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抚(第四章)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傻瓜牌生活发表时间:2001-05-18 12:50

水莲天性泼辣,和姐姐水草相比,多出来点野气。她的笑声放肆使人想到满地滚铃。水草在那个风雪天的离家出走,给了水莲很大的伤害。她觉得姐姐应该带她一块走。姐姐平常干什么都带着她并护着她,她已经习惯当姐姐的小尾巴。尤其是姐妹两个开始嫌弃母亲以后,水莲几乎把姐姐当成了靠山。但是姐姐出走了,这座靠山塌陷为平地。水莲感到了被抛弃的委屈,她把这委屈咬碎在嘴唇上,和着眼泪往肚里咽。这使她继续疏远母亲的同时,开始在心里怨恨姐姐。
那时候水莲感到无依无靠的孤单。这种孤单使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敢相信,靠水水流,靠树树歪,只有依靠自己。这种感觉寒冷着她,促使她坚强和自立。水莲的独立个性,就是在这时候,忽然挣脱出幼稚,显示出棱角和轮廓。
她没有再离家出走。她选用另外一种方式,抵抗卖淫的母亲带给她的耻辱。从家里到田地,从田地到家里,只在这两点一线上往返。她收起笑声,甚至不再和别人讲话。在家里也不理母亲,形同路人。她独往独来,把自己封闭在孤独里。前后相比,水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己把自己囚禁。
这是一种拒绝。水莲失去了姐姐保护以后孤立无援,就用拒绝来对抗外部环境对她的伤害。她拒绝母亲带给她的耻辱,拒绝别人对她的嘲笑,同时也拒绝姐姐对她的抛弃,甚至也拒绝自己的幼稚。她用拒绝的砖石给自己建立了一座城堡,她躲进这城堡里慢慢舔着自己的伤口,把自己凝聚住,迅速成长。
水莲的这种拒绝形式,使我们联想到她的母亲,当初失身以后她母亲就采用这种硬碰硬态度对抗世俗。这就使水莲在拒绝她母亲的影响时,却采用了她母亲的形式,继承和重复了她母亲的思维方法。我把这看成一个不吉利的信号,这种重复给我们一个预感,暗示着对于思维方法的继承和重复,就是对命运的开始重复。
这种想象给我们一个启示,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只要我们继承和重复前人的思维形式,无论在表面上如何变化,永远逃不脱对前人命运本质上的重复?这像是一个温柔的陷讲,一个隐蔽的规律,局限个人命运的同时,是否也左右和影响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进程?这种时时泛滥起来的思考灾难,痛苦地折磨着我,不断将我的叙述伤害。
让我们继续观望水莲的孤独。水莲本来就长得漂亮,她的孤独又把她的漂亮突出,孤独如竹竿把她的漂亮当彩旗高高举起迎风招展,她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洒下孤独的芳香,把山里小伙子们诱惑。
这使她拥有越来越多的求婚者。方圆几个村子,不断有媒人苍蝇般往她家飞。十八岁那年,她出嫁了。她嫁给了月亮河村的李和平。这是她自己做主选的男人。她不嫌弃李和平的贫穷,她相中了李和平的眉清目秀和忠诚老实。也许她更看中这选择本身,在那旧时,姑娘家能自己选男人,并非容易。是妈妈把婚姻自由从世俗中输出来,当嫁妆送给了她。
这是水秀自杀前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为给女儿找个好人家,她做贼一样先四处打探,给女儿初选出三个候选女婿。然后带着女儿,以赶集上会名义,使女儿目测了三个候选人。水莲最后选中了李和平。她这才出面,按老规矩,接下了李和平送来的彩礼。这种打破常规玩弄手腕的做法,再次显示水秀的泼辣和脱俗。并且,她这么做,给了女儿充分的尊重。在那旧时代的腐朽里,水秀的这种超常行为,就拔出来一种最初的现代意识。这一切,留给了女儿最深刻的印象。
她们的母女关系就是在这时候出现转机的。美满的婚姻开始消除水莲对姐姐的怨恨和对妈妈的仇视。人们在幸福时容易宽容和善良。水莲逐渐忘却婚前的烦恼。开始去看姐姐,也请姐姐和姐夫来家里做客。水莲试探着说服姐姐,准备一块回家去看望妈妈,将母亲原谅,重温她们的母女亲情。
