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抚(第三章)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傻瓜牌生活发表时间:2001-05-17 15:36

水月接下郭满德给她的见面礼红布包,包的红布只是虚伪的面纱,揭开它里边是一百块钱,这钱才是真实的内容。她接下这钱,就接下并付出了对婚姻的许诺。这和交易场里做生意预付定金一样。细心去想,婚姻并非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感情总是变化的,如河床里的流沙一样做不得基础,只有契约才是婚姻的基石。
婚姻是这样一种契约,在约束对方的同时,自己也丧失了自由。占有对方是以丧失自己自由为代价的,这就是婚姻永远的矛盾性。人们站在婚姻门外时就渴望走进去,走进去后又渴望婚姻外边自由选择的天空。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人如果喜旧厌新,这个世界就僵化和死亡。如果越出世俗之外,就会发现人最佳的感情形式是把婚姻当游泳,随时可以跳进水里搏击风浪,也可以随时回到岸上晒太阳和抽烟喝茶。
这样就比较明白了,婚姻只是社会道德的一枚螺钉,用来把男女双方固定在社会机器上。从这个角度去看,婚姻并非发展和丰富人们情感的天堂,而是局限和囚禁人们情感的牢笼。水月接下见面礼,就来到了这牢笼面前。她把见面礼交给父母时满面绯红,掩饰不住要冲进婚姻的激动。
对于女儿的这种选择,父母感到有些意外和遗憾。不过父亲的遗憾短暂。他接过女儿交给他的布包,灯笼般的外包就照亮了他的双眼。他很快打开这红布包,把唾沫吐在指肚上,开始捻着将这一百元钱清查。连查两遍后,他的所有意外和遗憾都淹没进不断吐出的唾沫里了。突然降临的这一大笔钱,给这个老实农民带来了欢乐。他把钱查好后去揭箱盖,把钱深藏在箱底破衣物里边,又牢牢把箱盖扣好。他陶醉在见钱眼开的喜悦里,显得那么生动和可爱。
和父亲不同的是,水月的母亲一直默默无语,不动声色看着男人的见钱眼开样子,嘴角浮出两丝讥笑。她瞧不起这男人。她不为这一百块钱动心。她坚持站在意料之外,不肯轻易放下她对女儿选择郭满德的遗憾。
“这种事,如今是新社会,”父亲开始表态,“不兴父母包办。我和你妈都看你哩,只要你看着中,我们就不管。”
“水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妈妈说,“你可要想好,一脚跳空了,将来受苦受罪没有人替你。妈觉得这孩子老实了点,不过,你自己看吧。”
“老实点好。”父亲说,“看着老实,心底就好。找人过日月,又不是找画往墙上挂。”
面对父母,水月什么话也没说。她人虽然站在父母面前,心还在郭满德搂抱她的激动里走不出来。很轻易地点了点头,这就向父母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这就看出来,农村里的婚姻,经过许多年的变革,终于起了些变化。虽然仍坚持要由媒人来介绍,不习惯年轻人自己直接谈恋爱,但到底行不行,已经由年轻人自己拿主意,父母一般不再阻拦。尤其是女孩。俗话说女大不可留,留久结冤仇。只要能圆满嫁出去,不出什么差错,就是好结局。一女孩像瓢里的水,看准树苗,能囫囵拨出去,就不再收回来。亲戚三辈,族情万年,乡下仍是男人的世界。
对于水月,爹有另一层心思不便明讲。他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条件好一些,长得好看些,今后过光景不受委屈。这是他一生最好的经验。他是个老实人,土改后农会帮助他找得女人,也算他分得浮财,他娶了曲书仙的小婆儿水草。由于这个女人长得太漂亮,自己一辈子低声下气,于是他就希望女婿能像他一样,也委屈一辈子。他没有太多道理,女儿是他生的,他认定只要男人受委屈,女儿就幸福了。这种心思,当着老婆的面,他无法讲出来,只能讲老实人好过日月。后来看到女儿点头坚持自己的选择,就使父女两个结成了联盟一样,让他暗自欣喜。这种暗自欣喜使他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抬起了头,露出了偶尔的峥峰。
