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18)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24 01:51
(十八)

我接了一个电话。那边是侄儿。

他的声音其大无比。震得我的耳朵直发痒。大约他以为长途电话,通话的距离远,就跟站在一个山头,向另一个山头喊话一样。所以必须吆喝着说,对方才能听见。我不得不把听筒和耳朵的距离,调整到一尺之外,要是手里没有听筒的话,那样子很像是加入什么组织的时候,对着什么宣誓。他向我汇报我父亲的病状,前天是什么表现,昨天是什么表现,今天早上是什么表现。零乱而琐碎,说到次要的表现时,声音大得不得了;说到重要的表现时,声音又低了下去。弄得我只好不断地把听筒放近拿远。

我打断他的话说:是不是他快不行了?侄儿顿住了,想了一想,还是用极其琐碎的语言,叙述他昨天和今天的病状。大概是用事实说话,让我自己得出结论。他还没有彻底长成大人,对即将要到来的死亡很是畏惧,轻易地不敢说“死”字。怕吓到我,也怕吓到自己。

其实我何尝不怕死,死死死,死死死,从我嘴里说出来,轻而易举,但是面对真正的死,我还是怕的。而且越到老越怕。现在,我活到一百岁以上,更是只喜欢做快活的事情。什么遗体告别之类的活动,我能不参加,尽量不去参加。参加的时候,也敷衍了事。连一点点悲伤的样子都装不出来。在亲朋好友死的时候,我的角色是个没良心的享乐主义者。这招来不少的闲话,但我才不管呢。

我都一百岁了,一生不知委曲求全地干了多少不愿意的事。现在,除了怕丢自己身上的东西,什么也不怕了。

不想怀想任何人。我唯一爱过的人死了以后,我就很当心地保护我的心脏。因为那一次令我突发心绞痛,差点死掉。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心脏早就有了毛病。

深刻的怀想是流产或者堕胎,是剧痛,是体内流血,是一部分生命被带走。

我说:好吧,我明天回去。

我明白:我的父亲要死了。可能没几天了。

其实,我认为他早就死了。他在政治上失败后,就死了大半了;我的母亲死了以后,他就基本上死了。但是他死的时间拉得比较长。

就是那种一个人走路,从室外走到室内,越走越迟缓,越走越疲乏,干脆就卧床,然后就死掉的死法。只不过这个过程拖了三年。我现在把它解释为衰竭。虽然论起自然死亡的时间,他显然还不到时候。但看看他的活法,就是三步并作两步,一个劲地往衰老那里大踏步地进军,也不难想到他的结局很快就来了。他要死了,这我一点也不意外。

没办法,我早早地就看到了他的死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最后几个月,请了老家我舅爷爷的侄儿来照料他,我也说不清这侄儿和我算什么关系。为了叙述简单,我也称他为侄儿了。

我和我的侄儿合伙使我的父亲速死。

尽管这不是有意的,但的确是事实。令我的灵魂有两三个月不能安宁。不过也只两三个月而已。这是后话,等一会再说。

见到我父亲的时候,我疑心侄儿把事态说得过于严重了。我的父亲坐在门口的破藤椅上晒太阳。门口的美人蕉开着血红的花,花朵软绵绵地耷拉着,很像是酒席上用脏的纸巾。早春的时候,阳光很是温馨宜人。风里有一种田野上清甜的味道。如果不是他穿得灰暗破旧,看上去倒很像是在海边休假的人。

我的家乡,总是带着压迫的气息。大地过于空旷,阳光占满了所有的空间,人掉到阳光里,就和苍蝇掉到稀粥里差不多,有一种窒息和挣扎的感觉。

我的父亲看见我了,只是说:啊,你回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嘴一直张开,只是舌头在嘴里胡乱地搅一搅,脸上的肌肉迟滞地动了动,就像一盆稠稠的糨糊晃动了一下。也看不出他心里是不是高兴。长期以来,他习惯了面无表情,脸上就像上了夹板,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杀死在夹板的里面。我从来都搞不清他高兴起来是个什么样。他要死之前,我回来了,算是告别,想来他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理由。