“姐,别再老想过去的事儿了。”
“不想了。”
“姐,妈过这日月也老难,一辈子受多少罪。”
“要说也是的,也不能全怪她。”
“妈现在一个人多可怜,身边又没有人。”
“是呀,她这样过,也不是长法儿。”
“姐,咱一块回去看看妈吧。妈见天夜里睡不着,一直想你。”
“唉,再等等吧。”
水草的犹豫,使她错过了最后看望母亲的机会。不久,母亲自杀了。姐妹两个回去给妈妈送葬,哭成了泪人。母亲却超越了她人生的烦恼和不幸,再也听不到女儿们的哭声。她用自杀这种形式,得到了女儿们的谅解,换取了女儿们对她永久的怀念。
曲书仙和李和平两个女婿给水秀办了隆重的葬礼,给水家人撑起了脸面。李和平披麻戴孝,手端老盆,哭得死去活来,比亲儿子还要伤心和孝顺。他的哭声滚雪一般久久在山间回响,打动着乡亲们的同情和善良。曲先生有钱有势,大包大揽了葬礼费用,给水秀用了三寸厚棺木棺板,穿满了七件丝绸老衣,订了两盘鼓乐。来吊孝的亲朋好友冲着曲先生面子,几百人之多。棺木起架时,不放鞭炮,牛老二条自率众刀客对空打了三排排子枪。声势之浩大威风,惊动了山里十方八面人来看热闹。山里老人们眼热这葬礼排场,不无感叹,人要活成这样,纵然生前受万般罪,能这么入土为安,也值了。
这就是山里人,他们以死来评价生的价值。
入葬以后要过祭日。每七天为一祭,叫一七。七这个数字很迷人,使人想到上帝造人用了七天时间,这中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家过一七、三七、五七,才能停下来,等着过周年祭。然后是二周年、三周年。三周年大祭,过满三年大祭才算祭到了头,儿女们才算孝满。好像儿女们守三年孝,就还清了父母养育的债务。三年过后,也就用泪水擦洗干净了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送葬时要人多讲排场,过七天祭只能是亲生儿女,像是留给儿女们单独和亲人会面哭诉的机会。这就使葬祭分明,有张有弛,有起有落,传达出一种文化感。如果仔细研究民间的生养死葬种种仪礼,就会惊叹这里边有很深刻的学问。
母亲的祭日像约会,使水草和水莲不断重逢。共同的悲伤密切了姐妹之间的感情,每每在三岔路口分手时,总要掉几串伤心泪,说几句贴心话。这三岔路口,收藏了她姐妹二人的身影。
但是,如果水草早些回去看望母亲,母女三人重归于好,姐妹二人把母亲养起来,母亲还会去自杀吗?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水草经常这样追问自己。这种不断的追问,给她带来了自责。通过这自责,她把母亲自杀的责任暗暗接过来,背负在身上,默默把这种想象出来的罪过承受。
这使她对妹妹产生了沉重的责任感。当她听说凶残的牛老二霸占了妹妹之后,再不能稳坐书房,一次次求告曲书仙,要他出面管管这件事,将妹妹保护。
但是,凡事热心的曲先生对这件事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冷淡,他一直回避水草,不正面答复这个问题。一直到有天夜深人静,曲先生站在书案前,对水草才说:
“你现在也是读书人,什么道理都明白。我不是不管这件事,这件事没法管。人和人可以讲道理,人和畜生没法讲道理。牛老二不是人,他是畜生。”



曲书仙是旧时代的道德家。在他看来,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人懂道理,而畜生不懂道理。那么不懂道理的人,在他看来就是畜生。这就反映出旧时代道德家残酷的排他性,他们把他们信奉的道德当成这世间唯一的人生态度。牛老二如果生活在曲书仙的道德之内,因为出身屠夫之家就被他们说成是下九流的下等人,生活在他们的道德之外,又被他们说成是畜生。
道德只是道德家的道德,这才是道德的本质。
不仅曲书仙这么说,山里人背后都骂牛老二是畜生。表面上看他们和曲书仙信奉的是一个道德,其实老百姓从来都是道德驱赶的羊群,谁拿着鞭子就跟着谁跑。这就使他们骂牛老二是畜生这句话里浮现两层含义:一方面认为牛老二劫路抢人是土匪头子,不是人,是畜生;另一方面也害怕他,骂他是畜生,就遮羞了人们面对牛老二时的胆怯和懦弱。反正老百姓是奴才,谁厉害就惹不起谁。他们像老鼠生活在风箱里两头受气,永远承受着道德和非道德的夹击和压迫。
那么,牛老二是怎么养得野蛮成性的呢?
