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19)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25 16:14
(十九 )

“你不要谈恋爱,一定不要谈恋爱。”

说这个话的是一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到我家里来的。我刚刚考上大学,第二天就要走。

我考大学之前,就听见了大量的谣言。主要的内容是夸大了我刻苦的程度,并且编造了大量莫须有的情节,用来说明我的“天才加汗水”。到发榜的时候,谣言已经像瘟疫一样流传,跟难根绝了。比较大胆的一条是,将来我会到北京,给国务院总理当秘书,跟随着国家领导人到全世界出访。于是那段时间,我成了“过街老鼠”,走路贴着墙边。遇到熟人,只要远远地看到有人对我满脸堆笑,就赶紧逃走。

夏天,一个忠厚长者在菜园里种姜。他对我的母亲说:我看这孩子小时候就有出息,长大了一定是个人物。我母亲耐不住夸奖,也附和人家:是呀是呀,昨天搬草的时候,在草堆里发现一个小蛇,蛇就是龙嘛。

后来他们开始讨论我的未来,以及我有可能赚到多少钱的问题。我的笑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就借口上厕所跑掉了。

我讨厌这些人,尤其是怕那些制造谣言的忠厚长者,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象我是他们的亲人,我要是飞黄腾达了,肯定是不能不照顾人家的。他们一生中有太多的愿望没有实现,晚年变得很慈祥和谦虚。好象这样就可以掩盖不景气的一生。我讨厌这样无中生有地夸大成功,但是又不能上去堵人家的嘴巴。好在明天就要走了。我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些令我烦闷的人和事了。这些人,生活节奏慢得吓人,你只要和他们多说几句话,就觉得脸上发痒,皱纹在脸上使劲地爬,他们种出的菜倒是非常鲜嫩的,就这么一点招人尊敬。

等通知书的时候,日子很无聊,我经常到屋后不远的一块坟地去闲逛。看上去是特立独行的人。原来零零落落的没几个坟,不到几年,已经挤挤挨挨地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了。令人想到想死的话得趁早,晚了就找不到栖身之所。一看这些坟,心里就挺高兴。我可以逃脱这个地方,和另一些人一起生活了。

荒坡上,总是有一个老汉在割草,他面色黝黑,精瘦,赤膊,在青绿的草里,像腌好的腊兔子。从前在这个荒坡上,总是我和他无声地竞赛,生怕谁割多了。现在我没什么良心地想:哈,老汉,我走了,这些草,都给你了。

在我的前途里,我是这样的形象,穿着雪白的纱裙,披着长发,在晨风里走路,走到越来越远,越来越好,好得想不出尽头。而他,就只能过割草的生活,眼前除了土地,就是一点点现实,然后割着割着,就把自己送到不远处的坟墓里去啦。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我的生活里全部都是最好的东西。干净清爽的房子,谈吐幽雅的人,而爱情,是所有美好的核心——那时我是这么看的。

可是这个女人专程跑到我家对我说:你不要谈恋爱,一定不要谈恋爱。

她说“恋爱”两个字的时候,非常小心。好象一个“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地对付一个定时炸弹。她用自己毕生的失败来告诫后来者,别碰“恋爱”这个东西,一碰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的母亲一听到说这个词,就连忙转移了话题。好象我是几岁男童,听到了“月经”“子宫”等等少儿不宜的名词,从而产生了“非分之想”。她们转而研究起那个女人的病来,她们患了不同的属于妇女的毛病,一个没了子宫,一个没了乳房,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说起来有一种痛苦的自豪,所以她们对自己病非常关心和呵护,生怕自己的病好了。

那个女人说着,就掀起自己的上衣,让人参观她的胸脯,那个地方原来有乳房,现在没了。只有两块平平的疤,上面纠缠着些蚯蚓一样的东西,很像是馅在外面的比萨饼。也不知道露出的是什么人体组织,除了怪异,就是丑陋。很想生出同情心来,但是抱歉,实在没有。“为富不仁”是不是真的,这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暴富过;我算是个赤贫的人,不知道怎么搞的,也渐渐变得缺心少肝。

