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ngbuyuanliang(20)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31 04:33
(二十)

到处都是路。但是每条路都是绳索。

失业的女人,步子迈得就是这么规律,每走一截路,前面都遇到一个男人。从这个男人身上跨越过去。就往上攀升了一步。然后再走一截路,又遇到一个男人,再次跨越,再次攀升。——只要你有不怕受伤的勇气。

直到我走了很长的一截路——不过几年,已经内心沧桑。你要是说我的心理年龄有八十岁,我看也是可以的。这中间,也不是没有遇到可以结婚的人。其中一个,在遇到他的时候,我想我真的愿意嫁给他。为此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良家妇女。如果不派私家侦探调查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我的身上,曾经有过浪荡的痕迹。

预知这个男人将要离开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这个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独自抚养大。你少管,我要生下来。生下来了,你永远别想见他。

男人开始被我感动,抱着我说:别这样,那你太苦了。

——我一悲壮,就冷冷地推开他说:我愿意。

他回到我身边,平心静气地讨论孩子的死活。——那还用说,当然是死。男人把脸帖在我的肚子上,静静地流了两行泪。另一个人肚子里的东西,居然跟他生死相绊。他又愧疚又陌生又尊重又畏惧。我想他流的是手足无措的眼泪。

——我又一悲壮,说:这个不用你管,我自己去把他拿下来。

过了一阵,我又死赖着他结婚,他又生了离开我的心。只是担心这个孩子,会给他的将来,留下数不清的隐患。我只好故伎重演。说:我要生下来。我一个人把他养大。

次数多了,他渐渐明白,我掐准了他的命门,在给他威胁。我根本没有抚养私生子的勇气,甚至也没这个计划。他说:

你他妈的要生就生。关我屁事!

他离开了以后。第二天早上,我尿了半盆的血水,不是流产。只是我的肾脏不堪重负。身心都不堪重负。我想,这个孩子不能再留下去了。

一百岁以后,问到我曾经的男人,我觉得他们都或有或无。这就是我在叙述他们的时候,经常张冠李戴的原因。有时候,小链子调戏我,没事就引逗我讲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我一上当,就讲起来,你也知道老家伙们都喜好这个——玩回忆。小链子听过二十次以上了。但对于听风流韵事,依然乐此不疲。我一讲,她就笑嘻嘻地,不停地插嘴:老太太,错了,那个人是第二个;不对,第十个才是那个孩子的爸爸。那个双性恋的是第八个,不是第十三个。——倒好象她跟这些男人有过瓜葛似的,记得门儿清。

我不怀恋那些男人。可是常常怀念那个孩子,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对,连他小小的生殖器都看到了。这是我一生唯一的孩子。

不是没有想到死。真的想死的时候,令人头痛的是死亡的手段和死亡的丑态。无论选择哪一种,人家都会发现,死亡的原因是和一个小小的胎儿有点关联。只有选择卧轨,才能够让钢铁把胎儿碾碎。碾得不留痕迹。为什么我在意死后,别人是否发现,我有个小小的胎儿。甚至怕一个胎儿担上不名誉的议论——说明我在给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面对苦难的时候,人都有天生的坚强。总是相信忍过去,就有不同的明天——尽管忍过去,还是要面对苦难。

上述这一切议论,与堕胎车间里的情况一对照,全都是虚弱的狗屁。如果你有幸去那车间参观一下,一定会认为上面那一段关于死亡的打算,都是矫情惹的祸。人命值几个钱,何况一个小小的细胞。

是。要不要?

这是大夫。看都不看你一眼。前一句肯定有了个生命。后一句询问如何处置。大夫的态度无可厚非,因为他是大夫。

不要。到台子上仰面一倒,像一只被放翻的母狗。瞬间就解决了。疼痛是有的。主要是扩宫的时候,好象装金属的防盗门,往阴道壁上拧大号螺钉。还有刮宫的时候,锋利的金属片,在子宫里刮去那些粘连的组织。在你觉得自己挺不过去,就要昏倒的时候,大夫就会说:好了,下来。

来堕胎的年龄都很小,似乎全都是未婚先孕的女孩。简直一个比一个可疑。

女孩儿们相互谦让:你先去你先去,我还有点事。——这是没有经验,胆战心惊的。

或者互不相让:我先来我先来,我还有点事。——这是经验十足,无所畏惧的。

谁知我一上去,就出了麻烦。

不行,下来。已经成型了。摸得到头了。

我体内不是一滩什么也不是的血水,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了。我学医生的动作,在肚子上摸了又摸,摸到很不规则的坚韧的东西。至于是头还是脚,我也没什么把握。关于性命,是不适合细想的。

三天后,这个“人”下来了。死的。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草纸,同在痰盂里。病房的妇女说:看看,男的还是女的。

她们似乎觉得,我有首先看这个孩子的权利。对于这个孩子,我有版权。所以他们礼让地说,你先看吧? 我笑一笑,摇头,躺在床上,看她们用一根棍子在痰盂里面扒拉,说:男的。

是把小小人的双腿扒开,看他的生殖器。看完了,找了个干净的草纸盖上。

我想我犯了一个错误。在把这个小小人倒进厕所的时候,我掀开草纸看了看他。孩子的样子,经常在我晚年的噩梦中回转。

是慌乱地一瞥。他和胎盘脐带绞缠在一起。只有手掌那么大,是细瘦的酱紫色的小人。面目看不清。准确无误地看到的,是他的两条小腿,软软地分开,中间的确有个小小的突起物。

慌忙把他盖上,闭着眼睛一倒。但是此时,我又犯了个错误,在他滚滑进下水道的一瞬间,又看了一眼。他已经头朝下,钻进了下水孔。我只看见他叉开的小腿,在入口的地方打了个旋,像个花样游泳的运动员。钻进黑洞里,不见影了。

短暂的惶恐后,我感到一身轻松。我是那么容易受孕的女人,就像兔子,或者山羊,或者老鼠。是低等的动物。即使对方体外射精,我也会莫名其妙地怀上孩子。如果政策允许,我可以在较短的时间里,生出一大窝。

但是,再也没有孩子,来我的子宫里着床了。——来过,但不着床。很快就流产了。

没有爱的路,依然要往前走。从这次爱情里出来。我懒散地随波逐流。有两次差点结婚。不过总算化险为夷了。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走完了一生。

三十岁以后,开始逐渐丢失东西,先丢失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青春,比如热情,比如爱恋。这些东西我原先以为是最可宝贵的。但逐渐知道,其实最可怕的丢失是看得见的东西。比如牙,比如一小片肝脏,比如肾。

我觉得自己早就一百岁了。走路的时候,风从我的肋骨间穿而过。发出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到的尖叫。我总是一边躬着腰行走,一边打听去火葬场的路。

只有和结局有关的问题,才能使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聚焦。而平时,只是伸出手,抓住一点点稀薄的温情和激情,并准备随时放开。

死亡,也只能使我略微兴奋。但一听是具体的死亡,我就觉得无趣。死亡无一例外是丑的。只有抽象的死亡,可以像个口香糖,在嘴里嚼啊嚼,嚼到没味为止。

可是他们说我会长寿,活到一百岁以上。

岁月真长啊。

(共22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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