走近了一看,很容易看出他身上已经有了死亡的气息。这个我没有办法准确地说出依据。我不是医生。但我可以凭借直觉。似乎长了一双能够透视的眼睛,看到他的内脏正在腐烂。往体外散发着腐臭的气味。正在死的人,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好象笑容是个被大风吹跑的床单,他正在后面吃力地追赶。

那个破藤椅,也实在是太破了。就像一堆快腐烂的稻草。这个家,十年都没有添置一样东西,令我辛酸。但转念一想,反正也不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了,他就快死了。只是觉得他死的有点不是时候。

我又一次失业,正在谋取一个职位,做了很久的准备,而且有很大的把握。只是要按别人安排的时间,通过一系列的考察。要是他明天死呢,我还可以赶上所有的安排;要是他三天以后死呢,就比较麻烦了。再加上办丧事的时间,我肯定是赶不上了,前功尽弃了;要么他最好十天以后再死,这样的话,我的事就差不多弄完了,可以静下心来办丧事。

我一边观察他的面容,一边盘算着我的事情。他的脸是厚厚的一层褐色,很像是穿旧的反毛皮鞋。不过看他的样子,不象是明天就死得了。要是他明天不死呢,那我就不能等了。还是要赶回去,得找个时间跟我的侄儿说,别那么一惊一乍的,确定了我的父亲即刻要死,再通知我回来。赶不赶得上见最后一面,也没什么要紧。

而我的侄儿,坐在他的对面,从侧面看过去,很难看出他在干什么活,好象是在抠自己的手,左手抠右手,右手抠左手,这不能算干活。只能算等死——等着我父亲人死灯灭。陪一个将死之人,想来是很折磨一个人的耐心吧。这一点我很知道。但不知为什么,侄儿的姿势很令人不快,很容易地让人怀疑他是否尽职尽责。

我的父亲示意要撒尿。我就避开了,到里屋放东西。侄儿端着尿盆到厕所去倒,他擦着我的衣服走过,脚步急促,三步并做两步,像一个赶时间的送外卖的雇员。我一看,大为惊讶,因为那个痰盂是漏的,所以他不得不采取倾斜的姿势,否则没等走到厕所,尿就洒光了。其实他再怎么倾斜,也阻止不了尿从痰盂下面漏出来,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业务不熟练的外卖,还没送到地方,就汤汤水水地洒了一路。

我的不快感觉尤其加重了。我又不是没往家里拿钱,怎么连个痰盂也不买?钱都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一想,才感觉屋里除了腐臭的味道,还有屎尿的味道。我的侄儿踏着尿液走回来的时候。我说:

这个尿盆不能用了。

侄儿说:就是。我跟他说过了,他不给我钱。

侄儿依旧没脱山里孩子的胚子。身体单薄,肩膀是那种不堪重负的样子,潦草地滑下去。只是嘴上留着一趟小胡子,是那种油滑的公子哥才有的胡子。这使他看上去,既木讷又狡黠,他是那种在极端穷困的环境里生存,于是天生懂得自我保护的穷人。他明显地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责怪的意思,所以这样说。我一时无话,刚回来又不好发作,而且我把要死的父亲推给他,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我去糟乱的床上拿被子,把我父亲的被子晒一晒。

这一看,我又吃了一惊:被子中间有大洞,像个小脸盆,盆沿焦黑。头都可以钻进去。只要往里一钻,准像穿着一个前卫的大氅。

这是怎么搞的?

侄儿说:我叫他不抽烟,他非要抽烟。

我忍不住了,语气强硬起来,声调也提高了:你看看,烧这么大的洞。这要烧死人的!

侄儿也不示弱:他让我买的,又不是我让他抽的!