这个女人,结了几次婚。最后的一位丈夫,奸污她的女儿。她到处征求意见,问要不要去告发,一般的人都很喜欢听这样的事,但大家只是对细节感兴趣,特别是对男人的鸡巴,有没有捅破处女膜感兴趣,反复追问,认为这才是实质。她的女儿智力有点问题,始终说不清,到底她的继父,深入到什么程度。她的母亲,也说法矛盾,一会儿说搞破了,很严重;一会儿又反悔,说其实只是摸摸,没有那么严重。

当她问到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别人全都支吾搪塞,谁也不好替她拿主意。倒是她在诉说的过程中,渐渐地明确了自己的处理办法:看紧丈夫,忍气吞声。同时告诫别人:严守机密,不要外传。可是一回家见了丈夫的所作所为,又生了告发他的心,于是向别人重复这样的倾诉过程。几次三番,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一辈子的冤屈实在是太多了,比天高,比海深。太多太多,再多的同情也盖不过她的冤屈,况且大家都需要可怜。所以人们把刚刚滋生的一点点同情心收回去了。倾诉得多了,这个人就渐渐地讨人嫌起来。只有心眼实在好的人,才耐着性子听。

要么就是和我母亲这样的人在一起,切磋她们相似的痛苦。耐心听听对方的,是为了对方有耐心听自己的。说到激烈处,就顾不上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各说各的。

就是这样的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捂着自己的肚子,不仔细看还以为她急性阑尾炎犯了。没了乳房,没了丈夫,没了乐趣,没了未来。痛苦万状地对你说:你不要恋爱,你一定不要恋爱!

谁会相信她的话!

我说:不会的,我哪儿会那个啥呀!

我明天就可以离开这些愁眉苦脸,又可怜又讨人嫌的人们了。

心里说:哈,我上大学的头一件事,就是恋爱!

在我的同学争着把自己交给伟大的党的时候,我正忙着把自己的贞操交给钢笔。——我第一次做爱,是和一只钢笔。

要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把自己交给伟大的党,对自己的前途是多么有好处,我没准也会抢着要求进步的。因为那时,大学生毕业还是要由组织来分配。如果你是个党员的话,就可以分到很好的单位去当干部,然后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当更大的干部。一些同学一跨进大学的门就搞清楚了这一点。大家对这个心照不宣,都在暗中为此努力。而我,到了被人捉奸的时候,还稀里糊涂。

宿舍里吃饭的时候,同室的女生说:噫?我看见食堂里有封信,我还以为是你的,仔细看看,和你的名字差一个字,所以我没替你拿。你去看看,是不是给你的?

我的心里狂跳起来。那还用说,肯定是我的。这是我和我的恋人的约定。我们的恋爱不得不转入地下后,苦无联络手段。我的恋人想了一个办法。食堂里有个木头盒子,专放一些收信人不祥的无主的信,所以他就故意把写给我的情书,弄得信封上语焉不祥,没人认领,这样我就可以去食堂里自己拿回来了。

女生长了一张甜美的娃娃脸,我恋爱的初期经常和她一起散步,交换对爱情的认识。其实我们能有什么鬼认识?只不过男生芝麻大的一点点形而下的暗示,都拿来无限升华到形而上的认识。最后归结到:爱情,最可贵的就是忠诚!并且以为凡是给我们写了求爱信的男生,其忠诚都是无可怀疑的。

