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抚(第五章)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傻瓜牌生活发表时间:2001-05-22 13:05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水月赤条条在街上走,前后左右围满了人。这情景活像乡村里往常的耍猴。李洪恩的儿子李永生手执柳条儿,不让水月走快,也不让水月走慢。走快了也打,走慢了也打,不断抽打着这雪白的裸体。每抽打一下,水月就叫一声,紧跑几步又停下来,等着那柳条儿。她不知道走快好,还是走慢好,还是不决不慢好。看那模样,她已经像机器人一样自己不会走路了。李永生手里这根柳条儿这时候成了启动和控制水月的机关,成了水月的主人,水月成了这根柳条儿指挥的畜生一样。在这根春柳条儿的抽打之下,仿佛水月的意识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只有疼痛。如果没有了这疼痛,恐怕连感觉也没有了。她成了安装在这柳条儿上的一个零件,和柳条儿成了一种机械和机械的操作关系。这情景使人想到水月走在这柳条地下,水月走在这村街上,还不如黄牛走在鞭子下,还不如黄牛走在犁沟里。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水月却走在恐怖里。
街上生意铺子里的顾客全涌出来,小摊贩也停止了买卖,只用一只手盖着钱盒子,人们都来观看热闹。这么多人,没有人上前阻拦,好像只顾着看,别的全顾不得了。大天白日村街上出现了一个光屁股女人,好像比什么都好看。男人们的眼睛被水月的裸体照得发亮发绿,有的人还张大着嘴,像在观看中不知不觉地悄悄地吞下了什么。女人们好像很讲究体面,不怎么往前挤,只是三三两两结伴跟着,一边观看一边说笑,显得那么幸灾乐祸,无比地兴高采烈。水月雪白的裸体,动乱了人们的生活秩序,煽动起月亮河古老村街的激情。
这个场面生动而残忍,使人想到老实憨厚的乡下人,祖祖辈辈那么喜欢看耍猴子,原来一直是在看耍活人的影子。猴子是人的替身演员。看起来人们真正喜欢的还是这耍活人,特别喜欢观看和玩耍这脱光了衣裳的活女人。如果对这一点有怀疑的话,当妇联主任刘香娥抓两件衣裳要给水月穿上时,就真相大白进一步得到了证实,不但李家的人阻拦,围观者更纷纷喝斥,不让刘香娥多事,害怕她把这幕布拉上,从而结束这场活剧。反而把刘香娥喝斥得呆在那里,不敢再坚持,她东张西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水月失望地看了刘香娥一眼,只好继续往前走。看到刘香娥站的位置,水月一定会想到那遥远的一天,李书记就是从刘香娥身后不远的村办公室拐回来,返回她家去拿钥匙,干了她水月。后来水月就知道李书记常在那办公室午休,他们好了以后,李书记就常从这办公室出发去找她。这办公室就像一个车站,李书记从家里出发,经过这办公室周转,去和她相会。如今李书记死了,再不用到这办公室里去午休,这办公室就像李书记脱掉的蛋壳那样,空空洞洞地摆在那里,像一架棺材那样没有一点点生气和灵性。
初次以后,他们从没有间断过偷情做爱。李书记非常精明,为了报答,也为了自己的心理平衡,更多的恐怕是为了给自己提供方便,他把郭满德安排到村办工厂当采购员,经常往各地出长差采购东西,一次就是十天半月。也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把东西买到,只管把他派出去采购。好像买到买不到都不要紧,只要把他支到外边乱跑着不回家就好。这样,郭满德在外时间长,在家时间短,李书记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李书记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把郭满德任意调度,给他们的偷情做爱调度出时间和空间。
说实话,李洪恩干了一辈子革命,当了一辈子干部,还从来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过私利。这一次为了爱情,他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假公济私,为他们的相会造出了时间和空间。