不过,虽然水草看不上郭满德,更瞧不起自家男人的见钱眼开模样,却不愿阻拦自己女儿的选择。她说那些话只是提醒她,并非要阻拦她。她一生经历坎坷,已经不再去想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当初曲书仙娶了她,她就安心为他当小婆儿,有书看,有人疼她,她觉得那就是好生活。土改时农会一枪毙了曲书仙,也就打碎了她往日生活的泡影。像打碎一个盛水的瓦罐,她再也捡不起她的生活。她从书房里走出来,来到现实生活里,别人就把她当成了曲书仙的财物来分配。农会把她分给这个娶不起女人的可怜男人,她就给他当老婆生孩子。当年是丁三在风雪里把她捡起来送给了曲书仙,如今是农会把她从曲家大院捡起来送给了这男人。这使她觉得女人没有命一样,让别人当东西送来送去,再也燃不起生活的激情。
多少个夜晚,她不能入睡。男人就在她身边躺着,甚至他压到她身上时,她都觉得这不真实。身体已经被抱在别人怀里,心却还在那书本里泡着。她习惯阅读生活,又不能再返回去,又不会在现实里生活,常常感到自己活得很多余。从自己出发她常感到做女人命践和可怜,嫁给谁都做不了主,嫁给谁都一样让人骑让人睡。女儿水月能活到自己点头答应男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所以,女儿点头坚持,她就高兴起来。她不为找什么郭满德而喜欢,她为女儿能自己选择婚姻而高兴。不过她早已不会喜形于色,心里高兴,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几十年走过来,她的心和脸中间横着无数岁月的山水,相距已经十分遥远。
农村里的婚姻程序,相亲之后是看地方,看过地方才能决定正式定亲。看地方很重要,也就是去看着男方的房子大小家里穷不穷。像做生意时交定金去验货,说白了还是去看财产。许多男方都在这一天借东西将家里摆阔,打肿脸充胖子,把女方糊弄。许多女方也都把这看地方看得很重要,等于参观未来的生活场景或者叫审查未来生活的版图。这看地方,一般都由妈妈陪着女儿一块去。水月也一样,约好日子,她和妈妈都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曲阳村,到未来的婆家村月亮河去看地方。
水草陪女儿去看地方那天很高兴,将头发梳得很整齐。几十年来她一直重视梳头,她觉得衣裳穿好穿坏由不得女人,但头发却可以想怎么梳就怎么梳,她觉得头发才是女人的精神。她常教导女儿头发是别在女人身上的一杆旗,早晚要梳齐整。另外,她对郭满德家在月亮河满意,那是个大村子,村里自古有街道,街里有许多杂货铺子,山里人每逢五逢十都要到月亮河赶集上会,和进城里一样。女儿嫁到月亮河,就可以在家门口赶集上会,自己去看闺女也就顺便逛了街市。在伏牛山里,乡镇的街市永远吸引和诱惑着四面八方的山里人。
从曲阳村到月亮河,要经过一个三岔路口。这路口三条路, 一条从曲阳村来,一条从黄村来,两条路在这里会合起来通往月亮河。本来走得好好的,一过三岔路口,往月亮河去时,水草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老觉得她们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回头看看又没有人影。她抓紧女儿的手,水月便感到妈妈手心里冒汗发原,去看妈妈的脸,只见妈妈满脸苍白没有血色,连忙扶着妈妈到路边,选一个大石头让妈妈坐下来歇歇。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
“妈你生病了?”
“妈没病。”
“那你怎么这样了?”