如果回望牛老二的成长历史,就发现他的野性来源于他的童年生活。他出生在屠夫之家,父亲在月亮河开生肉铺子,杀猪卖肉的生活环境是牛老二童年生活的摇篮。这对他一生永远发生影响,人很难走出童年生活的阴影。
从记事起,牛老二就把屠刀当玩具摆弄,天天的猪叫声是他儿时谛听的音乐,观看他爹如何宰杀生命是他生动迷人的游戏。这样,在他童年的视觉里,从屠刀到生命之间的距离很短,屠刀不断地收割着生命,使牛老二产生愉悦和快感。在他刚学步时,就拿刀往爹的黑棉袄上拥着玩,把残杀模仿和表演。在他最初的感受里,宰杀生命如刀切西瓜那般简单和容易。这使他从懂事起,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拖着鼻涕时已经浑身是胆。这使他成年后劫路抢人时,很熟练很轻快就能把刀指向别人的脖子。
另外,他家虽然卖肉赚钱,也盖房起院,生活过得红火富裕而不愁吃穿,却没有人看得起他们。旧时把杀猪唱戏卖淫剃头等行当算下九流,随时遭人嘲笑和污辱。父母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把头低下认命了,不再在做人处挣扎。牛老二不行,他还年轻,年轻人的血性使他吞不下这口怨气。兄弟两个长大成人,拿着钱找不到女人,只能捡要饭的闺女当老婆,气得爹把钱撕碎往大路上扔。这都给了牛老二强烈的刺激,使他很容易盲目地把仇恨指向整个人群。那浑身的胆量,那满腔的愤怒,火一样燃烧着他的血气方刚,时刻纵容他提刀横出,向这个世道讨要公平。
但是,爹拦着他。老屠夫像只笼子关着牛老二,像一座山镇着牛老二的野性。父母的慈爱如一座牢房,久久把牛老二软禁在家里。
人在青少年时代,很难冲出父母的意识,把家庭背叛。
山里人把牛老二的父亲描绘成一个精明的屠夫。他深深明白杀猪卖肉是奴才,对谁都笑脸迎送态度亲切,不叫哥不说话。但是边赔笑叫哥边少给你二两肉坑你,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凭一把刀,竟然也挣了一份家业。山里人虽嘲笑人家下贱,却也眼红人家钱财。到六十岁上,老屠夫已不用摸刀子玩秤,手掂长杆旱烟袋,在街上闲转,熬成了老太爷。这让人们看着心里很不舒报。
要说,一个屠夫,白手起家,在月亮河挣下了家业,又子孙满堂,该知足了。但是,他有心事总也放不下,那就是他死后这家业如何创,这日月如何过。这是老年人的普遍心理,总觉得离开自己,儿孙们就不会生活。病卧以后,老屠夫就天天想这件事,他觉得要想把牛家日月越过越旺,必须由他来选定继承人。
这就是中国人,从皇室到民间,谁都要选接班人。连一个屠夫,也要安排身后别人的命运。
他终于想成熟了。他很容易抛弃了世俗的观念,不按老规矩立长子为继承人。他想出了一道难题,准备来考试他两个儿子,谁答得好,就让谁当家。把兄弟二人推向公平竞争的机会里,让他们自己争取。
老屠夫把两个儿子叫到病床前,先给他们讲一堆大道理,交待他们世上虽有千条路,就给咱留下杀猪这一条小道。要把生意做下去,就不要分家。当然家大业大总要分,啥时候分?你们这一代别分,创大家业,孙子一代再分。这叫该分就分,不分也不好,分开了才亲热。三言五语,却也传达出老屠夫洞明世事的学问。
老屠夫接着说,你妈是证人。我对待你兄弟两个不偏不向,谁答得好,就叫谁当家。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选住谁,另一个就要听他的。兄弟两个都觉得爹这么安排很公道,没有偏向,心服口服。
考题很简单。老屠夫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准备怎么埋葬我?我一个一个考,老二你出去,我先考老大。