但是,我真的进入实质性的恋爱后,反而不和她说什么了。每次幽会都要先瞒过她,好象她是我的家长,或者老师。

其实,她是我的情敌。我们爱着同一个人。我不知道。

恋爱了一阵之后,感到没有什么危险。他尝到了一些甜头,胆子越来越大,约我到后山幽会。那里有个松林,这一天晚上,就被捉了奸。

我们一直用欲盖弥彰的手法恋爱着。自以为做得非常隐秘。虽说那个时候,并没有不许恋爱的规定。但是,恋爱,就要牵手,牵手就要亲吻,亲吻就要性交,性交就要堕胎。出于这一连串合乎逻辑的推理,那么恋爱,说是正当的关系,其实也就是不正当关系。这个没谁这么说,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至少在想象里,恋爱=堕胎,堕胎=堕落。一个人先堕落,如果不制裁,一大群人就跟着堕落了,如果还不制裁,全校都堕落了。

第一个向我求爱的人,我们就在一起“爱情”了,并且排练了许多少男少女纯洁爱情的勾当,这个就不用细说了,恋爱过的人都可以想象。

然后,就是问题了:他真的要求性交。

是从阴蒂的快感开始的。树丛,阴凉而隐秘——阴凉是真的,隐秘,我们自以为如此罢了。我躺在他的腿上睡着了,梦见自己睡在一口大蒸锅里,掀开锅盖,一张人脸,吹吹热腾腾的雾气,看我熟了没有。接着他的手伸进我的内裤,抚摩着,用一只手指试探着插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馅的——迷迷糊糊中,我夹紧我的大腿,把他的手指夹在阴道的入口。忽然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那根手指流下去,似乎灌汤包,被一根筷子试探着,突然流出鲜肉汁。是愉快的感觉。我不由得去抓那只筷子,醒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光像苍蝇拍,刷地一声,打在我的脸上。我楞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是在灌木丛里,脸上是树枝的烙印,横七竖八。

身上是他的上衣,他用这个来掩盖偷偷摸摸的摸索。

土地蒸腾热气,身子下面软的,硬的草,燃烧着,冒着炊烟,往体内钻,熏得我皮肉肿胀——我的确是很像下面垫着松针的小笼包子。窒息。这种摸索,鬼鬼祟祟,尽管我爱他,但是这样的搞法,打击了恋爱的美感。这不好。我坐起来了。

把他的手从我的内裤里抓出来。男生的手,骨节粗大,油腻,湿淋淋地,的确很像厨房的伙计,刚把手从洗碗池里捞出来,不过那是他自己的油汗,是被性欲冲出来的污浊的泥石流,不是我的。

我的手在他的手中滑脱,又被他抓住。他带着内里很坚决,而表面很轻松的笑容,把我的手引导到他自己的内裤里。我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的裤扣是早就打开的——只是被上衣掩盖着,他抓紧我,好象强迫我的手,在一个暗箱里摸奖——我摸到他的阴茎,柔软的表皮覆盖下,里面坚韧非常。他摸索着,在我手上用力,强迫我抓紧这个东西。然后,我的手就像摸到一堆糨糊或鼻涕上,触电似地用力抽出来。

在他的上衣和长裤上拼命地擦。阴茎,我虽然才十七岁。但对这个东西,一点也不陌生。我转身爬在草地上,再不理会他的温存,表示我还没睡够。其实睁着眼睛,看我用胳臂拢起的一个无底黑洞。草棍像洞里生出的尖利的石头,划伤了我的脸。

我父亲和我哥哥的生殖器,曾给我重创。当然很多年后,我渐渐地忘掉了这些事。——我以为自己忘掉了,在摸到男性生殖器的一刹那。那和正常皮肤的质感不同的东西,立刻就被我想象成丑陋和危险的蛇,叫嚣着,吐着毒液。

恋爱必然要走到这一步。是正常的,是享受的,是美好的。这是他告诉我的。——在那个年代,他比同龄的人成熟和先进。我很信任他说的一切,我想自己渐渐能够从他的身上,享受到这种“好”。而且,我的生理上,被他一撩拨,的确是愉快的。我们比谁都相爱,是任何人也无法拆散的,我当然是属于他的——我误以为是这样。

我是处女吗?

在我的哥哥从我身上爬下来之后?

我不是了?