“让我歇歇,别说话。”
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水草闭上眼休息。田野的风轻歌曼舞围上来,抚摸着她的感觉。她体会到有东西抹到她脸上,那是阳光的温柔。一闭上眼,她一下就看到这条路上有人影在飘忽,有脚步踩响她的耳鼓。是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这条路上,几十年前的身影重现在跟前。妈妈一手扯着她水草,一手牵着妹妹水莲,走在这条路上,她们到月亮河去赶集。
是这样,水草刚才听到了她此时的脚步声。她牵着女儿水月去看地方,回忆忽然涌上来,越过时空,在同一个场景把她们重叠在一起。她牵着女儿水月走在这条路上,她把这一切当成了妈妈当年奉着她走在这条路上了。这种重叠使她感到脚下的路热乎乎,心慌意乱,脚步发轻,好像脚不是踩在路上,而是踩在对往事的回想上让人眩晕。
水草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歇息时,她突然获得了对这条大路的特殊感受。她小时候让妈妈带着去月亮河赶集上会,走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她长大成人,从家里逃出来剩在这条路上的风雪里,让丁三捡回去给曲书仙当了媳妇。这条路看着她由小孩变成了妇人。后来妹妹嫁月亮河,她来送妹妹出嫁,从黄村走来也踩的这条路,这条路把妹妹送到婆家。那年妈妈自尽.她去给妈妈送葬,也走这条路。回来时她和妹妹哭着分手,把身影留在这条路上。妹妹死后,她来送葬,一把鼻涕一把泪仍然洒在这条路上。她觉得水家的女人都没逃出过这条路一样,欢欢喜喜走上来,又一个一个走没有了。如今,她又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这条路,她不敢想,水月会在这条路上怎么走,会走到哪里呢?睁开眼看着这条土路,它还是那样子,她呆呆地看着这条路,看得她害怕。
水草本就是一个爱思想的女人,早年又读过那么多书,联想曾是她主要生活形式。后几十年心里让具体生活细节塞满透不过气来,如今偶然地触景生情打开了她想象的窗户,她的浪漫思绪就飘飞出来。她从水家出发想到了所有山里人,或不可一世,或忍气吞声,谁都是踩着这条路走着走着走没有了,没有谁能逃出去。只有这条路永远留下来,把新人接过把旧人送走。那么人活着到底为啥呢?她突然对人车进行发问。又苦笑笑,她明白没有人回答她。这是想邪了,自己在问自己。
“妈,你笑啥哩?”
“没笑啥。”
“好点了?”
“好了。咱走吧,走一步说一步吧。”


水月对去月亮河看地方并不在乎,她本来就不重钱财,但她对这趟旅行兴致很高。实际上是由妈妈陪着离家出外行走闲逛,这本身让她快乐。父母不明白,还认为她急着去看地方。事实上,她把看地方当成了游玩活动。这就是水月,她总是喜欢非现实胜过现实。
其实我们看得很明白,水月并非相中了郭满德本人,或者说她忘了相他或根本没有相他。郭满德要强奸她,把她摔到床上,使她突然来到了意料之外,她在他身下边挣扎时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眩晕感受。她相中的只是这种感受。她要嫁给这种眩晕感受,并非要嫁给郭满德本人。她不明白任何男人都会给她带来这种感受,她把这种普遍性当成唯一性如获至宝,错把这种感受和郭满德本人等同起来,慌忙中答应了他的求婚,接过了见面礼。
我的思考曾在这儿停留。我曾这样设问,如果水月在见郭满德之前与两个以上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她还会选择郭满德吗?如果容忍我这种设问,我们就会发现水月面对婚姻的选择,并非选择爱情和男人,她错把性感受当成了一切。这就引出来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人们在选择婚姻甚至寻找爱情时,许多人都会把性感受误会成一切。这样就会使我们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选择显得粗糙,轻易就忽略掉本质,踩着性感受迈进误区,一脚踏陷了自己的未来。