老大一听就红了眼圈儿,泪珠儿转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说,要让我当家,爹的丧事我要好好办。爹一辈子不容易,为我们操劳,我们也要尽尽孝心。棺材我想用柏木的,三寸厚,用大漆漆过,棺头上刻龙棺尾上雕凤;老衣穿七件,完全用丝绸料子;鼓乐请两盘,对着吹,给爹送戏;再扎上金马银骡,供爹骑着上路。看那样子,老大要倾家荡产,使爹风光排场。说到后来,已泣不成声。
老屠夫听罢,伸手抓住老大,掉着泪夸我好孝顺的儿子呀。记着,不管你当不当家,我都把你妈托给你侍候。你妈跟着我受一辈子罪,好好孝顺你妈,爹也就心安了。
牛老大出门去,老两口已哭成泪人。老伴说他爹,老大孝顺,就叫他主事吧。老屠夫摇摇头,他虽然喜欢儿子的孝顺和善良,又深明人世的险恶和残酷,知道孝顺和善良在这个人世上没有用处。叹口气说,孝心太过,好心不足,做不了生意。他没有以自己的好恶来做选择标准,他心里只有今后的事业。
牛老二走进屋里一直不说话,想了想才最后说,我不答了行不行?就一个肉铺子也没啥干头,我也不回答,我也不当家。反正爹也不会叫我当家,多说也无用。
老屠夫听小儿子看不起这杀猪,心里就不高兴。但因为是小儿子,平时娇惯太多,也不把话放心上。就说老二,爹临死听你说句话你都不说吗?
娘也用眼瞪他,叫他快说,别伤了爹的心。
牛老二迟迟疑疑说,爹的后事好办,叫我当家办后事,保险不花钱还赚钱。
老屠夫两眼光芒四射,兴奋地追问他,快说出来,你想了啥好办法?
牛老二扑通跪下地,连连说儿子不敢说。
老屠夫挣扎着拉住儿子的手说,爹不怪你,想说啥就说啥。
牛老二抬起头说这事叫我当家办,我根本不发丧,我准备一刀把爹宰了,再瘦也能剔出几十斤肉,放在猪肉里搅着卖了,不就赚了钱?只要把手指脚趾弄干净,再把皮剥下来,只剩下肉,谁知道是人肉还是猪肉?
牛老二正说得起劲,老屠夫气得一口气没出来,咽了一遍气儿,差点就此死过去。回过气来时,他看着儿子,像看陌生人一样。嘴里喃喃地说我祖宗缺了啥德,让我养出这么一个可恶的毒物出来。
但是生气归生气,老屠夫终于发现了他们牛家的人才。一会儿,老屠夫才平静下来。他抖着伸手来抓牛老二,牛老二连忙把手送进父亲手里。老屠夫抓牢儿子的手,如同抓牢牛家未来的希望和前程,慢慢地说,这都是命呀。老二,我啥也不用对你说,过日月做生意闯世界,天生你是好材料。只是你娃子心太高太狂太奸,你要听爹的话,这辈子千万不要干别的营生。好好杀猪卖肉,吃喝不尽,享用不完。你要去干别的营生,早晚有杀身之祸。
最后他笑了。老屠夫笑着丢开儿子的手,不无骄傲地感叹,虽然我儿子天生不孝,心性险恶,欺祖灭宗,但却是个大材料。由他当家,我也就心安了。人多了也无用,只要我牛家有这么一个人物,从此这山里方圆十里八村,没有人再敢欺侮我牛家了。
于是,老屠夫把全家叫到床前,公开宣布,他立牛老二为他的继承人。把这份家业交给了牛老二。
牛老二就是这样当了继承人的。
只是他没有听他爹的话,好好杀猪卖肉。他爹死后不久,乡长来买肉不给肉钱还开口骂他下九流,牛老二手起刀落,砍下乡长脑袋,出道为匪……
当然,这个老屠夫选接班人的情节并非真实,它只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长久流传在山里,山里人仇恨老屠夫养下这个野蛮成性的土匪头子,就把这个传说硬栽在他们父子头上,以此来编排和嘲弄他们。这里边,除了老屠夫立牛老二为继承人是真,其余那些说法完全是演义和虚构。
不过,我倒宁愿相信这个虚构的传说。这个传说,越出了世俗。老屠夫给儿子们提供公平竞争的机会,并且不以个人感情定乾坤,以事业发达兴旺为本的宽阔胸怀,并不是世俗中人能想到和做到的。
好像因为他们是屠夫,是畜生而不是人,他们才有这样的思维方法。其实这个传说里洋溢散发着屠夫思维的香味儿,使那些世俗道理和传统道德显得苍白、庸俗和腐朽。这种直奔主题的思维方法,没有世俗道理的缠绕,也没有传统道德的沉重负担,赤裸裸峥嵘出生命的活力。