没有做爱的场所,都是因陋就简,因地制宜。他的胆子渐渐地大起来,只要宿舍里其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地回不来,他就赶紧插上门,脱了裤子干——不敢全脱,怕别人回来,只是半脱;我也只敢把裤子退到膝盖——那个裤子,相当于绳索,把各自的腿绑得并拢在一起,所以我们就像剥了半截皮的玉米,在一起摩擦,扣子碰着扣子,皮带碰着皮带,骨头碰着骨头,他的生殖器像块用旧的抹布,在我外阴乱擦了一气,像个不敬业的饭店招待擦桌子,留下一些残汤剩水。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听觉变得非常灵敏,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快乐的女孩子,我的情敌,在洗漱间,水盆叮当响,清凉的水哗哗地流下来。歌声像无数根青藤,上面是圆滑的绿叶,在走廊里招摇,随着穿堂风摇摆。

“生活呀生活,
多么美好多么美好
我的心呀,
好象那燃烧的朝霞呀
好似那月光下的大海呀……”

我想,我可能是错了。那个没了乳房的女人说得对——你一定不要恋爱。

但是,我没办法抵御他的诱惑。他比我优秀,家庭背景好,学习成绩好,已经是预备党员了。有一张亦秀亦豪的英俊的脸——许多年后,我才确认自己在性爱方面是极其好色的。这也许可以解释,我为什么死死地和他纠缠在一起。

我们像两只嫩玉米,半剥了皮摩擦了几回后,他终于克制不住他的疑虑了:

你是石女?
你的阴道太小了?
你的耻骨太高了吧?
你的髋骨好象位置不对?
阴道不是往这个方向长的吧?
你没有跟别人¥¥¥¥¥¥¥¥吧?

我对自己的生理构造几乎一无所知,听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怀疑起来。我竟不知道他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博学,知道这么多的名词——实际上是如此无知。博学只不过是恋爱了以后,恶补了一气书本上的性知识,全是纸上谈兵。用实践来检验,才发现我不那么合乎规范。

松树林里,随着夜色加深,清风逐渐长出了绵羊般细碎的牙齿,从树上啃到树下,啃光了我们身子底下的草皮。我们“恋爱”了一会儿,我的烦恼又来了:他的手又要深入到我的内裤里试探,或者让我到他的内裤里“摸奖”。我的扭捏和挣扎,令他很不愉快。于是我们都放弃动作,沉默了。好象候车室里两个萍水相逢的等车人,谁也不认识谁。

还是他,又放射出他的英俊和温存的光芒。发誓:

我不弄了,你只让我看一看好不好,我看一看,就永远也不弄了!

我的裙子,是空降兵的降落伞,在草地上铺开。我这个女体标本,由他来解剖,一只手电筒的光柱,在下体的关键部位来回扫射。我说:

行了吧?

他说:没有,再看一下。

再看一下的结果,是突如其来地痛楚,刺进腹腔,刺出爆裂的声音。体内一个优质的鼓面,被强行洞穿。

我连忙护住我的阴户,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看到他正拿着一只钢笔,在手电筒的光亮中,检验一下,是不是带有血迹。——看不清,又拿他的手帕,当止血的纱布,堵住我流血的阴道。

他露出喜不自胜的微笑:

你是个处女。

我是个处女。

——原来我是个处女!原来使我压抑和仇恨了多年的过去,原来几乎致我于死地的过去,原来使我长期自轻自贱的过去,都可以因为“我是个处女”而灰飞烟灭,全都忽略不计了!

而现在,我真的不是处女了!我的宝贵的处女身,竟然一瞬间,被粗暴地毁在钢笔——冰冷坚硬无情的钢笔手里!

