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蓝的新作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佛说八道发表时间:2001-04-20 11:45
转自有约

闹钟


1.
“钟修好了,日子就变了。”第一次从刘老头的嘴里听到这句话时,我对什么是日子还一无所知。老刘那个人有些神经,他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所以也没有当真过。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天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话来,其中有一次是在天伦王朝的天井里,我跟韩国客人一边喝茶一边讨价还价,不知怎么,脑子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塞得满满当当,我看着韩国人的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赶紧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就好多了,小姐来添水的时候,我还礼貌地冲她笑了笑。
我的事业做得还可以,就是爱情特别不顺利,但凡我看上的女孩,总是奇怪地跟我分手。半个月前,阿醉跟我说,她要离开我了,我问为什么,是不是我不够好?她说不是,你挺好的,真的挺好,很细心很体贴。我又问,是不是我在床上表现不够好?我解释说,最近有点累。她摇头说,其实跟你做爱感觉挺好的,有时简直就是销魂。我拧着眉头,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最后跟我说,越是觉得你什么都好,有事业,像男人,很温柔,越是觉得跟你一点指望都没有,就算结婚了也早晚要离,还不如早点离开,省得耽误了自己的时间。
阿醉比我小七岁。第一次看见她时,我跟第三个女朋友分手不到一个月。那时,我这个学经济管理的突然喜欢上了附庸风雅,音乐会、话剧、画展,有什么跟什么。一次,在崇文区一个废弃的车间里,跟着一帮文化人看小电影《超弦》,差点就打呼噜了,幸好看见了阿醉,她坐在我右前方不远处,穿着淡紫色的小上衣,盘着头发,看上去就像一朵刚刚展开的紫丁香。我不再理会电影了,一晚上都在看她。看完电影,一个搞雕塑的朋友邀大家去喝酒,没想到她跟着一个诗人也参加了。我跟她套磁,在她耳朵边说,她就像一朵紫丁香,结果她捂着嘴笑了起来。后来她告诉我说,她认识的那个诗人恭维起人来,那可比我酸多了,我那两下子简直太儿科。我让她举例说明一下,她说,有个叫龙少的诗人曾经对她说过,拿天仙跟她比,天仙都沾了她的光。我当即觉得那个叫龙少的诗人的确比我高明很多。
阿醉一说分手,就不理我了。女人真是做得出来,前几天还在床上跟你贴得死死的,一转身就忘个一干二净,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这人很自尊,死缠滥打那一套全不会。但是我很伤心。

2.
我把钟送到刘老头那里的时候,他用一只眼睛可怕地看着我说,怎么搞坏的?
我就老老实实地跟他说。我和哥哥在床上打架,妈妈用小笤帚揍我,我顺手一挡,笤帚扫到了柜子上的闹钟,它先是从柜子上滚到了床上,接着就滚到了地上,钟面没碎,但就是不走了,上多足的弦也没用。我妈让我送来修,还要我告诉刘老伯,不能多收钱。
刘老头摘下了右眼上的小镜子,笑眯眯地说,不要你钱,你每天放学了,来跟我说一会话,行不行?我没想到自己说话还值钱,觉得这事可以在哥哥面前好好显摆一下,连忙答应说行。刘老头仔细地打量我,说,长了这么个大脑锛,将来不是个数学家就是个理学家。我不知道什么是理学家,但也懒得问。我知道自己才不会当什么家,我最讨厌上学了。我美孜孜出门时,刘老头用松了弦的二胡一样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钟修好了,日子就变了。
那是。当时我想,钟修好了,早晨起床就不会迟到,老师就不会踹我屁股。

3.
刘老头是满人,祖上据说当过朝廷的大官,不过现在他是不行了,要不是有一门修钟表的手艺,估计饿死了都没人知道。他那个死了的老婆,活着的时候也是不爱说话,就喜欢梳头,整天拿一把骨梳,在镜子前一坐就是小半天,从门外看上去,他老婆在屋里梳头的样子挺好看的,但是一照面就不行,那脸太苦了,看了容易吐黄疸。
刘老头很宝贝他老婆,这事街坊都知道。吃炸酱面的时候,他老婆没吃完,他连碗都不端,只看着黄瓜流口水。
他也该疼他老婆,他不就是个满人吗?没工作,就会修个钟表,连工人阶级都算不上,一点地位都没有。真不知道他老婆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整天梳头。她死了。