现在我们再来看水月,就发现她一开始就走进了骗局。表面上看,这个骗局是郭满德带给她的,实际上水月才是这个骗局的主谋。她接过见面礼,自己骗自己人局,又去看地方,在这个骗局里走得兴高采烈。也许我们自己也有过类似水月的这种体验,享受过自己欺骗自己的快乐。通常,我们容易识别和走出别人对自己的欺骗,却很难识别和走出自己欺骗自己的迷途。
到月亮河去看地方,水月根本没想到要看房子和家具,这使郭满德到处借东西成了无效劳动,摆了假场面糊弄他自己。水月只有一个心愿,非常希望看到一个大点的院落,这院里一定要有棵树,在她看来这棵树比房子重要。如果有棵树,太阳照过来时,就能把阳光从树叶间漏下去,树下就会开满一朵朵各种各样的太阳花。她喜欢太阳花。如果是月夜,月光从树叶缝隙间流下去,地上就开满了月亮花。她喜欢月亮花。这样,有院落有树,能看太阳花和月亮花,她就满意了。水月这个心愿又一次反映了她对非现实生活的喜欢。迷恋非现实在水月来说,是一个情结。
水月从小就喜欢花。妈妈说她上一辈子是一朵花,水月是花托生的。只是妈妈不明白水月为什么会喜欢花,她和许多粗心的母亲一样,对女儿的这种爱好不追问缘故。其实水月早就看到过无数鲜花,但她没有动心。真正认真地观看鲜花,那是她懂事后的一天下午。她在田野里蹲下来盯着一朵花看,竟看得呆了。这个时刻对水月非常重要,那是她产生独立思考的时刻。她在想这朵花为什么会开出来。她感到了大自然和生命的神秘。她觉得她就是这朵花,永远开放永远美丽。后来她想起来,这朵花是毛主席叫开的,她也是毛主席把她生出来的。她那时已经知道遥远的北京城有一个毛主席,他发给人民幸福生活。在她最初的思想萌芽里,毛主席就伟大出来,成为她的神仙和上帝。
把未知的东西寄托到哪里,哪里就是上帝。
从那天开始,她经常去看那朵鲜花。不对父母讲。她在那时有了秘密。当这朵花败落那一天,她受到了打击。她不知道这朵花还会败落,她伤心地为死去的鲜花哭呀哭呀,感到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忧伤。
这朵鲜花的败落,否定了她最初的思维成果。她开始接受鲜花不能常开这个事实,她马上不再喜欢这些鲜花,她对大自然对这个世界开始了她最初的怀疑。
有一天她忽然质问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骗人?”
“我怎么骗人?”
“你说好孩子不要说谎,说谎不是好孩子。”
“是呀。
“你不叫我说谎,你自己说,妈妈不是好孩子。”
“水月,”爹接过话说,“不能把大人的话叫谎话。”
水月觉得不公平,又觉得委屈。她亲耳听到妈妈对别人说谎。大人们能说,小孩子为啥就不能说?
她要说谎。
这时候说谎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要向父母讨个公道。像吃糖一样,你们能吃,我也能吃。
有一次,水月用整整三天时间构思了一句谎言。她按计划走到猪圈,然后就回头大喊大叫跑向父母,爹,猪死了!咱家猪死了!吓得爹一声怪叫从屋里蹿出来,一阵风卷向猪圈,脚把放在台阶上的瓦盆踢翻,瓦盆叭一下粉碎,水流了一地。
听着爹的叫声,看着这只破碎的瓦盆,水月很兴奋。同时又十分恐慌。她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事先还没有想好。结果是爹从猪圈拐回来后,拉过她,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只打了一巴掌。
水月的父亲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他应该把手扬起来,永远不要落下去真打在女儿屁股上,那样这只巴掌就会像旗帜一样永远在女儿头顶飘扬着恐怖。结果这一巴掌打下去,就把女儿对他的恐怖拍烂成碎片,溅得无影无踪。水月开始哭叫,因为她不再恐怖,不再害怕。她的哭声实际上就成了心灵的笑声,于是她就这么久久地哭下去,到实在哭不出服泪时还在坚持。她用干嚎拉着长长的尾声,欢呼自己的胜利。