时间和空间是盛放爱情的容器,在这里钱财不重要,时间和空间才是真正的财富。李书记通过调度时间和空间,侵略和掠夺了郭满德的婚姻和情感。
不过对郭满德来说,他因为不知详情,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一开始就从心里格外看重这份工作。他这样想,一个平平常常的农民,被村里党支部书记安排到村办工厂去上班,而且还是当采购员,并不出力干活,这是很不容易的,实在是难得得很。经郭满德记事,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被党组织这么信任过,还没有被领导这么重用过。所以,郭满德非常感动,对李书记感恩戴德。于是,他一上班就对工作认真负责,总害怕辜负了这党组织的信任和领导的培养。只要领导叫他上哪儿,他就上哪儿,从来不讲价钱,满世界跑,很少在家呆。他觉得革命工作就是一切,就把全身心扑在集体事业上。
再说,一个山里的青年农民,手里没钱,平时很少出远门,到县城去就是看大世界,坐火车就是旅游和享福。如今公家给他路费,让他成天坐火车,天天住着旅社,经常在街上饭铺里吃饭,有时候还能陪着客人喝酒,衣袋里老装着香烟,这对他来说,和天天让他过年过节一样,他不仅感到满足,而且感到自豪和骄傲。他从心眼里把这日月当成了幸福生活,戴着绿帽子走南闯北,得意极了。
他不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时候,往往处在凶险之中。
这就使这种生活出现了有趣的结构,郭清德变成了李书记和水月挂在外边的羊头,他们在这羊头下边出卖狗肉。也许这话说得粗俗,也不太善意和好听,还可以换一种说法,郭满德成了他们的招牌,他们在郭满德的掩护下进行“地下工作”。试想如果不说透亮,郭满德在外边兴高采烈地走南闯北,李书记和水月在家里从从容容偷情做爱,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三个人各得其所,都很满意,应该说三个人都过的是幸福生活。
其实幸福不幸福全凭个人的感受,个人感受到幸福就是幸福。不应该有什么统一的标准,也不存在什么统一的标准。生活复杂得如一团乱麻永远理不出头绪,从某种角度说还是不要太明白不要太清楚的好,多知道一点就多一点烦恼,少知道一点就多一点幸福。什么也不知道,就最幸福。
当然,李书记和水月也不总是偷情做爱,欢娱是瞬间,高潮过后,他们两个就躺在一块谈天说地。这个谈天说地,就完全切入了精神。如果我们把他们的做爱界定为物质文明的话,那么就可以把这种谈天说地叫作精神文明也不要紧。不过李书记经常和别人谈心做政治思想工作,他习惯把躺在一块的这种谈话叫谈心。
李书记喜欢这种谈心活动。他一辈子当干部,几十年来他不知和多少干部、群众谈心过,现在他才觉得和水月躺在一块这种谈心才真正是谈心。相比之下,和别人谈心,那要按照报纸和上头文件精神说话,大多都说的是官话套话假话和废话,说白了那不叫谈心,只是谈嘴。几十年来,他总想对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诉说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水月。现在和水月躺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说的是心里话,这才是谈心。再说这谈心也很讲究环境,他从来没有像如今和水月一块躺在床上这么谈心过,让人感到谈得舒服。
有时候李洪恩突发奇想,为什么个人和集体之间,群众和干部之间,党员和党组织之间,不能像他和水月之间这么有啥说啥这么透明这么亲密无间呢?我们的干群关系和上下级关系,能像他和水月之间的这种关系就好了。回首往事,他觉得他刚入党那时候多好,个人和组织之间亲,干部和群众之间亲,确实亲得就像他如今和水月之间一模一样。但是后来呢?后来就慢慢地凉下来了,想到这后来的后来,李洪恩心里苦涩涩地难受。
我很看重李洪恩的这种感受。这种感受向我们透露,李洪恩虽然是一个数十年工作在基层的乡村干部,却经常产生浪漫的想象。他在和水月的谈心中不仅把水月当成了情人,完全进入了不设防状态,而且竟然把水月和他心目中的革命同志和组织的形象幻化嫁接在了一起。这就把情人革命化,把革命情人化。把一种理想的生活图画虚构出来,在悄悄地否定他的过去。