4.
第二天,我去拿那只闹钟。刘老头给了我一颗水果糖,我就更困惑了。我对妈妈说,刘老头答应不收钱,但是要我陪他说会儿话。我还对妈妈说我很困惑。那时我刚学会困惑这个词,有事没事拿来用用。我妈妈拧着眉头,想了好半天,叮嘱我说,他要是问你家里吃什么,你就说吃窝窝头就咸菜,还老吃不饱。我记住了。
刘老头当着我的面,给我家的钟上后盖。他问我,知道钟是管什么用的吗?我说记时间用的。他又问,时间又是干什么用的呢?他的话总是慢悠悠的,听着像在做梦。我撇了撇嘴,时间就是昨天、今天和明天,是告诉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用的。刘老头冲我眨了眨左眼,吓了我一跳。我挺怕他右眼戴着那个特别眼镜的样子,看上去很像割包皮的大夫。他又问,你知道时间是怎么走的吗?我想了想,记起了一首古诗,后面两句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就说,时间是从小走到老,然后没了。我看着刘老头的脸,估计他要表扬我,但是他一点表情都没有。我赶紧又总结了一下,时间一去不回头。这是儿歌里的话,我记得清楚着呢。
刘老头把钟递给我说,我知道时间是怎么走的,明天你来,我让时间走给你看。我说好的,心情很欢快。一分钱都没花,就把钟拿回家了,这可不是一般牛,班上没谁能比我更牛,我哥也比不上我。
出门时,刘老头问,家里昨晚上吃什么了?我在门外回过头来,窝窝头就咸菜,老是吃不饱。这点伎俩也想蒙我,嘿嘿,我在心里一阵冷笑。

5.
我一进刘老头的门,就盯着他的手看。他没给我水果糖,我有点失望。我打算明天晚一点上他这儿来,早一点走。总不能只给一次水果糖就把我打发了吧?今天苦瓜喊我去打架,我都给回了,我可是冒着失去战友的危险来的。谁都知道失去战友有多危险,下回再打煤渣战时,可能就没人帮我了。不过人要守信用,失去战友那也是没法子,大不了我把牛筋弹弓借苦瓜玩几天。
刘老头第一句话就吓了我一跳,他说,时间也能回头,你知道吗?我说你骗人,你跟我们语文老师讲得不一样。刘老头说,时间能反着演出,你没看过吧?时间要是反着演出,你就能记得明天的事,但昨天的事就会全忘了。我脑子当时就晕了,因为我虽然不相信刘老头,但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就算我忘了我爸姓什么,其实也没多大关系的,他还会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但我要是跟哥哥说,明天家里的蛐蛐百分百能赢阿三家的,那我可就太神了。我还可以告诉老师谁会考试不及格,谁第二天会迟到,这样老师可以提前踹他两脚,这该有多棒?
见我不吭声,刘老头强调说,时间真的能回头,我可以让时间走给你看。我说怎么看?时间也没影子。他猛地一扭头,谁说时间没影子?你要是跑起来,时间的影子就落在你后面,你就变年轻了。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我整天都在跑,我哥哥也整天在跑,他跑得比我还快,也没见我哥哥变得比我小呀。不过跟老刘这种人较真不值得,赶紧完事,我就好赶紧回家。
刘老头拉窗帘。那窗帘其实就是一块塑料布,都有点脆了,我担心他一拉,窗帘就会变成碎片,还好,没出现我担心的事。他指给我看桌子上的一朵花,干巴巴的,可能是碧桃,但我拿不准。他说,你就盯着那花,别的什么都不许瞧,听到没有?他声音严厉起来,你要敢不听话,我就把你的时间全拿走,让你一天都不剩,听到了没?我有点瞧不起他。我说好的,我说话算数,只看那朵花。我就盯着花看。屋里光线有点暗,看东西是不成问题,但要盯住一样东西,就有些费劲,我想忍住不眨眼睛,但实在是做不到。我真搞不明白这个神经病,他为什么要我看一朵干花呢?脑子里刚有这个疑问时,突然觉得光线好象柔和一些了,然后发生了奇怪的事情,那朵散漫的干花动了起来,萎靡的花瓣开始向着花心合拢,非常慢,但是很明显。更不可思议的是,花瓣也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红润,那朵花每抱紧一点,它就多一份漂亮,比春天时隔壁幼儿园的花还要漂亮,我的鼻子里还闻到了碧桃的香味,我甚至还看到几片花瓣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飘起来,贴在了花朵上。接着,那朵花小起来,变成了花骨朵儿,最后干脆变成一个花苞,缓慢地往树枝里面缩了进去。迷糊之中,一个女人在我耳边说,你是一条大河,没有人能挡得住你,也没有人能留得住你。我腾地一下,好象被这句话电着了,我回头看刘老头,他坐在椅子上跟睡着了似的。我轻轻跺了一下脚。他睁眼看我,说你看到时间了吗?
我期期艾艾地说,我看到了。我回头看那朵花,仍然是落满灰尘,干巴巴的。那是一朵死花。我害怕极了。

