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一哈-----零点生存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雨儿儿发表时间:2001-05-12 12:10
那天晚上,我梦见我杀了个人。那张青青的,童稚的脸,包括他在眼里
浮动着的诡异,就在我的梦里飘。我早已经记不起他是谁了,就算是在梦里
也是。我以为自己认识的人不多,却还是有那么多熟悉的,陌生的脸层层叠
叠在隔离了时间和记忆。如果走在街上,我是会与他擦肩而过的,在任何时
候都不会是我熟识的人,但我把他杀了。他是怎么死的,我也不大明白。只
有那死鱼一样的双眼,然后我乜斜着眼看到了我的书橱。它的底层还没装满
呢。于是我轻轻的、悄悄的把他的尸体塞了进去。我的上帝呀,看他们是多
么的契合,然后我上了锁。

  刘伶,你总和我说话的,你说我到底怎么了?我在黑夜里起身,冷汗涔
涔,不想看到那对飘着的死鱼白的眼睛,太令人作呕。可我看这四周,绕着
在夜里四面白灰灰的墙。这还不算,窗户外边的月亮也放着它冷森森的光从
玻璃窗幽幽的摸了进来,窥视着那架书橱。你知道我从来不给书橱上锁的。
它没锁,我又慢慢的躺下睡着了。

  今天是我听的电话,那个女孩子果然又打了过来。在这之前,我耗费了
大半个下午等她的电话。我烧了一壶开水,等它开了以后,就把它统统倒进
不绣钢的水巢,看那白花花的蒸汽迎面扑来,听热胀冷缩的声音钝厚着那个
时刻,压抑着焦躁又重新洋溢起焦躁。然后我再倒水,再继续烧。在我烧到
第四趟的时候,电话铃就响了。我不知道她的生活是怎样的,为什么只在这
一天打来。可我觉得她有意思,她的话有意思,她的生活有意思,她一直防
范得很严的伤痛有意思,我知道我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可我似乎乐意一直当
一个很冷漠的旁观者。这就是我目前做着这个沉闷的,可能扼杀死人的心理
社工的动力,看吧,刘伶,我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么个冷血的人。

  刘伶你还记得小的时候么,放了暑假,凤凰树庞大的枝干遮天蔽日的,
满大院的荫庇。除了西南的那个角落,太阳残酷的白,在地上扭曲的割着分
界线。我们常跑到这条线上互相张望着,看每一个人的身上在这里彰显着两
种色彩,我们就哈哈大笑,然后去做游戏。那群孩子总可以轻易的在树下挖
出那么多那么多的蚂蚁,一整个夏天都挖不完,他们用各种办法把它们杀死,
用手去搓,用脚踩,用唾沫去淹,用树枝去捅。然后收集好尸体,用蕉叶包
了一大团向我们砸来,她们四下散开。只有我蹲在那里,看着遍地密密麻麻
数不清的黑点竖着寒毛。我抬起头,看刘伶你逃在太阳底下哭泣,我想是耀
光增多了你的泪水,你流个不停。第二天的时候,我们又跑到那条线上,每
个人对着光的那只眼都眯了上去,所以我们能看见的都不会是真正的光亮。

  我刚拿起电话,开水哨就尖锐的鸣响,飞快地穿刺过这个屋子里的所有
东西。她在那里听着,就开始嘶笑起来,我以为她要开始安静的时候,她又
接着笑。她的笑是一种气流沙哑的,歇斯底里的,没有声响的笑,我只听到
她的喉骨在那里碰撞。在我熟悉了这两边持续着的声音以后忽然犯了孤寂,
什么也不想理。我把电话摆在面前,把脸贴在左手臂上,右手拿着铅笔在她
的案例上不停的画。陆医生在外面用力拍着门,她说,你在做什么,需要帮
忙么?我疲倦得一声不吭,她开了门关了水壶的电源,拿起了话筒,那里已
经是空空的留着忙音,象前几次我帮她找来心理医生的时候。

  刘伶,那时候我们在看书,看剧本,看麦克白。你读着:“麦克白已经
把睡眠杀死。”你说这句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你说戏剧有时候为了表现人
物就是莫名其妙的。可是如果人生如戏,人生也是莫名其妙的。有的时候我
们莫名其妙是因为我们不懂。我小的时候常去我外祖母家,她家附近有个很
大的戏院,一座很高的建筑,开阔的空间,声音可以象风一样飘来荡去。那
个时侯我常常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在戏台下看着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事实上我
只是觉得它们大部分有种沧桑的优美,至于他们说了唱了什么,我都不大记
得了,只是在曲散人终之后,我总是很快的跑到后台,看到的一张张白白的
妆尤未净的脸,可是台上的人都不见了,找不着了,我就呆呆的看到连他们
都走了,那里就只残留着孤寂的味道。很久以后在我记忆里的片段有那些戏
子一遍遍吟哦着归去来兮归去来兮,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心被掏空的感觉。
那时看门的老伯伯说,都没人了,你还等谁?是的,我在等什么,我在等谁
呢?我现在还会想起那一大串钥匙别在他的裤子旁哐哐铛铛的响彻在幽暗空
空的大楼,清脆的声响。恩?不对,那是刘伶你的笑声,你对我说,好好看
着,你的书橱并没上锁呀。