他们躺在床上谈心的时候,李洪恩可以把手搭在水月头上,抚摸猫一样抚摸她的头发。当然也可以抚摸别的地方,全身上下,李书记想摸哪儿就摸哪儿。不过一般来说,他经常把手停留在她的胸脯上,他的手喜欢抓着水月的奶子,慢慢地抓在手里玩。这时候他就觉得这奶里有汁液从手上流进了他的血脉,滋润和浇灌着他干裂主地般的心灵,使他变得年轻和精神。这样他就觉得不只是嘴在谈,而是手也在谈,甚至全身上下都在谈一样。
和李洪恩不同,他们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水月则喜欢拉过他的一只胳膊枕上去,使这只胳膊弯儿成了她爱情的船只停泊的港湾。好像这样枕着就枕住了靠山,精神就有了依靠一样。然后不时用手去摆弄他的胡楂子,让这些钢针般的胡楂子刷着,就好像刷干净了地往日的许多委屈和孤独。有时候她也玩弄他的耳朵,把耳朵当门鼻儿一样抓在手里,就像把他整个人抓在手里似的,有一种安全感。当然也玩弄别的地方。这时候她就觉得李书记全身上下都是她水月的,就像是她的自留地那样,她可以在这里任意耕耘和灌溉。
他们就这么躺在床上谈心,在肉体结合以后,让灵魂慢慢地亲吻。
李洪恩发现,这床上真正是开展谈心活动和做思想工作的好地方。于是我们的党支部书记李洪恩就这样躺着,向水月敞开了他的心灵之门,从此开始了他永远的诉说。他只要躺在这张床上,就说呀说呀,一直诉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好像水月在充当他情人的基础上,又成了他的组织,成了他的领导,成了他的神父一样,收割着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虽然职位不高,但是李洪恩和许多革命老干部一样,牢牢记着他辉煌的过去。过去一直是老年人的财富。老年人凭过去生活,年轻人凭现在做人。老年人拥抱过去,年轻人拥抱将来。这大概也算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区别。于是,老年人喜欢生活在回忆里,年轻人永远生活在现在进行时。
和别的老年人一样,李洪恩也是进入老年后才开始不断地回忆过去的生活。有意思的是他常常产生这样的感慨,他经常对他的过去感到陌生,特别是童年,他简直不能够相信他李洪恩还那样生活过。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自己这一辈子不像是一个人,像两个人,像三个人,甚至像好多人一样。但是有一点是坚定的,那就是他对革命事业是忠诚的。
应该承认,李洪思入党以后确实把生命交给了革命事业,抱定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决心,实在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从不挑肥拣瘦讲价钱。虽然曲书仙曾对他有过恩惠,解放时公审曲书他,党组织考验他专门叫他枪毙他,虽然那杆枪有千斤重,他还是咬着牙一枪毙了曲书仙。李洪恩永远忘不了那一枪,那一枪打出去,他就永远和地主阶级划清了界限,和曲书他再也没有了牵连。那一枪打出去,他觉得他和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了个人恩怨,全身心透明,把一切交给了党。
但是,后来呢?后来呢?
李洪恩原来想,他就这么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一直就能走进共产主义社会的,没想到人民公社化后他的思想就出现了问题。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年麦收后的田野,久旱无雨种不上秋庄稼,公社干部却命令老百姓深翻土地细犁细种,愁得他头疼。平地还好说,存住了点墒水,细犁细种没有问题,秋庄稼苗能够长出来。而那么多坡上的旱地存不住墒水,地下边本来还残留点湿土,按老经验就这么不犁不耕毛着耪种下去,豆苗还能够拱出来。如果细犁细种,把下边的湿土再翻上来晒干,豆苗就长不出来,几百亩坡地就白种了,秋后就会没有一点收成。一下子把几百亩地扔出去让老天爷晒干,秋后的公余粮拿什么缴?村子里老百姓的口粮怎么分配?牲口料从哪儿来?他不敢这么干。但是,公社干部的命令怎么执行?作为月亮河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李洪恩陷入了困境。
怎么办?