6.
吃晚饭时,妈妈问我刘老头跟我说什么了,我说,他净跟我谈钟表的事,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妈妈问他有没有说到吃饭的事,我点头,窝窝头就咸菜。妈妈把一个豆包放在我碗里,对爸爸说,你说刘老头为什么就不愿意再娶个媳妇呢?好歹也有个人帮着煮个饭啊。爸爸说,人家是正黄旗的,也许是瞧不上那个瘸腿的女人吧。
妈妈说,正黄旗怎么了?又没有长鳞。还不是一样会饿死。

7.
刘老头显得很疲劳,他说,你也可以问点问题,我老说话,很辛苦。
我就问,你为什么不娶媳妇?你瞧不起瘸腿的女人吗?
他说,我有媳妇啊,她喜欢梳头,你见过她。我说,可是她死了。他说,她不是死了,是在别的地方。我觉得他可能在撒谎,他媳妇被人抬上火葬车时,我一直看见来着。他又重复道,她是去别的地方了。我经常见到她。
我想,这个老东西可能是很伤心,都有些糊涂了。不过我也没有把握,我觉得他实在太怪了,什么怪事发生在他身上都是很正常的。
他问,你知道我是怎么娶上她的吗?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比我大好多岁,你娶媳妇的时候我也没看见。
他就讲他媳妇的故事。他媳妇叫秋莲,年轻时很漂亮,她爸爸是肉联厂的组长,家里经常能喝上骨头汤,所以,秋莲和她家里人瞧不上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一回,秋莲家的老挂钟坏了,就送到他这里来修。这可是个好机会。他修好了钟,但是把钟调弱了,这样一来,她的生活就变了。无论你什么时候看那钟,它都是准的,但它的确变弱了,所以生活就变得一塌糊涂。秋莲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追求她的人也多,可就是阴差阳错的嫁不出去,街坊邻居都不明白原因,她父母也是一头雾水,当然她自己就更是不懂。她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就跟对象闹翻了,有一次,问题出在写信上,她明明在开头写上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她的对象却回信说,她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对毛主席不忠诚,要跟她断绝关系、划清界限。我问,那是什么原因呢?她不是写了吗?刘老头嘿嘿一笑,我把她家的钟调弱了,所以一切就都变了。最后,她就嫁给了我。
我不敢说话了。这事太古怪。

屋子里的钟越走越响。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么多的钟同时在走呢?