他背着身子,看不出他的表情。因为不必面对我,更增加了他反击的决心。而且他显然早已预备着我的责问,所以更决绝,听上去他似乎比我更窝火。

转念一想,庆幸有侄儿在,否则老头子连房子也一起烧了,更不堪设想。看到他这么凶,我又不说什么了。

在家里四处转转,屋里脏乱。灶门口光是空烟盒就扔了一大堆。窗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各种瓶子。我上次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次回来,除了上面多了一层灰,再没什么变化。我想动手收拾一下,但刚一动手,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只要动手收拾,事情就会一直做下去,变得没完没了。没有一件东西是干净的,没有一样东西放得到位。只要伸手,不是一身灰,就是一手油。尤其是我父亲床前的地下,痰和灰一层盖一层,踩上去就像踩在厚厚的棉垫子上,富有弹性。

我赶紧逃到屋外的阳光里。也就是侄儿了,山里人,够窝囊,所以不在乎。我,是绝对不能够忍受的。

我的老天,我的父亲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死呀。

也不知道有什么吃。我到鸡舍里看看。那些鸡,又让我吃了一惊。

鸡舍前,长着浓密的蒿草。其中有一片,我认出不是草,而是汉菜。居然长到我胸口那么高,菜杆粗壮得能做扁担。鸡像是在荒岛上生活,十年没见过人烟,听到我披荆斩棘的动静,激动地跑了出来。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瘦骨嶙峋的鸡。四个鸡挺胸凹肚,双腿修长,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都很像是训练有素的芭蕾舞演员。因为瘦,脚下的动作极其轻快利落。鸡要是拉起手来,再配上点音乐,我真疑心要看到经典芭蕾节目“四个小天鹅”了。皇天后土,大好春光,居然把肥鸡养成了这个样子,瘦成了一缕诗魂。苍天在上啊,恐怖。

我母亲的照片,挂在墙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一直很镇静。似乎还有轻松的神情,他终于从我母亲的阴影下解脱了。但是我母亲放大的照片,在追悼会上用完以后,我父亲好象很害怕我会拿走。赶紧说:

给我。我要留下来。

他一把抢过去,无比心疼和爱恋的样子看着她。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生动,使我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他们虽然一生都不和睦。但是,在她临死的那段时间,他们像真正的恩爱夫妻一样,留恋对方,依依不舍。但是也仅仅是只言片语中,给对方传达了这样的信息而已。还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接收。长久以来,我们家的人都习惯了冷漠,心里已经承载不起丝毫的温情。有一丝留恋又如何,依然是孤绝的,即使是生离死别。

可是现在,我母亲的照片无人搭理,寂寞地挂在那里。上面黑布扎的花,和三年前我挂上去的时候,没有区别。连花的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动,只是灰尘的重量,压得黑花更加垂头丧气一点罢了。我看着我母亲的照片,腹中像有泉眼,聚集了一石窝的眼泪。有一股像喷泉一样往鼻腔里涌,被我强压下去。结果我像游泳呛水的人,用袖子捂住口鼻,咳嗽下泪。死者自顾自地在墙上干笑,不知道我这活着的人,尽管看上去还算年轻光洁,但已经活完了一生。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一路上都是必须处理的琐事和必须面对的苦难。剩余的时间,只是低着头往终点赶,满肚子怨言,了无生趣。

侄儿倒完了尿,又无事可做,坐在那里抠自己的手指头。我把他叫过来:

你去买个新痰盂吧。

他说:恩。但是却站着不动。说:他还要买烟。

我的气又上来了:抽烟抽烟,他这病哪儿能抽烟哪,吐得到处都是。说着,就感到自己面部肌肉的牵动,一定是不由自主地组合出了嫌恶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你的工钱他给了没有呀?