是听公社干部的。还是为群众着想?还是为土地着想?
在李洪恩心里,上级干部的命令和下边的群众利益第一次出现了矛盾。他无力解决这种矛盾,也无力判断这种是非。走投无路,他忽然想到了抓蛋儿。他撕下十张小纸片,五张上写领导,五张上写群众,然后团成蛋蛋儿,放在一块摇。他把立场交给了这些纸蛋蛋儿,他准备听天由命,抓住哪个就是哪个。他在这种老百姓常用的形式选择游戏里,把上级领导和群众利益对立了起来。我把这看成一个信号,李洪恩的思想从这里开始出现了分裂。
这抓蛋蛋儿没有规律,全凭手气,他一连抓出来三个,两个是群众,一个是领导,他终于选择了群众利益。我想如果两个是领导一个是群众,他也会选择上级领导的意见,从而牺牲群众利益的。他会这么干。
最后,李洪恩狠了狠心,为了土地和群众,他一声令下,没有细犁细耕,把坡上的旱地抢着耧种了豆子。为此,他在公社的三级干部会议上做了检查。他哪敢说实话?只好说没有记清楚公社干部的指示,糊糊涂涂地按老经验毛种上了豆子。并保证以后一定改正错误,好好听上级的话,做一个听话的好党员和做一个听话的好干部。在那么大的会议上,在那么多党的干部面前,李洪恩低下脑袋,丢人败兴,向上级党组织低头认错。
李洪恩永远忘不了那年秋天的田野,上下远近周围村子的坡上旱地全部红光光一片,由于细犁细耕没有长出豆苗来,只有月亮河的坡上旱地绿油油地旺长着秋庄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丰收以后,老百姓高兴,李洪恩发愁。虽然他为月亮河保住了收成,多收了粮食,但是他觉得再不会当干部再不会工作了。以后的路还长,往后还怎么听上级领导的话?按照什么标准去干革命工作?总不能每次都抓纸蛋儿来指导工作。他有了苦恼。特别是新调来的公社党委书记不了解情况,让他准备发言材料,到公社三级干部大会上去介绍宝贵经验时,他感到了进退两难。他一连躺在家里三天不出门,害病一样卧床不起。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他李洪恩忽然间不会干革命了。
他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去找李和平的。李和平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又是一个村里的老大哥,有什么想不开时,他常去找李和平请教。那时候李和平正在城关公社当党委书记,李洪恩和他感情好,又相信他的政策水平,他是李洪恩的精神靠山。但是,没有想到李和平听了他的诉说以后也是唉声叹气,要么就苦笑,久久说不出话。
“先吃饭,先吃饭。”李和平说。
“我心里满当当吃不下去。”李洪恩说。
“别没出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吃了饭咱们兄弟两个好好谈谈。”李和平说,“不只是你,我心里有时候也糊涂。”
谈话是在吃过饭后开始的。李和平想了很久,才笑笑说:
“这么说吧,洪恩,我们的共产党是人民群众的先进代表。”
“这个我知道。”
“是先锋队组织。”
“这个我知道。”
“我们共产党是为人民群众谋利益的。”
“这个我知道。”
“离开人民群众利益,我们共产党没有自己的利益。”
“这些话书上都有,我都学过哩。”
“问题就在这儿,我想着如果有的干部说话办事不代表群众利益,我看那就不代表咱共产党。”
李洪恩心里一震,感到这句话这时候说出来,有了针对性。看着是轻飘飘的大官话,听进心里却感到沉甸甸的有分量。只是这句话拐得太远,不怎么具体,解决不了他的实际问题。
“洪恩,我明白你心里想啥。这么说吧,你和平哥也是公社党委书记,但我可不敢一言一行都代表咱共产党。我也有缺点。只能说说对了才能代表组织,说错了只能代表我李和平。”