事后却陷入了矛盾。水月一方面明白说说是不好的,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让她说谎不公平。一般人不注意,其实在幼年,人的灵魂就开始分裂。甚至孩子从一生下来就有了苦恼,又感谢你生了他,又仇恨你抛弃了他。因为诞生本身就是抛弃。于是孩子一生下来就拼命大哭,来诉说他的困惑。
虽然水月明白说谎不好,但经过“猪死了”的事件之后,她初次尝到了说谎的甜头。她抗拒不了这甜头对她的诱惑。她毕竟还没有自制能力,很轻易就把说谎当成了保护自己的武器来利用。她开始试探用谎言去对抗成人们的虚伪。爹爹如果错怪了她,她就把爹爹的旱烟袋藏起来,让它丢失几天。对妈妈,她就用我头疼我肚疼我到处疼来对付,她发现妈妈最害怕她害病,她就用装病来还击她。对小朋友,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要敢欺负我,我就编排你的坏话,让大孩子来接你。弄得大人小孩都说她是精豆子,是一个白话篓子,不敢相信她,也不敢把惹她。她觉得很开心。
善和恶在水月幼小的心地上抽出两棵幼芽,一起茁壮成长。
留给水月幼年最深刻的记忆,那就是饥饿。一连几年吃树叶和野菜,饿得她细胳膊细腿全身软成一根面条儿。当时人们叫这种吃不饱生活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山里人土话讲吃大锅饭。后来人把那种生活叫三年自然灾害。无论叫什么,水月都不再相信,她只相信她的肚子。肚子是她的真理。饥饿是她唯一永远牢记的记忆。她在那时候才真正学会了说谎。肚子饿不敢说,一定要说很幸福,还要说幸福生活像天堂,幸福生活万年长。她真正了解了这个世界上的谎言,并经受了那个年代谎言带来的灾难。
后来大食堂解散,社员们可以去生产队挣工分,可以种一点自留地,可以在家里养猪养鸡了,水月就拿起镰刀,开始为自家的猪割草。在她的印象中,那时候上学念书不重要,童要的是给猪割草。她参加劳动,和父母一起,开始为生存劳作。
一天上午,她从学校偷跑出来,去地里割猪草。她把草割满后,就坐在树下休息。背靠着树,看着树下的草地。她本来是要找几只蚂蚁来看的,却看到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掉在树下边,一块一块的,摆在那里组成了美丽的图案。水月忽然心里一动看出了神,第一眼,她就心里一亮把这看成了花朵。而且她发现这一朵朵花一边开放,一边慢慢地移动,花朵又在这移动中变化,变化成另一种模样。她看着这些花一层层变化,时间就悄悄在身边流逝,幻想如梦一层层展开。到后来她激动地跳起来,扑过去,躺在了这些花朵之中。
她已经许久许久不喜欢花了,如今在这树下,她又找到了她喜欢的花。这些花变化无穷,妙不可言。入夜她在家里院中树下又看到了月光的花丛。她就把这两种花叫太阳花和月亮花。这是她起的名字。她为这名字兴奋异常。她把这发现告诉妈妈,牵着妈妈的手,把她拉到树下观看。妈妈也看出神了。
“妈妈,好看吧?”
“好看。”
“是不是花?”
“是花。”
“我就叫它们太阳花和月亮花。”
“这名儿好,很有意境。”
“妈妈你说什么?”
女儿这一问,水草才发现意境这个词语从许多年前的记忆里掉出来,接通了她早年的阅读世界。就像有风吹过来,推开了门扇。水草悄悄红红脸,连忙掩饰刚才的失态,又对女儿说:
“我说这花名好听哩。”
“太好听了。”
妈妈的认同,给了水月很大的鼓舞。她更坚定了对这种花的想象,进一步把自己的情绪煽动。在树下,这母女看着月亮花说话,把话题扯得很远。好像她们一边说一边走,离开了大地和人间,走进了童话世界。
“水月,这些花是老天爷养的。”
“是天上的花。”
“对,只有老天爷养的花才永远开放。”
“变化无穷,永远美丽。”
水草忽然心血来潮,让女地牵着她的思维超脱世俗生活,进入了联想。她告诉女儿:
“日为阳,月为阴。男为阳,女为阴。”
“妈妈,太阳花是男人花,月亮花是女人花?”