侄儿说:恩,上个月的给了。……昨天他非要去银行,我还没看见他,他自己就走出去了,门口的那个麻袋倒下来,要不是我看见,他早就给压住了。……其实我们老家的好几个都到广东打工,他们叫我去,我都没去。……人也不能太看中钱了,你爹还不是跟我爹一样,人都是有感情的嘛。……还有前天,吓死我了,要不是我,他就……其实他人还是蛮好的,就是有点……反正人老了嘛,都是这样的……他们去打工的,说广东那边还挺好的,一个月一千多块,活也不重……恩,你爹他说,反正钱他也花不完,剩下的都留给我算了。是他说的……要是为了钱,我早就到广东去了,我根本就不是为了钱……

侄儿突然变成了一个能言善辩的人,我只不过问了一句钱,就带出他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话,全都是后一句推翻前一句,再后一句又推翻前一句。一肚子委屈,好象给了我很大的恩典一样,他自己被自己感染,声音越来越高。

我父亲在外面一通要死要活地咳嗽,我想他难保不听见。就打断侄儿说:

算了,等会儿我自己去买。

钱花不完?剩下的都留给侄儿?能剩多少呢?我哪次回家不给他好几百块。不花,留着干什么?剩下的钱,还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本来属于我的呢。我想,我父亲肯定是糊涂了。钱的事,等会要跟侄儿说清楚。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先吃饭再说,我简直饿死了。翻了一翻,抽屉里只有一些面条,而且面条上有零零落落的老鼠屎,有一道菜叫“蚂蚁上树”,对,就是那种感觉。我去地里拔了两棵硕大的快长成精的葱,下面条。

厨房里脏得更是不能说。光是洗锅我就洗了半个钟头。下出了面,面汤里怎么看都还是有铁锈的颜色。我让侄儿端出去,他们两个在外面自吃。我翻了一张报纸,垫在凳子上,强忍着吃了几口,看看实在脏乱的厨房,像患了强迫症似的,强迫自己把厨房往最龌龊的方面联想,结果爬在水管子上呕吐起来。

钱,也就算遗产吧。我去找我的父亲。

是直截了当地问:我给你的钱你怎么不花呢?你还剩下多少钱?

他长久以来,都是一种波澜不惊的表情。好象黄土埋到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挪个窝。

他说了一个数字。不多,四五千而已,但我有点吃惊,因为照我推论,他没有什么收入来源,只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一点钱,很快就坐吃山空了。没想到居然还剩下不少。他知道自己的经济来源不可靠,所以预备着细水长流。他还以为自己会活好久呢。不会想到很快就死吧。

恩,我心里有数了,就去跟我的侄儿谈判。

他还是坐在小板凳上,抠着自己的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他听得很认真。他显然明白自己没有多少发言权。只能听我分派。探探我的虚实,然后再决定争取的方法。

我父亲的遗产,我和他算了一笔帐。他没什么话说。

侄儿说:电扇你要不要?

对了,我忘了,我要。至于桌子家具等一些粗笨东西,我很大度地说:家具你可以卖掉。

侄儿说:那个,水桶还有木盆呢?

啊?水桶木盆也算遗产?水桶我不要。

侄儿似乎不放心,又哩哩罗罗地说了一大堆话。大意是不太放心我,怕我口说无凭,走了之后就变卦。还是用那种自相矛盾的标榜语言,表示他来我家,是给我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又不直接说出来,让我自己提高觉悟。我按捺着性子听,心里很毛躁。他的蔫蔫乎乎的态度,使我瞧不起,令我对他的一点点感激,全部被摧毁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办法:

要不这样吧:我起草一个遗嘱。让他签字。

我那时很热衷于接受各种新潮的观念。很为这一点感到得意。我很瞧不起那些观念落后的人,一些代表高质量生活的新潮做派,比如婚前财产公证啊,做假日夫妻啊,让人愉快的安乐死啊,等等等等,如果需要发表意见的话,了解一点我的人,就知道千万不要问我的看法,因为我一开口,必定引经据典,意气飞扬,讲出一大堆骇世惊俗的说法,一些在文化方面不那么自信的,对我荒腔走板的说话方式不太了解的人,肯定是被我说得一楞一楞的,一边莫名其妙地点头,一边将信将疑地接受了。