好像正常的传统人,是人而不是畜生,就不会有不该有这样的思维方法。这个屠夫和正常的传统人的思维方法的区别,给我们提了一个由头,让我们引申去思索人和文化的关系。人在被文明的过程中,发展了自己,却也退化了自己。天知道这种文明到头来,对人本身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灾难。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在我们还没有启动思维之前,思维就已经被各种道理所扭曲变形,迟迟不能够越岭翻山直达彼岸。有时候使人疑惑这些数不尽的道理是为人而存在的,还是人为这些道理而活着的。
我们创造了文明,却又被文明扭曲和压迫着。
人永远生活在两难之中。
我们还可以把狗和狠对比,来思考人和文明的关系。狼被文明成狗以后,学会了思考,懂得了许多道理,被人邀请进入了文明社会。但狗与狼相比,哪一个更具生命活力呢?狼被文明成狗以后,是发展了自身,还是退化了自身?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所以,我觉得曲书仙骂牛老二是畜生,很像是狗在骂狼是狼而不是狗。所以,我觉得山里人用传说嘲弄老屠夫,很难说不是嘲弄他们自身。
这就使曲书仙和牛老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曲书仙做什么事情,总是叙述和铺排一种道理,层层展开一丝不乱。他娶水草的过程徐徐渐进,很难分清最终是他娶了水草,还是水草嫁给了一种文化,是曲书仙把水草睡了,还是水草被文化诱惑和奸污了。牛老二则不同,他干什么事情只凭直觉,习惯手起刀落一步到位,赤裸裸直奔目标勇往直前。他喜欢水莲,越看越喜欢,越想越喜欢,大天白日之下,就走过月亮河大街,直闯到家门口,一把推开了目的的门扇。
打一个不适当的比方,曲书仙和牛老二,是否一个像狗一个如狼?绝非谩骂,只为比方出一种情趣。



那天中午吃饭时,牛老二多喝了几杯酒,也许是酒火烧着他的欲望,使他放下酒杯就出门来找水莲。手下那么多人,谁也不明白他这时候出门去要干什么。自他出道后,很少告诉别人他要干什么。这已经成了习惯。牛老二虽然劫路抢钱,杀人害命,却从未抢过别家女人,这使手下人根本想不到他要出去风流。护兵跟着他,走到月亮河大街上又被他打发回去。他只身走出人们的意料之外。
要说,牛家大院距李和平家很近,如果拐小胡同,抬脚就到。不知怎么牛老二偏偏舍近求远,绕远路穿过村街去走正门。也许他就要在街上这么走一走,走出他自己的光明正大。他一贯不喜欢偷偷摸摸,连去睡人家女人,他也要直来直去明目张胆。
那时候村街很安静,不逢集市小贩们很少来摆摊儿,只有几个小铺张开着门,阳光晒得村街懒洋洋的闲适。村子上空炊烟正在飘散,偶尔有风箱声弹过来,碰响着人的耳鼓。村街里远近也就三五人在游走,那步子不紧不慢很从容。动乱之年,难得出现这样的平静。这使牛老二走在村街上就有了自豪感,这说明月亮河人都在安心过光景。这场面激动着牛老二,他认为自己是月亮河的守护神。
旧时山里的土匪多是穷人,一般都抢有钱有势人家。害怕官兵追剿,开始都钻深山密林。后来看官兵软弱,胆子就变大,往浅山处转移。发展到兵匪一家,就纷纷出山回到村里,建寨扎营扩充势力,各占一方为王。牛老二占得月亮河。月亮河成了他的地盘儿。他走在村街上就像走在自家院里一样。
老百姓熬成了墙头草的命,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这就是旧时群众心理素质的病态反映。他们的脊骨被沉重的历史压弯成垂柳条儿。一盘散沙的老百姓为了生命安全,也纷纷投靠匪首。投靠一家,就只受一家欺侮。谁也不投靠,就要受到许多家欺侮。这个选择不是道德沦丧,其实是一个数学概念。