“对,好女人都是月亮花托生的,好男人都是太阳花投胎转世的。”
“爹爹是太阳花,妈妈是月亮花。”
“瞎说,我们什么也不是。只有我闺女才是月亮花托生的呢。”
听了妈妈这种把花引申成人的说法,水月才觉得自己只能是月亮花,不是太阳花。好像太阳花太强烈太亮,自己没有那么明亮。
那夜晚让人激动。水月失去田野里的鲜花偶像以后,很久很久终于在这个夜晚又确定了新鲜的象征,来做自己的偶像。这种自我寻找并自我确认的偶像,实际上是给自己的命运寻找寓言,梦想把这寓言当胶片,不断冲洗放大出现实生活图象,把生活理想化。
这样我们就找到源头,水月的非现实情结,最初是从田野的鲜花移情到太阳花和月亮花而开始的。这种从实到虚的移情,这种从大地到天空的移情,这种从有到无的移情,这种从现实到虚无的移情,是她对现实生活不断失望的苦涩感受酿造出来的苦酒,用来启我品尝自我陶醉。
这使水月去看地方时,什么也不希望,就希望院里有树,可以看太阳花和月亮花。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这种希望是在逃避生活,梦想离开世俗,离开现实的大地,寻找非现实的桃花源。


如果我们稍加观察注意周围朋友们的生活,就会发现一个普遍现象,甚至我们自己也有这些体验,家庭生活不幸时,我们总是寻找各种借口在户外游荡,迟迟不肯返回家里去。这是一种挽留,我们一再把自己挽留在家庭之外。
接着,我们就发现户外生活格外丰富多彩,很难想象有的人老泡在家里腌萝卜一样有什么意思。我们如出外观光的游客,东逛逛西逛逛,整天在外边摇晃,只在不得不回家时,才回家去吃饭和睡觉。这时候我们把家庭当成了旅馆和饭店,甚至当成了厕所回去蹲一蹲。家庭生活没有了情趣,丧失了激情,逐渐演化成纪律和责任的沉重包袱,压在了我们的感觉上。肩负着它,我们实在感到了一种压迫。
其实户外生活也未必丰富多彩,全因为家庭不幸福,我们无处逃遁,只有欺骗自己的感觉,主动去美化户外生活。于是,户内户外,成了我们现实和非现实两个世界。
绕这么远,其实我是想把这种生活现象当比喻借过来,观照水月的生活态度。比喻出讲道理有趣,讲道理是一个人说给另一个人听,比喻能邀请双方一块参与进来,把道理悟出来,甚至还能闻到道理的芳香和看到道理的形象。
我们把水月请进这个比喻里。就像请她走进剧场对号入座,我们发现水月的不幸指向她的青少年时代。也就是说,她的不幸的青少年时代,如同我们不幸的家庭生活那样,对她构成了精神压迫。
时代在这里不仅仅是时间概念,而且是指她对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和感受。
她出生在曲阳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不过,她出生后不久,曲阳村已不再叫村,改叫曲阳大队。共产党执政以后,县以下的乡村建制几经改革。解放初期的乡政府改叫人民公社,村政府改叫生产大队。大概因为国民党在旧时用过乡村政府名字,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就改了过来。改革后的人民公社辖区很大,通常要管理几十个村子和生产大队。一个公社又划分成三五个点,一个点再分管数个生产大队。这个点是公社派出机构,点长通常由公社里挣工资干部来担任。这是一个创造发明。在这山里,月亮河就设了点,来领导曲阳、黄村等数个生产大队。月亮河成为这几个生产大队的政治文化中心,月亮河设有高级小学,各村里只有初级小学。学生们上过各村初级小学,要通过考取才能进入月亮河读高级小学,山里人俗话叫完小。说白了也就是小学五、六年级就算完小。那时候没有能力普及小学教育,在人们心目中,读过完小就成了知识分子。