我想,在立遗嘱的问题上,侄儿这样的山里人一定还没听说过,所以我清清嗓子,打算给他上一课。让他懂得:财产尽管不多,但是可以用法律的手段解决。这是新的观念,现代意识,等他踏上社会,眼界开阔,就知道运用这个手段来保护自己,是多么重要了。

侄儿迅速地说:对对对,没啥没啥。现在都是这样的,到处都是这样。

他抬起头,眼睛明亮。不光是接受了我的意见,而且似乎比我还要激进。好象他对现代城市文明,已经无条件地全部接受了。其实他还没有真正地在城市生活啊。这真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脑子里一闪:不知道他将来会成长为何种人物。

我起草了一个遗嘱,四千块钱,我得四分之三,侄儿得四分之一。凡是我需要的,或者我认为有纪念意义的,尽由我挑选了带走,我不要的,他随意处理。折算起来,他得到的就可以抵他的工钱了,何况还有个冰箱,我也拿不走,还值千把块钱。

侄儿说:冰箱是坏的。我还要送去修,还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我想起冰箱的确坏了。是因为他们为了节约用电,所以,需要了就插,不需要就拔,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让冰箱迅速地呜呼。坏了就坏了,修了又坏了,所以就坏了。

我说:是修得好的。你先修修试试。我出修理费好了。要不再给你二百块钱?

就这样,我和侄儿算是达成了协议。按侄儿的要求,把水桶之类的零碎玩意都写了上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还有,他死了以后,你还不能立刻走。得把他的丧事办完了再说。你帮着我把他的丧事办完了,这个遗嘱才能生效。也要写上这一条。

侄儿说:那当然了,你爹还不是跟我爹一样……

看来,他又要做以“人,是有感情的”为题的演讲,我连忙打断他:算了,不早了。睡吧。明天早上再说。

阳光出奇地明媚。很像是婴儿睁开眼睛看世界那样无邪。我去看看我父亲。他仍然在床上躺着,我站在床头,喊了他一声,他立刻答应,一定是早就醒了。脸似乎要扭过来看我,但他扭不过来,只是仰起头,往后面翻着眼睛看我——我在他眼里一定是倒着的美丽怪物。我看他精神不错,不像是立刻要死。

我说:

我走了。

他说:

好。

我说:

这个东西你看看,签个字吧。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好多人……

还是停住了,想阐发一番道理的欲望被压下去了,说多了,他反而不好想。但是不解释一下显然又不行。因为我还是很有法律意识的。知道这个遗嘱是我撰稿,他不弄明白,我就是胁迫了。我尽量做到轻描淡写,表示签遗嘱和死亡没有必然联系,这是一种达观的生活态度,现在还流行自愿捐献器官的呢。特别是在外国……我说到“外国”的时候,和侄儿说到“城市”的时候差不多,都是特意加了重音的,表示“外国”流行的东西,那肯定是很高级的。不晓得他看不看报,知不知道这个道理。我很后悔平常和他缺乏交流,和他说话都不超过一分钟。而他,因为没有人交流,变得像失语了一样,说话说到五个字的以上,后面要是还有话要说,就变成了啊啊啊啊~~,听的人,只能靠意会了。这种演讲对我来说,很是有些难度。

他沉默地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签了。笔画都是波浪型的。这样:~~~当然没有机器写出来的整齐和美观。全都是歪斜的,很有些变形艺术的美感。

我放心了。我还有一层考虑:因为我走了以后,只有侄儿和他在家,而他死的时候,我还未必在他身边,有这个遗嘱做保证,侄儿就是偷了存折去取,也不能了。我得防着侄儿。所以我还想着,这个遗嘱,我回去了,要到公证处去公证。

现在都妥了。买痰盂。买了痰盂我再走也不迟。我父亲说:

给我买包烟。

我说:你还抽烟呢,你少抽点吧。

他突然爆发地说:

给我买包烟!