他又说,我现在还经常看见她。有时她跟别人生孩子,有时她梳头,有时她在甜水园卖菜。她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
我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叫做敬畏的东西。

8.
我变得孤僻了。我抛弃了战友们,经常在小课桌前一坐就是一傍晚。哥哥抢我的铅笔刀,我也懒得跟他要。我在思考怎样能让钟变弱。我经常处于胡思乱想的状态里,看上去很乖,实际上随时都会烧起来,像一片红云一样飘到天上去。
有一次上算术课,老师考口算,问我17减13等于多少。我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我知道等于4,这难不倒我,但问题是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个答案。最后老师轻蔑地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等于4。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为什么等于4?同学们轰地一下笑起来。老师让我再一次站起来,他教育我说,10减10等于0,7减3等于4,所以17减13当然等于4。我还是不相信。我不是不相信17减13等于4这件事,我是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17或者13就会出点问题,万一它们要是变弱了呢?结果肯定不一样了。可惜的是,我没有能力让它们变弱。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我一声不吭,有点想哭。以前,板砖拍在我头上 ,我都不带哭的。
我有点迷恋刘老头那间乱糟糟的屋子。一下学,我就往他那里跑,而且一点都不在乎水果糖。我希望他能多给我讲点时间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说走了嘴,就把变弱的技术给说出来了。
有一次,刘老头告诉我时间会迷路。我就套他的话,时间也不是猫,怎么会迷路呢?我们家阿黄丢了一个孩子,妈妈就说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时间也会找不到家吗?刘老头每天都在变老,看上去象是时间在起作用。它要是真的迷路了,刘老头应该戴红领巾,跟我一起上学去才对。他说,时间就是一只猫,有时它走到皮里,有时走到肉里,有时走到骨头里,有时又走到了皮里,时间是经常迷路的,这就跟猫在一个黑暗的洞里差不多,哪里有老鼠它就往哪钻,钻到最后就迷路了。他还说,时间能像蒲公英一样开花,花谢了之后,时间的种子就会飘得哪哪都是,飘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又长出了一个时间,所以,世界上到处都是时间,时间跟时间也不一样,天安门是一个时间,东直门是一个时间,西土城另外又是一个时间,但它们又都是时间的种子。我问他,我能不能从这个时间走到那个时间里去呢?他说不行,但他马上就改口了,他说有时人在夜里能走到别的时间里去。他还说他能行,但也不敢随便走,因为怕把时间弄垮了。我问,时间垮了会怎么样呢?他做了个爆炸的动作,说,噗地一下,火苗一闪。我说,那然后呢?他说然后就不知道了。刘老头虽然老了,但是一点都不糊涂,我估计这个火苗之后就是变弱的关键,可是他不说。

他总在关键的地方绕弯子。他谈时间很少,谈别的东西倒是很大方。有一回他说到蛇,他说时间是蛇,很害羞,你不能碰它,一碰就溜掉了,但你要是把时间激怒了,它也会咬你的。这回我很不客气,我说你别总是跟我说蛇呀,蛇会咬人,这我知道,王老太被房梁上的五步咬死了,那天是清明节,王老太以为那是祖宗回家探亲,结果让五步咬死了。五步特别毒,它的头是三角形的,花纹很好看。刘老头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将来能成个理学家,但是时间真的会咬人,它如果咬了你,它自己就肿了,一辈子都消不了,今天肿着,明天还肿着,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它什么时候还肿着。还有一次他说时间是个梨,从中间开始烂,烂到最后就空心了,就成了一个洞,最后时间会被那个洞吸走。
我走在胡同里胆颤心惊。我总是贴着墙壁走。我不想碰到时间。我既不想让它溜走,更不想被它咬一口,它肿了对我也没有好处。
我看着床头柜上的闹钟发呆。闹钟让我安心了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不会被搞丢。刘老头告诉我,家里有一只钟是好事,夜里它嘀嘀答答的,实际上是给人带路呢。没有钟的人,睡觉时会走到别人的时间里去。

妈妈在里屋跟爸爸说,我们家阿蓝好象长大了呢。那老头不是在教他修钟吧?