老百姓投靠匪首,并不去行凶,还是给人家缴粮食和钱财,和缴给官方一样。反正这黑脊梁总有人来啃,难啃都一样。这样,在理论上月亮河村民虽是牛老二的匪兵,实际上还是过日月。只有少数青壮年被抽出来,晚上巡夜,将村子保护。李和平就是巡夜队队员,说起来该是牛老二部下。所以牛老二来找水莲睡觉,在道理上确实说不过去。但牛老二不信奉这些道理,他有他自己的价值观念。
偏偏李和平不在家。如果李和平在家呢?也许就维护了这个中午的平静。他被人请去帮工修补房屋,中午就没有回家吃饭,要到天黑以后才回来。这又是巧合,巧合给牛老二提供了机会和环境。
牛老二推开院门之前,水莲正怔在家里发闷。又想纺花又想纳鞋底,不知干什么好。或者是什么也不想干,心情有点烦乱。丈夫不在家,中午太安静了,时空暗暗给水莲一种隐隐的挤压。也许这就是预感。人的本能反应越出理性的堤岸,泛上来一种不安,在等待、张望和迎接将要发生的事情。
院门推响时触动了水莲的恍惚,像听到一种召唤,她迎到了屋门外边。她想着进来的是丈夫,没料到竟然是牛老二,就有点突然和意外。
“是二哥呀?”
水莲谨慎地和他打招呼。牛老二点点头,酒红着脸,向她走过来。人还未到跟前,酒气已卷过来弥漫在水莲的感觉上。水莲认为他来找丈夫,小心地用话语阻拦他:
“二哥,和平不在家。”
“我是来看你哩。”
“那,那快进屋里坐。”
牛老二的直来直去使水莲有些慌乱,她想不明白牛老二为什么会来找她。就连忙往屋里让,尽可能展出女主人的礼貌和热情,把这尊凶神接待。
牛老二一直往里屋走,走到屋里坐在木椅子上,伸手指着对面床铺,像对手下人那样命令水莲说:
“你也坐下。”
“我去给二哥倒碗茶喝。”
“别动,你给我坐好。”
水莲不敢再动,怯怯地在自家床沿上挂住屁股。这时她才感到有点害怕,她的预感一下沟通了她的理性,使她突然想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她看着牛老二,牛老二眼红得要冒火。她被这目光烧得神情紧张,心像兔子般弹跳起来,开始把恐怖抖动。
“我今天来给你说,我耐烦你。”
“耐烦”这个词语是山里人土话,从字面上讲“我耐得你烦我”,实际上是表达一种爱情,和文化人说我爱你一样的道理。这就是牛老二的方式,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先把自己表白。虽然粗陋和简单,并没有抱住人就往床上抢而野蛮出土匪的凶残。也是先使用话语,把自己的感情表述,舒缓出一个过程。
“二哥说笑话哩。”
水莲想把话题支开。牛老二把这句话扔出来,仿佛给水莲亮开了他的悬念,反而缓解了水莲的紧张情绪,使水莲有时间回过神来,调动智慧和牛老二开始应付。
“不说笑话。”牛老二的正经和严肃之气逼迫着她,他又说,“我这人从来不说笑话,我说我耐烦你,我就是耐烦你。你们也知道,我杀人劫路,但我从不糟踏女人。”
“我知道二哥好名气,”水莲试探着奉承他,“谁不说二哥好人品?只是妹子已嫁了人,二哥别难为我。”
“我不难为你。只是你也别想难为我。我知道和平耐烦你,你也耐烦和平。只是我也耐烦你,比和平还要耐烦你,我要让你知道。”
这就是牛老二的话语形式,赤裸又简单。听他说话就像看他动刀子,迅捷而锐利,几刀就切开了局面,大步走进了恋爱过程。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种简捷明快又实用的话语,把水莲逼得没有了退路。水莲一时无法应对,不知说什么才好,就低下了头。
水莲低下头时一边觉得有些难堪,无法招架,一边又觉得有点刺激和兴奋,难以抑制。过惯了和李和平和风细雨的日月,看惯了丈夫那慢性子善良模样,牛老二的忽然出现让人防不胜防,她感到一种男性的强悍的诱惑,陌生又新鲜,催人软弱。她低下头稳住了神,先把自己挺住,想了想又抬头说:
“二哥说耐烦我,是高看妹子。我知道就是了。”
“不行。光嘴上知道不行。”
“那还要怎样?”