“我有点想明白了。”
“咱农民有句且干什么事情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钱看这干革命和这个道理差不多,也不能太死板。”
“我明白了。”
“只要咱坚定地站在人民群众一边,我想应该算站在了咱党的立场上。”
李和平一番话说得李洪恩心里轻松起来。李和平庄稼人出身,他木会讲那么多大道理,他能把很多复杂问题说得简简单单,听着入耳又亲切,他信他。
离别时,李和平送给他两本书。李和平笑着说:
“这一本是《共产党宣言》,是咱共产党的祖师爷马克思写的。这一本是咱伟大领袖毛主席写的。想不通了就看这两本书,这才是根本。各级领导说那话虽然都对,但都是支脉,想不通了就依这根本为准,大约不会错到哪里去。”
这次谈话对李洪恩发生了深刻的影响,甚至影响了他的一生。从此,他把这两本书当成了宝贝,没事就看就读,而且是悄悄地学,偷偷地想。学来学会他发现越学越简单,甚至他觉得这两本书合到一块也就说了一句话,那就是:
我们共产党永远是为人民服务的。
他这么理解到具体处,在月亮河,我李洪恩就是共产党,月亮河的老百姓就是人民群众,我就是为他们服务的。
他这样想明白了他和上级的关系,为人民服务是目的,怎么服务是学问,上级的事咱管不了,只要管住月亮河就行了。
这就使李洪恩后来的工作出现了有趣的现象,他不管上级有千条计,他抱定一个老主意,为月亮河的老百姓着想,为月亮河的老百姓服务。那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几年,他干出了成绩,老百姓拥护他,上级领导也表扬他。
有天躺在水月的床上,他就这么对水月说,文化革命前,咱月亮河治山治河,粮食丰收,人们肚子吃得饱,公余粮缴得多。省里报纸宣传我,中央电台广播我,省委书记来看我,把我说成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先当公社党委书记,又当县委副书记,又当省委委员,又进北京见毛主席,激动得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吃几个馍喝几碗汤,晕了。
我想起来了,水月说,你讲这些我知道,我上学时读过一篇课文,那篇课文就是写你的呢。你说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说什么我都爱听。我知道你想说许多话,说吧,别闷在心里。
我是想说说,这多少年我都想好好说一说。现在想起来,我是当公社书记以后头脑开始发晕的。我木再悄悄地偷偷地学那两本书了,我想着也不用学了,也害怕别人知道了笑话我。再说上级文件雪片一样,我光学文件都学不过来,也就没时间学那两本书。我开始按照上级文件精神和报纸上说的办事,自己不用想,人家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怪省心。也不是我一个人,我看那么多当干部的都这么当。不料想这一下坏了。
这一下怎么坏了?水月说什么叫坏了?
错了,站队站错了。咱是一条心跟着毛主席革命路线走,文化大革命又当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只想着这是一条红色路线,谁知道错了呢?上边形势一变,原来对的成错的了,原来错的成对的了,给变戏法一样。这一下我可是垮台了,上得快下得也快,爬得高摔得也重。文化大革命后,把我划成“四人帮”线上的人了,我就糊糊涂徐成了坏人。虽然职务撤了,不叫当县委书记,成了一般干部,但人家说我犯的错误是共性没有个性,没有叫我住监狱。水月你知道啥叫共性和个性吗?