9.
我哥哥跟一帮人到卢沟桥打架。他被人抬回来时血肉模糊。我非常愤怒,发誓要报仇,我一定要让他们的时间变弱。
我找到刘老头,跟他说,你得教我变时间,不然我再也不吃你的维生素面包了,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刘老头摇头。我说你是个骗子。你其实根本不懂时间。

10.
刘老头让我看各式各样的钟。他说,我能够让这个钟走弱,也能让那钟走强,但是时间一变,就什么都变了,那太危险了。他说,强和弱是靠在一起的,一个变了,另一个也会变,然后就会落在你身上,把你烫伤。有时,我也把时间改了,但我是小心翼翼的,我不怕烫,我也打算死在时间手上,我反正是老了,但你不一样,你还小呢。他说得很诚恳,不像是骗人。我哑口无言。
坐在床沿上,看着哥哥被打烂的脸,我的胸口好象要炸开了一般。总该做点什么吧?我模糊觉得自己应该能做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我又不清楚。我能做的事,它就在眼皮底下,一伸手就能摸到,可我就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一滴水落在哥哥的袖子上,我这才注意到,我哭了。
我跟刘老头谈了那么多的话,可是什么都没学会。

11.
刘老头很烦躁。我是从他的手上看出来的。他的手在抖。一个修钟的人,手是绝对不能抖的,因为时间的每一个齿轮都很精巧。他把镊子放在桌上,长长地叹气。他喝水,喝了两口又放下。他想接着干,但力不从心。他不再狡猾了。
他转过身,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蓝布包裹。他叹着气,把布打开,里面是一本书,大概跟我的算术课本差不多大,但要薄一些。我凑过去看,认出了两个大字:小易。下面有一行字,也跟小易有关。我伸过手去,想把书打开看看,我想也许是一本连环画。刘老头像是被咬了一口似的,把书挪开了。过了片刻,他指着那行小字,对我轻声念道:愿看小易,七窍流血。他说,这本书不能轻易看,看的人早晚都会七窍流血而死。我瞪大了眼睛。天一下子就黑了。他对我说,这就是把时间变弱的书。他的声音跟风一样诡异。
他给我讲这本书的故事。你知道前朝有个雍正爷吗?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太小,什么也没听说过。雍正爷年轻时爱练武,爱读书,他在皇帝老子的图书馆里找到了这本《小易》,就问看馆的人,这是本什么书。看馆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是杀掉了一伙盗墓贼之后收缴来的,从文字看,可能是汉朝的东西,但是被人从竹简抄在了纸上。因为上面写着七窍流血的字样,也没人敢翻看。雍正爷是个火爆性子,什么也不吝,就拿回家看去了。你小,你不知道本来雍正爷是当不上皇帝的,但是他看了《小易》之后,就把皇宫里的日晷仪给改了,那个东西就是皇帝老子的钟,钟改了,日子就不同了,所以宫里净出怪事,死了不少人,娘娘们半夜里还梦游,喜欢买鹿角,真是什么怪事都有,最怪的当然就是雍正爷当上了皇帝,这是朝廷里大家都没想到的。有人说是雍正爷让人改了遗诏,其实不是,是雍正爷把时间改了。
可这改时间是件大事啊,比天王老子还要大,何况他改的还是宫里的时间,所以后来清朝就没有太平过。雍正爷壮年时,半夜里七窍流血而死,死后连脑袋都不见了,下葬的时候,跟龙体放在一起的是个金头。到了最后来,皇宫里当权的就是女人了,叫那拉氏,也叫慈禧太后,圆明园也让人洋放火给烧了,这事你总听说过吧?要说这些事有什么原因,就是雍正爷把时间给改了,归结起来,还就是因为这本书。刘老头的下巴在剧烈抖动,他那张老脸好象马上就要粉碎了一般。
你看了这本书?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不再那么抖了。他说他看不太懂,能懂的也差不多都讲给我听了。我说,你没教我怎么变时间。他说,孩子,你还小,不知道轻重,你会把时间弄垮的。他又跟我说,你哥哥被人打成那样,实际上是你造的孽,你没看《小易》,但里面好些东西你都听过,你脑子里的时间一变,日子也就不同了。他要我答应,不把他讲给我的事情说给别人听。我答应了。很多年里,我慢慢把这些事都忘了,只在高中时,有一次上思想品德课,老师让大家讨论时间,有人说时间是一种资源,有人说时间是一声号令,还有人说时间是催人奋进的鞭子,我听了后很生气,轮到我时,我就说时间是开花的蒲公英,它的种子飞得到处都是。女同学听了都嘻嘻地乐,老师发了一会呆,没说我什么。第二天,那位品德课老师请了病假。这么多年,我再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那天,刘老头告诉我说,最近要出大事。果然,没几天,毛主席就过世了。听着学校的高音喇叭放哀乐时,我心里想,这事我早知道。