“得心里知道。”
“心里,心里咋知道呢?”
“我要你。”
牛老二把话说明白了,他要和水莲上床睡觉。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架在了水莲脖子上,逼着她表态。来不及躲闪和回避,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这句话确实也如响雷把水莲的情感震动,虽然她并没有由此而准备投降,但心志摇晃,已经承受不住这种摧毁般的力量的打击。甚至她竟然感到身体开始燥热,她的感觉向她发出了危险的信号。如果牛老二这时站起身,走过来伸手拥抱她,她已经缺乏反抗的力量,为了保护自己很可能叫喊救命。她的力量只剩下能启动她的叫喊声,叫喊成了她最后的唯一的武器。她握牢棍棒那样把自己的叫喊声握紧,准备牛老二欺过来时,拼尽力气做最后的抵挡。
牛老二没有走过来,他仍然稳稳坐在那里。他不再讲话,他已经结束了自己的话语表述,就像已经迈过了恋爱过程那样。他伸手把手枪摸出来。是一把左轮,他在手里玩着旋转一下,轻轻把枪放在了桌子上。铁器碰响木器,发出了响声。这放枪的响声把中午的平静惊动,伤害了这个庄稼院里的闲适光景。
院子里泼满了阳光。院门外的村街静悄悄,一片片黄土泥屋在村街两岸摆开,把陈旧和腐朽结构在一起,像时间留下的坟场死气沉沉。
李和平这时候正在别人家里干活。他站在泥堆前,用铁锨搅和着泥堆,像女人们和面那样,把拌了麦草的黄泥搅拌滋润,准备送到房坡上去泥瓦。这是小工的活计,他干得很卖力气很投入精神,善良使他把别人的活当成自己的活来干。因为心疼衣裳,他脱光了膀子,阳光在他的脊梁上闪闪发光,他油亮亮的脊梁上冒出来无数颗细碎的汗珠,像沾满了豆粒。他不知道他的家庭已面临危险,他站在泥堆前,已经陷进了灾难。但是他眼前是一堆黄泥,他看不到牛老二把左轮手枪放在了他家桌子上。
牛老二把左轮手枪放到桌子上,这个细节被水莲看成了一种恐吓和威胁。她认为牛老二拿枪来吓她,让她屈服把身子给他。水莲本来在准备着最后的反抗,同时也敏感到自己全身发热,面对一个男性强悍的扭力,她在这种诱惑面前开始软弱,她甚至害怕自己没有力量和勇气在最后时刻叫喊。现在好了,冷冰冰的枪口提醒了她,他并不是什么耐烦她,他要强迫她。她在这种威胁面前清醒,迅速走出了不安和紧张,一下子镇定起来。她是个烈女子,吃软不怕硬,面对这黑洞洞枪口,她笑了,她笑得很从容,她笑得很冰冷,比那冷冰冰的枪口还要冰冷。
“你错了。”水莲轻蔑地说。
“什么错了?”牛老二被这冷笑笑得不知所措。
“牛老二,我水莲吃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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