水月说我不知道。
李洪恩说这共性就是咱跟着上级领导犯的错误,这个性就是咱自己犯的错误。这一想明白我也心亮堂了。回忆那些年上级指示精神,一会说这样,一会说那样,前后不一样,一会儿一个样。你不跟着是犯错误,你跟得紧也是犯错误。跑都没处跑,躲都没得躲,反正你前后左右都是错误,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下台后这前后比较着这么一想,上来也不知道咋上来,下来也不知道咋下来,就和做梦一样,我自己想想也笑了。
你就这么下来了?
我就这么下来了。不叫当官就不当,可是我不能白白地吃闲饭。我正发愁哩,咱月亮河的乡亲们开着拖拉机去把我接回来,他们说我们还信你跟着你走,你还回咱月亮河吧。我就回咱月亮河又当了党支部书记,人老了脸皮厚,我也不怕丢人败兴,又干了起来。工资在县里开,工作在村里,和农民没什么两样。
你就这么回来了?
对,我就这么回来了。别人嫌弃我,月亮河人不嫌弃我。我在村里的表现就不用说了。我当县委书记以后,没少给月亮河人办事儿,经我手送出去当干部和工人的年轻人近百个。他们都记着我,没有忘记我。这也说明我心眼小,心里只有月亮河,装不下一个公社和一个县。我也承认,我生来就没有当大干部的胸怀和水平。回来了也好。可我也不能让月亮河人养我,我也不想就这么软下来。我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于是我又打起精神,学着别处的模样,给月亮河办厂搞企业。才五六年时间,月亮河就富起来,现在谁家里不存万把块钱呢?村里老少爷们感激我,上边领导表扬我,我又成了典型,还成了改革家,又成了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别人说我这人有能耐打不倒,又站起来了。
是这样,这些我都看到了。别村哪有咱月亮河这样的?光这小二层楼,只怕就有上百座。
但是,当李洪恩正说到高兴处,突然他把话锋一转,嘲笑起自己来,竟然意外地说:
“可是,这一切全是假的。水月,假的,你明白吗?”
“假的?”水月一时摸不着头脑,没有听出来这句话的深意。
“假的。现在这一切,除了我给咱月亮河挣了两个钱之外,还有什么呢?”李洪恩说,“可是为什么这么干?我不知道。以前咱村里虽然突是穷点,但是人心红红火火。现在咱村富是富了,但是人心却散了,再也聚不住了。那么以前干那对,还是现在干这对,我不知道。别人都说我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但是我心里没数儿。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啥叫社会主义,往哪儿走是社会主义道路。别人都说我思想觉悟高,过去我也这么认为,现在我老了,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思想。从来就没有思想。那些思想全都是上边发下来的,我自己什么也没有。”
水月吃惊地把手从他的耳朵上拿下来,她的手却被李洪恩抓在手里,像抓住一条新鲜的思想,紧紧地不放。


对于李洪恩这种不停的诉说,水月非常地理解。每当李洪恩开始诉说时,水月就默默地倾听,那时候水月就变成了一只耳朵。我一直觉得在男女之间,诉说如果是一种表白的真诚,那么倾听也是一种叙述的温柔。
水月听着李洪恩的诉说,就像被他牵着手,拐回头一处一处参观游览了他走过来的路和他过去的风景。通过诉说,李洪恩把他过去的历史和感受,不知不觉之中当礼物送给了水月。这样做的好处,使他们共同拥有了双方的时间和空间,就如同把时空当财物一样合在了一起。如果说夫妻生活拥有共同的财物的话,那么情人之间以拥有共同的精神为表现形式。通过诉说和倾听,水月感到不仅拥有了李洪恩的现在,而且也占有了他的过去。这使她感到一种信任。她在这种信任的压迫之下,就对李洪恩产生了责任感,常常使她替李洪恩着想,像接过一种邀请,自觉地分担李洪恩的苦恼,走进了李洪恩的困惑。
一天,水月忽然对李洪恩说:
“和平姨夫当年送你那两本书还有吗?”
