮。给人感到曲书仙的两双眼皮成了耳朵,他是用眼皮在听水草说话似的。
“书仙,不论咋说,农会的乡亲们死了那么多人,这债总要有人来还。你虽然没动手杀过人,但自古不怨杀人,只怨递刀。你也主动认了罪,好男人敢做敢当,有什么害怕的?”
曲书仙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水草的话。看样子,从他吞吃第一个饺子,也可能从他看见水草开始,就已经从恍惚中走出来,恢复了理智。他吃着饺子,听着水草的话,不断地翻着眼皮,不断地皱着眉头,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曲书仙本来并不在乎农会给他定的罪过,最初在接受审问时还谈笑风生,对李和平说祝贺共产党得了天下。那样子根本没把生死放在眼里,一副大丈夫气派。甚至也没有把区长李和平和李洪恩们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改朝换代了,生生死死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这只是一种理论表现,等到绳子捆住他真要枪毙他时,他却瘫软下来。好像他虽然不怕死亡,却害怕这根绳子,不害怕结局,却对过程感到恐怖。精神突然就垮下来,竟陷入恍惚不能自拔。
现在好了,水草帮助他恢复了理智。他开始慢慢地回忆,在水草的提示下,把一个个饺子当成他一生中一串串场景和情节,狼吞虎咽般地拼命咀嚼,在这简短的时间内吃透他一生的全部内容。慢慢地他像明白了什么,眼里最终闪出了亮光。他死死盯着水草看,一言不发。这目光由暗淡转为明亮,逐渐燃烧出让人们又惊奇又陌生的火焰……
看到曲书仙这个样子,水草就明白他已经醒转过来,心里暗暗地高兴。她像看到一块烧红的生钢,顺手就把他丢进淬火的盐水里一样,忽然把他放下来对他说:
“书仙,一个大男人别像个娘们。今天你走哩,这么多人来送你,你要是我的男人,就别恁没有出息!”
这无疑对他发出了最后的召唤。
曲书仙一下子抬起了头,挺起了那胸膛,对着台下边数千双眼睛,对着远处起伏的群山,哈哈大笑起来。
曲书仙在这最后的一串笑声中战胜了死亡,走完了他的一生。
这送死的一幕,也永远进入了山乡人们的回忆。过后好久好久,男人们还议论纷纷,一个男人一辈子要找到水草这样的女人睡觉过日月,哪怕过三天两后晌,在一张床上打个滚,甚至把两根裤腰带在一块放放,死了也心甘。
我这么猜测男人们的这种心理,其实人们向往的并不是和水草这样的女人过日月,日月永远是平庸和枯燥的,在心灵深处,人们是希望那样去告别人间,那样去死。那种死亡的美,震撼了人的心灵,成为一种人们向往的死亡境界。
生,就意味着死。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死亡,于是死亡的阴影就笼罩在整个人生长河的上空。于是,活着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着死亡,极不情愿地思念着死亡的到来。这就使我们的生活意义发生了变化,好像我们不是为了如何去生活,而是为了如何去死亡。在某种程度上,特别是按传统的观念,也可以这么说,死亡的价值就是生命的全部价值。
干是,水草由于创造过那种死亡的美,一瞬间完成过一个男人,也在一瞬间完成了自己。她就拥有了这一个瞬间。这就与别的女人区别开来,而活在人们心里。我觉得甚至也遗传在她女儿的生命意识里,永不消逝,使水月一遇到灾难,就想到她的妈妈水草。因为每一次灾难,也就是排练的死亡。于是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水月晕倒以后,马上就幻听到了妈妈的呼唤……










妈妈的这种不寻常身世,对水月产生了深刻影响,曾经使她胡思乱想。有一次水月甚至忽然想到,她一定是曲书仙和妈妈把她生出来的,与现在这个爹爹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爹爹只能是曲书仙,现在的这个爹爹只是她们母女的一位老乡或者是同志。这个想法曾经让水月整整激动了一天,到后来才想到推算时间,一推算让她大失所望。于是她仇恨时间,觉得时间欺骗了她。
一天下午水月把这种想法告诉了李洪恩,逗得李洪恩发笑。先是笑,后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水月久久地看着李洪恩,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没有想到是关于曲书仙的话题,触动了李洪恩内心深处的隐痛,击毙曲书仙的那一声枪响忽然穿过几十年岁月,重新在李洪恩的耳鼓上轰然炸响。
本来,枪毙曲书他并不需要李洪恩亲自动手,事先已经安排了行刑人员。作为区小队副小队长,李洪恩参加公审大会就可以。是区长李和平忽然点名,由李洪恩来执行枪决曲书仙的任务。他当时不明白李区长为什么会这么做,当着那么多队员的脸面,他二话没说先接受了任务。但是他想不通,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他来枪毙曲书仙呢?
“李区长,”李洪恩单独来找李和平,“我有话对你说。”
“不要叫区长,又没有外人,咱还是兄弟。”
“和平哥,我心里别扭。”
“我知道。咱山里人,谁也知道你在曲书仙家吃过几年白饭。”
“不是吃白饭,曲书仙养过李洪恩。”
“人不能没有良心。”
“对,我要枪毙曲书仙,别人会怎么看我?”