他猛地翻身,变得这么凶,杀气腾腾,特别是他像翻毛皮鞋一样粗糙的皮肤,脸上花白的胡子茬,就像已在坟墓里发霉变质了很多年。他把一辈子压抑的凶,都拼死地凶到一起去了。我很惊骇,怕他吃了我。赶紧乖乖地买烟和痰盂去,不说什么了。

太阳当空照,我迈着轻快的步子,手拎一个美丽的痰盂往家走。

冰冷的蛇,从脚心,顺着脊梁窜上来:侄儿使劲地抵住他,给他喂水。他哆哆嗦嗦,看我的时候,已经眼神涣散,但是看到我手里的痰盂,却能一下子聚焦。他的意识还很清醒。说:

不要再买东西了……

丧事一切从简。从简了,还是难。人是死了,可还没有全部死完。把个死人送走,就是送不走。

没有车。我去我母亲的单位。领导开着会。他们正在商量着各种各样节约开支的办法。水,电,税,一个半边脸都是胎记的可怖的领导,黑着脸听下属一个一个地交代问题。我等得心急火燎,只得直接闯进去,说明我的意思。

车呀?我们车出去了。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我刚一出门,就看见一辆车,蓝色的农用车,又小又破。像一只快艇,乘风破浪地冲出了院子。什么破车,还宝贝似的,不借。当我不认识人呢,到哪里找不到个车?

还真是,到哪里都找不到个车。我沮丧地坐在小板凳上,整个人就是一把收起来的雨伞。从头到脚滴着水。发了一回呆,妄图又一次冲到雨地里,去做一次努力。

侄儿彻底明白了我的无能。瘦小的人,一下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于是,操办丧事的时候,他让我明白,我的任务是:专心地扮演好伤心的角色,别叫人看出过于狼心狗肺了。拿钱出来,其他的琐事,由他来打理。

钱。存折。只能由我去他的内衣里掏。我得很小心地观察一下,他是不是彻底死干净了。把他脸上的床单拉开。是那种常见的死人的表情,眼睛翻过去,从一丝昏黄的缝隙里看人——看我,用力地看,其实什么也看不着——死了,别想看得着我。

我动作很迅速地解他的衣服,翻他的口袋,什么也不敢联想。我的想象力一向丰富。只要一想,就会想到他突然在我的手触到存折的时候,伸出他的爪子,抓牢我。让我道歉,或者忏悔,才会放开。

既然衣服都解开了,干脆换衣服得了。给他装殓的“老就业”,看我是女的,让我出去。我站在门口,没有彻底走。看他如何操作。他很小心地脱死者的衣服,好象在摆弄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或者研究一具西汉古尸。我看不过去了,这么弄,得弄到何时?而且那个套头的内衣,着实难脱,一抬起死者的胳臂,我父亲的双手就在“老就业”的身上拍打,然后无力地划下去,好象极不情愿的样子,根本不听使唤。我忍不住抄起一把剪子过去帮忙,从裤腿哗地一下,一直划上去,像剖鱼一样顺畅,他的衣服像一把残破的折扇,在床上打开。全部身体都露出来了,是枯瘦的干柴。我的脑子里保持单纯的干活状态,把他像麦捆一样“扑”地翻过去,面朝下,这样他的胳膊和腿就听话,不会乱扑打了。而且不用看死者的面容,很是可以削弱恐惧感。全部操作干净利索,像合格的士兵打好背包。但是干得我满头大汗。终于把他穿利索了,翻过来,扣扣子,拉拉链,胳膊和腿理理顺。“老就业”说:

哎,没给他洗洗。

我才想起自己忘掉了一个步骤,而且他恐怕是十年没彻底洗过澡了。

现在也来不及了,谁还有兴趣把这步骤再重复一遍。

我说:算了,算了。

这么一点钱,居然还不止一个存折。存折里夹着一张信纸。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记着一些日期和数字,还多亏了这些记录,我才很快地搞清楚,哪一部分钱是到期可以取的,哪一部分钱是三年以后才可以取的——数额最大的一笔是最近存上,三年以后才能取的定期——每一笔钱他都计算好了,到时候可以支取多少利息——还不止一家储蓄所。那一阵,金融秩序比较乱,银行家们比着抬高利息,恶性竞争。忽然一个文件下来,承诺就不算数了。过了几天,承诺又忽然算数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闹得手里有点闲钱的人,特别是管家婆,整天神经兮兮地,把那一点点可怜的钱,从这家银行提出来,存到那家,从那家银行提出来,存到这家。企图用一点点积蓄,谋取最大的利益——可苦了钱不太多,又指望吃利息的老百姓。不过,反正他,我父亲,也没什么事干,没事跑跑银行,练习一下算术,也是一种乐趣。但是我,一看见这纸条,就伤心地大哭几声,也只有几声而已。

我父亲死了,缺乏关爱的家彻底地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胡乱地活着。我解脱,也伤心。我的伤心,就像癫痫一样。办丧事的时候,我一般镇定和乐观。看到一些情景,伤心就突然发作。

我的能干的侄儿,没有找到车——也算个车,是拖拉机,没有顶棚。而外面下着小雨,我侄儿请了几个他的朋友,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在他的尸体上盖个青绿色的塑料布,一抬出太平间,塑料布像一只大鸟,乘着风就飞跑了。侄儿的朋友边起跳边捕捉,终于在污泥中抓住了那块逃跑的塑料布。他拎着沾满泥水的布,使劲抖,不知如何是好。我一把夺过来,在麦田的垄沟里涮了涮,涮得垄沟里像开了锅,泛起一阵黄汤。

塑料布重新盖在他身上。我说:

去,找个绳子来。

我麻利地用绳子把塑料布捆在他的尸体上。捆得结结实实的,像一根甘蔗。七极大风也吹不跑了。侄儿看了,小心地建议:

这不好吧……

我说:怎么不好?一百里路呢。——看到我父亲的尸体,这么一弄,一米八的大个子,只剩下细瘦的人形。还被肮脏的塑料布,包扎得狼狈和怪诞,——号啕几声。

拖拉机刚开到大街上。迎面有个人拦车,是管太平间的老头。他双手挥舞着,气急败坏。因为风大,拢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清楚:我们把天平间停尸的木板一块抬走了。他拼命地追,才追上我们,让我们把木板还给他。

都走到大街上了。我说:

用完了就拿回来还你,又不是不给你。

我侄儿的几个朋友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帮着吵。但老头坚持不让,说:昨天出车祸,一下死了五个人,木板都不够,到处找木板,原来是你们拿走了。不行,给我!快点!死人等着睡呢,你们给不给,不给你们今天别想走,不给你们今天……

想到新死的人没有床了,要睡地上。侄儿的几个朋友吵架得胜的信心渐渐低落,看我。我说:

还给他还给他,上面放过成千上万个死人,送给我,我都不要!搬下来!

只有一棵大树,刚刚抽出让人心痛的嫩芽,只能略微遮挡风雨,但是,除非把尸体像根真正的甘蔗一样竖起来,靠在树上,才能尽可能较少地淋雨——尽管尸体是硬邦邦的,我们都没有把握他会站得多好,万一坚持不住,栽下来,不太好办。所以只好用两个雨衣铺在泥地上,尸体放在上面。

拖拉机和侄儿回去,到我家拉床板——而尸体拉出来就不能再回去了,那预示着其他人的厄运。

雨越下越大,侄儿的朋友和我,没有雨衣。实在坚持不住了。看不远处有个小吃摊,搭着条纹塑料布的雨棚。有三两个人吃早点。我说:

走,过去躲一躲。

侄儿的朋友笑一笑,摇头,觉得不好。

我推他们:走走走,过去,冻死了。

我们坐在湿漉漉的长条凳上,像一群从水里捞出来的草鱼。上面的雨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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