12.
刘老头死在夜里,据说两只耳朵都淌了血。政府怕他有什么传染病,把他的东西都烧了。他的尸体被运到了某所大学里,说是要用刀子拉开,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他这种死法很少见。
只有我知道,他死于时间。

13.
在哈根达斯冰激淋店里,我把这些事讲给杜灵听。杜灵是我和阿醉共同的朋友,人很好,就是瘦了点,当初,要不是因为她这么瘦,我可能就追求她了。她的脸很苍白,越听越苍白,有时我看到她轻轻地哆嗦,我以为她冷了,就把外套给她披在了身上。我对她的感情很微妙,虽然她不是我女朋友,但我觉得要是抱着她,心里也不会有什么不安,就算上了床可能也没什么。我知道她其实也很愿意跟我上床。
店里几乎没人。我们俩都沉默的时候,能听见冰激淋融化的声音。杜灵忽然问我,你们家那只闹钟后来怎么样?我愣了一会。有了石英钟之后,那只闹钟就不知道扔哪儿了。想到这一节,我心里慌得跟打了霜一样。
其实这些年里,我从来也没把刘老头的话当真。你只要在太阳地里站上一小会,就会明白他不过是胡说八道。我没成为什么理学家,大学里读的是经济管理。不过杜灵这么一问,我忽然觉得,好象以前也有个女人这么问过我,空气里有咖啡的味道,有清凉的声音在流动。我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的脑子被枪打了。

14.
我开车回家。没回自己住的地方,回了父母的家。车子路过白云观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
老太太很奇怪。我一般只在周末才回家看看的。我问她,记不记得那只闹钟,她头发越来越少了,对什么都没印象。不过她说,我爸爸喜欢收藏东西,说不定在哪个箱子里也不足为奇。我到储藏室一通乱翻,看到了我的弹弓,还有哥哥最迷信的一副羊拐,一把骨梳,还有好多别的东西,我找到了那只闹钟。我吹掉上面的灰尘,用布擦了一番,它看上去几乎是新的。
我到邻居家借螺丝刀。院子里又在盖厨房。我把闹钟的后盖打开,又拧上了弦,闹钟又滴答地走动起来,走得很平稳,那声音和我多年前听惯的没什么不同。我松了弦,想试着把齿轮给拆开了,但是工具很不趁手。我对妈妈说,我还有点事,要赶回公司。我开着车在城里乱转,闹钟放在副驾驶座上,没有走动,却似乎发出滴答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心烦意乱。 我来到护城河边,三两个老头在钓鱼。我把闹钟放在石凳上,把它拆得七零八落,拆得直到看不出是闹钟,然后我把它们全都扔进了护城河里。看着那些零件慢慢沉进水里,感到心里平静了不少。
晚上喝了半杯威士忌,睡得特别沉。

15.
阿醉给我打电话时,我一点都没吃惊。我说,我想跟你谈谈,她说,我也正想呢。
在建国门桥旁边的观象台上,闻着铜锈味,阿醉说,我想通了,我不离开你了。反正时间也不能回头,天知道什么结果是最好的。我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我以前就跟你说过的,但你不听。
阿醉说,你讲的是你的道理,我明白的才是我的道理。以前我总觉得,人活着要追求最好的结果,直到今天早晨听说杜灵自杀的消息,我才把时间想明白了。
200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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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是三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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