“说得好,让你行刑,这正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人情要讲,革命立场也要站稳。我觉得这一枪也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考验。”
“我下不了手。”
“你这么想不好,下不了手也得下。你应该这样想,不管谁打,反正都要把曲书仙打死。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洪恩沉默了。
“我比你想得多,我比你年纪大。以后你就明白了。我这是为你好。”
李洪恩也明白,李和平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他也坚信和平哥这是为他好。他就是跟着和平哥参加革命的,他信任他。只是在当时,说什么他心里也转不过这个弯。无论如何曲书仙是他的恩人,曾经在最困难的时候接济过他和他的母亲,他不能恩将仇报。
一边是恩人,一边是革命立场,李洪恩好像两只脚踩住了两只船,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到天亮时才坚定下来,他觉得曲书仙虽然是他的恩人,却是人民大众的敌人,他不能为了自己的个人感情而牺牲人民大众的革命立场。道理是想通了,情感上却不坚实。一进入会场,一看到曲书仙那可怜样子,他的心一下就碎了。
李洪恩永远忘不了那当时的情景,会后押着曲书仙上刑场时,他的胳膊和腿先软了,那杆枪仿佛有千斤重,他再也没有力气掂起来。他忽然在曲书仙背后小声说曲先生,我对不起你。说完这句话,他的精神整个垮了下来。李洪恩永远不能相信的是,这时候曲书仙突然小声对他说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你自己。曲书仙也不回头,最后诚恳地说打利索,一枪把我送走。
枪响了。
李洪恩回头就走。
他觉得他对曲书他打了一枪。
他觉得他对自己也打了一枪。
这一枪打出去,李洪恩觉得彻底打消了自己的私心杂念和思想包袱。这一枪,使他感到把个人感情和革命立场分得清清楚楚,心里再也没有了什么牵挂。往回走时他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玻璃一样透明,轻松了。
果然,这一枪对他以后几十年生活作用很大,解放后那么多政治风风雨雨,没有人追查过他和曲书仙的关系,这全是因为那一枪保护了他。什么时候想起来,李洪恩都觉得李和平心细如丝,绵里藏针,比他想得透看得远。为此,他一直很感激他。但是,老来他却对这些往事发生了动摇,人一上了年纪,对许多往事的看法产生了变化。一想到曲书仙,那一声枪响就在他耳边轰鸣,使他内心深处重新感到不安。我少次睡到深夜,忽然一声枪响就粉碎了他的梦境,经常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水月,”李洪恩正讲着这些往事,忽然对水月说,“你说说,我这样子是怎么了?”
“不懂。”水月摇摇头说,“我真的不懂。”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无情?”
“不,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这么大年纪了,水月,我再也不听虽人说啥就是啥了。好多事情,我自己想把它想明白,但是一想,却越想越不明白了。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这一辈子白活,当了一辈子糊涂人。”
“别这么为难自己,”水月劝他,“也许这世上许多事情,原来就是想不明白的呢?”
李洪恩不再说话,他开始抽烟。他一苦恼就喜欢抽烟,水月知道他这个毛病,想找个话题打断他的思绪,就问他:
“你后来见过我妈吗?”
“见过。”
“在哪儿见的?”
“在曲书仙的灵堂上。”
“我妈妈给曲书仙守灵坐草?”
李洪恩点点头。
“你去给曲书仙吊孝了?”
李洪恩点点头。
“我姨和我姨夫去了没有?”
“去了,我们在灵堂碰在了一块。”
“你们都烧纸了?”
“烧了。
“哭了没有?”
“哭了。”
“你们可真行,把人打死了,又去吊孝。”
“这是咱这儿风俗,现在不怎么讲了,那时候刚解放,还兴这些古礼。人一死啥帐都不算了。走哩,说什么也应该去送送。”
“就在那儿见我妈了?”
李洪恩点点头。
“我妈恨你们不恨?”
李洪恩摇摇头。
“我明白了,”水月忽然说,“是你们把我妈当浮财分给了我爹。”
“不是。”李洪恩说,“我们不会那么干,说句不中听话,我们也舍不得。是你们曲阳村农会介绍的,也不是什么分浮财。”
“肯定是强迫的。”
“不是,当时你妈说嫁给谁都一样。”
现在水月明白了,妈妈当时肯定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灭,让爹爹乘人之危,捡了个便宜。想到这里,水月一下就把妈妈几十年的生活想透了,妈妈苦呀。
如今水月想起来了,怪不得爹爹总说妈妈对他不好,妈妈心里就没有他,妈妈心里就只有曲书仙。她还记得有一天下雨,父母两个人说闲话,爹爹就说:
“反正你对我不好。”
“我怎么对你不好?”妈妈说,“我做你吃,我缝你穿,你还要我水草怎么对你好?”
“你还要。”
“你要啥?”
“我要你像对曲书仙那样对我好。”
“哼,亏你也能说出口。”
“怎么?我怎么了?”
“你,不配!”
“他地主配,我贫农就不配?”
“这和家庭成分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他是坏人,俺是好人。”
“我不给你们男人分好坏,我只把你们男人当男人。”
那时候妈妈的脸色特别难看,水月很少见妈妈生这么大气。爹爹见妈妈真正生了气,才连忙软下来,给妈妈说小话赔不是。虽然年幼,那时候水月就觉得爹爹特别窝囊,活活是个受气包包儿。她不能理解都是男人,爹爹为什么就那么窝囊和可怜,让人瞧不起。一直等到自己结婚以后,水月才理解了妈妈心里的苦涩。她猜测那时候妈妈根本就反感什么赔不是,她肯定渴望爹爹站起身来,伸长胳膊,给妈妈一个耳光。爹爹如果敢伸手打妈妈的耳光,就会把腰杆直起来做男人,妈妈就会给他机会,妈妈就会对他好了。就像她水月对郭满德一样的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水月一直牢记着父母的这段对话.从妈妈那里,她最早明白了男人并不是分好坏的,而是要看他是不是真正的男人。但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她也不知道,但是她觉得曲书仙是,和姨妈相好的牛老二也是,姨夫李和平是,李洪恩也是,爹爹不是,郭满德也不是。现在她觉得男人们可以有各种各样,但一定要像个男人模样。因此,水月觉得李洪恩虽然老了一点,男人的味却很正。于是,她一次又一次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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