水月在本村初小念完了四年级。学校设在曲书仙家大院儿,解放后这院子改成曲阳小学。曲书他的书房改成了校长办公室,当然校长也在里边睡觉,他是学校唯一的公办老师。公办老师挣工资,民办老师挣工分。公办老师是国家干部,民办老师还是农民。公办民办,一字之差。差之千里,把教师分成了两种人。那年月公办老师缺乏,一个村子通常只分配一两个,通常都担任校长。水月在本村初小念书,就走进了母亲当年生活的场景,使母女二人的身影在这个大院里重叠。由于这个缘故,水草一般不到学校去接孩子,也不去喊叫老师吃饭,更不进校长办公室看望老师,她不愿意走进昔日的生活场所,走进往事的阴影。曲家大院成为水草的一个梦境,凝固在那里,成为旧时代给水草留下来的心灵上的伤疤,她当然不愿经常揭开它,让它流血和疼痛。
水月的四年初小生活在她的幼年生活回忆里独立不出来,整个湮没在饥饿的大背景里。那时候上上下下人都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没有人关心学校。哪个学生犯了纪律,老师就罚他扫地,学生们就喊叫,这个学生是右派。到底什么是右派,学生们并不知道。他们太小,只从大人们口里听说,右派是坏人,是人民的敌人。
四年级毕业时,三年自然灾害已过,水月去月亮河考完小时,就带了白馍当干粮。过一段时间,听说月亮河完小红榜抬出来,曲阳初小去了二十个考生,只考上了八个。妈妈带着水月去月亮河看考榜,在那红榜上找呀找呀,找到了她的名字。妈妈为了奖励她考上了完小,牵着她的手逛了月亮河大街,给她买了根红绸条当头绳,算发了奖品。又给她买了两个热肉包子,香得很,她舍不得很快吃完,慢慢用牙齿挂着品尝。她天真地去想,能天天吃这热肉包子,头发上扎新头绳,就是她理想的共产主义幸福生活。这时候她已经学会把具体和抽象联系在一起。
由于家远,水月到月亮河上完小时,当住校生,每星期回家一趟。夜里女生们打地铺一个挨一个睡在一块,排成两排,像摆放两排白萝卜。两排地铺中间,摆放一个瓦尿罐,女生们都撅屁股往里尿,第二天值日生把这尿罐抬到厕所倒掉。墙那边就住着男生,两边能听到说话和尿声。男生们野,边尿边叫喊,不怕这边女生们听出来是谁在尿。女生们羞,尿时不敢吭声,吓得咳嗽也憋着,害怕那边男生们听出是哪个在尿尿。这使水月觉得又紧张又有趣。
这瓦尿罐山里流行。罐沿两边有四个小耳朵,用来串竹绳,农民们用它往田里挑粪。水月个子小,就显得尿罐高大。要用劲把屁股往高处撅,才能把屁股升到尿罐上空,尿到罐里边。每尿一回,那竹毛毛针就扎她屁股一回。当值日生时,她老是看尿罐上的竹绳,越来越光滑明亮,她就对这根竹绳刻骨仇恨。这使她觉得两年完小不是读过来的,是用屁股磨那根竹绳磨过来的。这使她成年后只要看见尿罐,屁股就敏感地疼痛,那些竹毛毛针永远扎在她的感觉上。
妈妈经常来看她。通常是星期六,妈先到街里买斤盐,就来等她下课,接她一块回去。有一次妈妈带她拐出月亮河,到村外找一处坟地,站在一个坟丘前,热泪就流出来。水月怯怯地问妈妈:
“妈,这里边埋着谁?”
“埋着你姨妈。”
水月这才明白,水莲姨妈死后埋在这里边。她听人说水莲姨妈美若天仙,比妈妈长得还要漂亮。妈老说水月长得像姨妈,水月就觉得这坟丘和自己有了联系。看着这坟丘,就把姨妈联想。人死了就这么一堆土埋起来没有了,她感到一种悲伤。像有丝儿凉风从背上冒出来,吹动坟头上的青草。
由这个坟丘,水月马上想起来,那个偶尔来家看望她们的姨夫。他老骑着自行车,手腕上带只手表,那手表贼亮贼亮。他每回来就买礼物,给妈买块布做衣裳,给爹买盒香烟,给水月买包糖。姨夫看着挺厚道老实,却在县里当干部。还是副县长,是大干部,别人都叫他李县长。
只要姨夫来家,妈妈就像来了亲人,做好吃的东西。吃过饭,爹就先下地去干活,让妈留家跟姨夫说话。也不说什么话,水月看见他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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