“有,我还保存着。”
“能拿来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第二天夜里,李洪恩把这两本书拿来了。水月珍贵地捧在手中,在灯光下看着这已经发黄破旧的两本书,像凝望着历史和岁月留下的两块尸骨。无边的联想潮水一样从心里泛上来,热乎乎地温暖着她的思绪,她慢慢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激动。水月看着李洪恩,灯光下的李洪恩脸膛儿通红,纹路纵横,像一尊雕像。水月感到这男人的凝重和力量,她对他充满着信心,就认真地说:
“你重学这两本书呀。”
李洪恩笑了,他笑得很苦涩。他一下就品出了这句话的深意。他虽然为这种来自情人的信任而打动,却感到再也无力承受起这种信任的分量。
“你笑什么,你怎么不说话?”
李洪恩开始抽烟。他沉默下来,大口大口地抽烟。烟雾就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思绪一样缠绕和弥漫在屋子的空间。他似乎在烟雾的掩护下寻找着话语形式,准备把自己的痛苦表述。他终于放下烟卷,抬起头说:
“水月,我试过。我重新学习过。我也想着我当年丢并这两本书后跌倒了,我也想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从县里回来后,我开始重新学习这两本书。”
“好呀,这就对了。”
“但是,很快,我发现我错了。水月,不瞒你说,我再也学不进去了。早年间我很单纯,心里边干干净净,学什么都能学进去。现在我心里是又杂又乱,这本书从心里拿出来就再也放不进去了。”
“我听不懂。”
“后来我才想到,一个人丢掉的东西,就像拨出去的水,想再收回来难。一个人已经在那里走过来,就不再可能返回去了。就像人老了,就不可能再返老还童一样的道理。”
“你这么说,我有点明白了。”
“所以我说,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苦恼。”
水月这时候才体会到他心里的酸楚和痛苦,虽然有一点失望,仍由不得同情和可怜。什么话也不说了,她觉得再说什么话都多余。把两本书重新递给他,就像还给他往日的梦境。
李洪恩伸手挡住,并不接这两本书,却说道:
“就送给你吧。我干了一辈子,啥主贵东西也没有,只有这两本书不是俗物。也只有你知道它们在我心里的分量,你要不嫌弃,就当个念物送给你吧。”
水月被感动了,她被他这两本书感动,也被他这一辈子感动。就收下了这两本书,她觉得这两本书比什么都要珍贵。
“那,老李,我送你点什么呢?”
“你不用送,你什么都送给我了。”
一句话,把水月的脸说红了。水月的脸红像火苗点燃了李洪恩的感觉,李洪恩把水月抱起来,放在了床上。他们躺下来,李洪恩搂着水月悄悄地说: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水月。”
“还有月亮河的群众,我敢说谁心里都有你。”
“我给群众办事儿,男女老少们自然不会忘我。但这有啥用?别人心里有我没用,问题是我心里没有我了。”
“唉,你这一辈子活得真是太苦太累了。”
李洪恩忽然坐起来说:
“水月,你说,这人活世上,怎么活才算有意思?”
李洪恩在这个静夜里,在情人的床上,突然对人生的价值发出了质问。好像他活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如今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才想到了追问人生的意义。他这句话问出来,像问水月,也像问他自己。好像这句话有干斤之重,他自己回答不出,水月也回答不出。他们两个在这种质问下默默无言,沉默得能听到夜晚在院门外的呼吸声。
虽然李洪恩只是想到了这种质问,并木能回答这种质问,我仍然觉得这是很不容易的,甚至难得。他活了一辈子毕竟想到了质问人生的价值,这质问本身就说明他进入了思考,这质问本身就是对他过去的一种否定。
如果说否定别人是一种选择,那么否定自己就是一种超越。
“老李。”好久好久水月才说,“你这一辈子最想干啥,最喜欢啥?”
“我这一辈子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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