  我一直在回忆那个女孩子奇怪的笑声,我忽然觉得她的笑是为了掩饰一
瞬间所引起的回忆。我想那种笑就象一块玻璃,一击就碎,然后不断的给她
划上新的伤口。她一直在防范她的伤口不让人知道。就象我痛苦的时候也什
么都不会说。他们说那是一种自虐,你得把它宣泄出来,可我觉得那对我而
言真可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泪水就再也流不出来,不管鼻子多么酸
软,我疲乏,淡漠得不想有流眼泪的力气。我常掰着指头在想,已经有多少
年没有哭过了。所以田若在流泪的时候,我就羡慕地凝视着,晶莹剔透呢,
它们多美。我好象一直沉浸在这种审视里边,所以停电之前,我根本不知道
田若在说什么,停电以后,我就只好无聊地躺在床上。田若说,你还在听么?
我说,有呀,然后在黑暗里举起手细细触摸起自己的指甲。田若说,其实开
始的时候我就知道结局了。我哎的一声叫唤出来,忘记自己食指指甲是参差
长的,不小心把大拇指恪得生痛。田若问,你知道那种痛苦么?我说,恩。
我在想为什么前不久才剪好的指甲,那么快又长了。田若说,感情就是一场
屠戮。我说,哦,是么。也不知道拇指究竟出血了没有。她问我,你为什么
说宣泄是没有用的。我说,那是因为人的一生不会有真正的解脱,原本你只
把那场屠戮埋在心里,现在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屠戮。她说,可你为什么还
要来听我说?我睁着眼,那月亮还在屋外泛着惨白的光。

  刘伶,那天你领着我走过弄堂里一段潮湿的,阴冷的石板路。你在前边
急急着走,一边扭过头来催促我,你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你喘息着说快走快
走。你要带我去听一种新的戏。你说晚上那是扼杀你美梦的刽子手。后来离
你家越来越近了,你的脚步就沉缓起来,你把耳朵贴在你家外边青色的墙上,
你嘘的一声,对我招招手,皱着眉头让我一起听,我们就隐隐约约地听着。
后来,你紧紧搂着我颤抖地问我是不是也害怕。我摇了摇头。刘伶,其实我
也害怕。虽然我们每句都听不懂,可是它的魂在,你听了,它就悠悠地飘出
来找你了。那天听的那出,幽魂是带着恐慌的血渍渍的绝情的鬼魅的美迪雅。
她用她的声音驱使着她的魂魄那么尖冷的把我们捉了起来,强迫我们的心在
十万米的高空上行走游丝,没有屏障。然后锐利得把我们的心脏都给刺穿。
美迪雅她亲手杀死了她和埃宋的两个孩子,我的书橱是锁着的,刘伶。

  我固执地在拇指上贴了一块胶布因为我固执地想如果再多恪几次,我的
拇指一定会伤得流血的。田若在笑,她说你就这么保护自己?我说,所有的
保护都只是措施,没有保证的。

  今天我要去机场接一个十年不见的人,确切的说是一个男人。这个想法
多少让我有点忐忑不安。我感觉自己象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守着时间恐慌,
害怕着某个点的来临。我翻出了条青灰色的裙子,洗得只残留着浅浅的色彩,
那就好象是伤寒病人的脸。它挎在身上我在镜子前呆立地模糊审视,好象那
里竖立着的是一具尸敛。我真讨厌起时钟行走的声音,滴滴哒哒,永远提示
你已经消逝的,可你还得随它前行,没有尽头。我要另一种声音可以把它淹
没。那些CD在窗帘密蔽的房间里,呆在暗的角落也耀着彩斑。我把音量调得
很大,里面的人开始在呻吟,哽咽,哭泣。身体开始微微的犯冷,发抖。

  你十岁的时候,有一条很漂亮的白裙子。穿着它跳橡皮筋的女孩子,像
一只美丽的白蝴蝶,在阳光下,飞舞。蝴蝶会飞得很高,你也轻轻高高地跳
起,然后跌倒了。我说,刘伶,你流了很多血。你说,裙子脏了,我要回家
好好洗洗。我到你家的时候,你摆着原来洗你小手帕的小木盆。那时候我们
总一块洗着小手帕,然后一起说些什么指甲花小花猫大飞机许许多多乱七八
糟的东西。可那天你在洗着那件白色的裙子,你说你妈妈洗得不干净。后来
你就一直没有再说话了。第二天艾达叫你,刘伶,一起过来这里吧。你听话
地朝我们这里走了几步,却很快站立住。右手垂着一直紧紧捏着裙角。眼下
洒着睫毛淡淡的阴影。艾达过来把你拉了去。一直到照相的时候你还是这么
捏着裙角。后来是你提着裙子在车站里,我们所有的人去送艾达。我和你站
在一起,车开了很远,艾达探出身来说再见再见了。你问我,他是对谁说的。
我说,是你呀。你终于松开汗津津的右手搭在我的手臂上,风起的时候,裙
子飞扬,带着昨天残留的血渍。当我们再长大些的时候,你又问我,十岁是
不是就可以去爱,十岁是不是就可以去和自己计较付出的爱是不是完美的。