我像一只垂死的爬虫,扑倒在自己的裙子上,捂着脸哭起来。

他吓坏了:

我错了我错了,算了算了。我来给你穿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七八只雪亮的手电筒,把半裸的我,推到一个忽然聚光的大舞台上。

我们自作聪明的幽会,早就被学生科的干部跟踪。那个同宿舍的女生,我的情敌,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她领着他们上山,埋伏了好久,总算捕捉到脱裤子的镜头,岂能善罢甘休。于是我和他,成了一对败坏风纪的典型,偷鸡摸狗的模范。

学生科的干部说:

不要怕,说说,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我们被分开审问。对我很仁慈,让我揭发他的种种引诱手段,承认上当受骗。这样比我聪明的其他女生,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社会风气就会很快地得到净化了。

我毕竟不是江姐那样的革命先烈,没有受过革命洗礼。审问的过程中,意志一直摇摆不定。

干部说!·#¥……%—……意思是,学校只是了解情况 ,绝对会为你保密。

我一感动,就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开始还很顺畅,但是一交代到关键的地方,我就迟疑,避重就轻,企图把难以启齿的情节蒙混过关。

干部威胁说:!!!!!!!……意思是:犯了错误不要紧,你这个态度不好。你不好好交代,就要被开除。

我想我们干的那些事,要是好好交代,够开除三遍了。我虽然笨点,但这点脑子还是有的。所以干脆不说——左右都是个开除。

干部一看,又换了语气:!·#¥……%意思是:开除是不会的。这个事情我们也不愿意宣扬。他还是预备党员。我们还是很重用他的。年轻不懂事,我们的原则是!!!!!!!……你还要为你们的未来想想!!·#¥……%—

我以为自己经过这次捉奸和拍照,人赃俱获,已经没有未来了。听干部这么一说,原来我还有未来。所以又一次感动,鼻子一酸,很感激干部对我的宽大为怀,又接着原先的情节往下讲。

听着录音机磁磁的转动声,干部的占水钢笔欢快的记录声,还有他终于诱供成功的微笑。我渐渐疑心自己是个爱情的叛徒。而叛徒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这是我们从小在“蒲志高”身上就得到的教训。而爱情,在我的结论里,最可贵的是忠诚。我想现在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至少要向他证明,我对爱情的忠诚。

我的声音渐渐低沉,像逐渐停水的水管,最后把开关关死了。

干部正记录到兴头上,挥手示意我不要停,继续。但是我再也不开口了。脸也扭向窗外,看到一只黑猫好奇地在树上张望,我似乎遗忘了自己正在叛变的处境,竟然对着猫做起鬼脸,挤眉弄眼,似笑非笑。

我的这个没什么深意的表情,被干部认为是不知羞耻和不要脸皮。所以他一拍桌子:

他全部都交代了!你别想耍赖!

他都交代了?他交代了什么?

干部手里抖着厚厚的一叠“交代”,足有十几页,每当我说到某个情节的时候,干部就翻翻相应的页码,狐疑地对照一下。说:

不对吧?………

干部念了几段。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学理工科的他,竟然有如此卓越的文学才华。写景抒情议论,结构语言想象。我听得出神,入情入景,根本忘了那个女主人公“她”——“她”就是我。和他相比,我刚才的那些口头作文,都是枯燥无味,语句不通的狗屎。完全是给学中文的人丢脸。

简直是——从小到大没读过这么好看的“爱情+色情”的小说。如果拿稿子的人不是干部,而是别人,我保证一把抢过来,躲在被窝里看到天亮。——干部读得那么慢,使我很想从他手里把稿子抢过来,看看下面的情节——考虑到他是个干部,我就不上去抢他的东西了,我们对干部还是有起码的尊重的。

因为事实被篡改了,所以结果是:他被我勾引,小问题,继续入他的党,只是还要考验一段时间;我勾引他,大问题,就没有入党的可能性了——这个不怪人家干部,只能怪我自己——照片上他是有裤子的,而我没有裤子。

我看看照片,铁证如山,点点头,无话可说。就欣然接受了我的现实:除名。

学生都分配了。最后一位离开我的是我的情敌。她终于被催促,拎着她的脸盆,看看我和宿舍——宿舍里很有些狼狈逃窜的荒凉。说:我走了,多联系。我看也不看她天真的娃娃脸——她入党了,分到政府机关。