  我缩坐在床上不敢转身,我幻想身旁的书橱真的会在那一瞬间锁上,我
真的很冷,我想我是病了,这样就终于可以不用去机场接艾达。我现在昏昏
沉沉,回忆却是那么明明白白。那时侯刘伶用苍白细削的手指抚着那些照片,
她说,艾达又长高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而那些被我藏起来的信在结
尾总对我说:“ten years ‘ waiting. ”我却早知道自己在十年后的这一
天会从一个人的面前逃开消失,我现在很想像小的时候一样去刘伶家找她,
可她不在家里。我抿着嘴轻轻的笑了。呵,多有意思。这是个如风的世界,
谁也捕捉不到谁的方向。有人十年前要离开的时候就说过了再见。有的时候
真的可以再见,可有的时候就因为很多事情,那一句话可以当成永别的标志。
很久以前我曾想刘伶想爱而不能爱的,我多想尽力尝试帮她去爱。可我不能,
因为,对不起,艾达,我不爱你。我原来就是个自私的人,现在我只爱自己。

  音乐杀人。可他们还总无谓地在里边唱呀,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
茫茫。

  她终于打电话来对我说,你来吧,我给你地址。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
的沮丧。有一次她说,自己品尝痛苦是一种绝望里的快乐。我竟希望她这么
一直隐忍下去。我很迷茫地走上一段路,然后在门口停了下来。在我的心里,
门是隐秘,回避的象征。那是心灵躲进极乐的静谧或悲伤的秘密搏斗的象征。
那一丝的开启让我微微战栗。她凝视着我对我说,你怎么还是个孩子?她开
始无声的微笑,清新的双眉挑了起来。我说,你笑的时候是不是总要皱着眉
头,和刘伶是一样的。她还是笑着赤脚坐在沙发上给我削苹果。阳光把她的
影子拉得很长,我想她上回笑的时候一定在一旁注视过自己的影子。其实她
并不需要我,她需要的仅仅是她的记忆。我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开始。她就先
说了,我是个很固执的人。没有人能开解。就象是你也许知道开解的方法,
还不是一样按着自己原有的轨迹去生存,因为你知道那没有用。你的痛苦和
我的是一样的。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有一回我打电话来的时候,
你就对我说过,生命并不象烟丝那样可以持续很久,而命运却把我们象烟灰
一样敲落。

  刘伶你知道么,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那时你和我一起读希腊神话。
我们看到西西弗永远要把一块重石推上山顶,可到山顶的时候,那石头又滑
了下来。他必须来来回回的走着,没有尽头。地狱里还有那几个涮不完水的
女人,几个纺不完纱的女人。我想他们其实经历的是另外一道永远重复着的
轮回。只是开始和结束是在同一个时刻。你注视着我说,谁知道人活着是不
是也是这样的。那真没意思,真的。那还不如永远没有开始。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一场噩梦。我坐下把头埋进臂弯里,感觉
象是不能再呼吸。她走过来搂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低低地在我耳边说,
never mind, never mind …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墙上的那幅油画,古渡
口有这么一个人只留下筱然的背影。这个世界是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似乎总
是决然而行。人们说这样的人多么冷漠呀,永远不会懂得怀念。可就是因为
他们太珍视了,所以只能伤害自己,因为他们永远学不会要如何告别。就象
是有一天我会不感到奇怪地忽然听她说,我终于连绝望里的快乐都不想有了,
所以我喊你来,所以我走了。

  那件青灰色的裙子就象是伤寒病人的脸。我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双
眼,我看到那里边有好多的人和东西。刘伶,书橱,小院,蚂蚁,太阳,喊
叫的人,电话铃响,舞台,麦克白,艾达,美迪雅,小指甲它们慢慢的重叠
在一起变成了黑洞把我带了过去。我看到我走在一条大街上,那些人呀车呀
行走快速得只剩下恍惚的黑影。马路对面只有你和一个人是不动的。可是刘
伶,你死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她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飞快的逃着,路
过一个又一个的街口,但你们永远静静的站立在那里,朝着我微笑招手。我
在想,不行呢,我还不知道那书橱是不是到底锁上了,你知道我还在想什么
吗?我在想,等我知道以后,是不是过了马路,朝你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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