我像个死尸一样,不理她。

她守了我几天,怕我自杀。甚至抢着帮我到食堂打饭,到水房洗衣服。打饭我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给她饭票,她也不要。不要就不要,我连个谢谢也不说,吃得精光。洗碗又拗不过她,随她去洗,我用冷眼看她为我忙来忙去,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洗衣服就不好让她洗了,因为有内衣,这个是我的原则。

学校的水管,僧多粥少,洗衣服就要强占或等候。不过我这个不要脸的人一去,她们都自动地让给我一个水管。我一点也不礼让,而且一点也不节约,把水管开得像长江一样奔涌,溅了周围的人一身,真爽!而且,有了唱歌的欲望,有欲望就要唱,这个是硬道理。

“生活呀生活,
多么美好多么美好
我的心呀,
好象那燃烧的朝霞呀,
好象那月光下的大海……”

山道上,九点以后,拒绝女孩子上山,为了女孩子的安全,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是今夜,我这个堕落的女孩子,就是我自己的主宰,也是全部森林的主宰,世界上再没有一样事情能把我打倒,不管它是死亡,还是强奸。如果有人现在上来强奸,我看他最好当心他的睾丸,会像个鸭蛋一样被捏碎。

我一步不停地往山顶上爬,把呼呼的风声,踩倒在脚下。森林的树木都挥舞着双手,保持平衡,不然就会在我的身后,连根拔起,仰面栽倒。

山的极顶,我慢慢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全部脱光,一件也不剩。我的身体在月色下缓缓地开放,是最妖冶诡秘的香水百合。散着蛊惑人心的味道。我从前没有认真地打量过自己,即使是洗澡,也怀着羞耻和自卑,囫囵地抹一把,慌慌张张地脱衣服,慌慌张张地穿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掩盖起来。

我抚摩我的乳房,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乳房;我抚摩我的髋骨,我还有世界上美丽的髋骨。只有那些腹部,腰部,臀部的曲线,组合得无可挑剔的人,髋骨才会有这种若隐若显的精妙形状。我想我一定发出对自己满意的笑容。现在,那些我曾经崇拜致死的美女,那些包裹在各色衣服里的美女,在我年轻赤裸而结实的身体面前,全是一堆垃圾。

我对自己说:来吧女孩,拿出你的勇气,就在今夜,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吧。

月色是最清洁的海水,漂浮起我的身体,阴唇是最美丽的金鱼,一张一歙地呼吸。阴毛像一只金狸鼠,发出最珍贵的淡金色光芒。腋毛,是最柔顺的海草,悬挂着月色的露珠。从此我的身体可以覆盖任何东西。哪怕它是丑恶,或者肮脏。但是,我只接受月光和清风,从我的口唇,到我的阴户,闪烁着金属的光芒,从我的体内穿肠而过。

我的肉体,它是我的宝贝,也是我的财富。它可以使我毁灭,也必定能够使我踩在自己美丽的尸体上,向无极无限升腾。

还有我的愚蠢的发辫,现在自动地飞散,无数根发丝,像无数只弹簧,急速地打着旋,在风中被扯直。

我根本不想下山,更舍不得穿上衣服,

在山的顶峰,一直坐到自己的肉体,在阳光里辉煌地燃烧。

我轻蔑地看山下,那些早起的,浑浑噩噩的,拎着尿壶的人们。

他们只要抬头看看山上,一定会被惊呆:山顶上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火红的长发,在朝阳中燃烧,火焰一直飘飞到云彩里去。她张出一对高扬的翅膀。只要给她一丝风,她就能起飞。

阳光像瓢泼大雨,倾泻在松林里。

我忘掉了下山的路。

“到处都是路”。

(共23节未完待续)

注:“到处都是路”一句,取自网友“心有些乱”的名文《我是怎样变成压缩饼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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