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17)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24 01:45
(十七 )
死着很无聊,很无聊。

我的母亲对我说:不能活了,我活够了,我不想活了,还是死算了。

说这个话的时候,快过年了。快过年了,我就回家了。我非常不愿意回家。

我不喜欢过年。也不是不喜欢过年本身,而是不喜欢我家里过年的那个样子。尤其是我的母亲,老早地就在造过年的舆论:要攒点钱,因为要过年了;那个鸡不要杀,留着过年;夏天吃西瓜,瓜子留着过年。过年过年,好象唯一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每年有个“过年”。

我的外祖母活着的时候,为了过年,养了一头猪,那哪里是养猪,整个是养了个大爷。怕它走失,猪就睡在我母亲的窗台底下,一大早就得跟猪打招呼:猪耶,您老人家昨天睡得怎么样了?您老人家今儿个想吃点什么?——打心眼里说,我们都特希望猪说:随便,反正咱是个猪,不挑,给点剩嘴就行了。咱活着不就为了来个“爱的奉献”嘛。可是,天底下哪里有觉悟那么高的猪呀。它整天哼哼哼地对伙食表示不满。而我的父亲总是满足它的不合理要求,一次一次地提高它的伙食标准。而且它还明确表示:不吃剩饭,不吃凉饭,不吃馊饭。不得拖延开饭的时间。否则就以绝食相威胁。后来猪又有了讨老婆的要求,整天哼哼唧唧,骂骂咧咧。我很讨厌这头猪,一进门,家里就有一股猪圈的味道。

我的母亲没事就去监督我的父亲给猪烧饭,生怕它吃得比自己好。每次都唠唠叨叨地指责我的父亲:就是你把它惯的,看你把它惯的,你惯它有什么好处。一边气势汹汹地动手克扣猪的伙食,把它的饭分成一式两份,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另一份下一顿再吃。猪一看见她这样就高声嚷嚷表示不满。而我的父亲自从政治上失败后,好象失去了精神支柱,对他所养的猪狗鸡感情颇深,表面上对我母亲忍气吞声,但私下里就去安慰猪:没关系,没关系,等一会给你加餐。我的母亲发现这样偷偷摸摸的加餐行为,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吵,我的父亲免不了为猪据理力争。

他很像是“白毛女”里头,偷偷反抗地主婆的女佣人。你一点也看不出他曾经有过当“司令”的雄心大志。

他们一天几遍地为猪的事情争吵。说些“养猪划不来”的没用的后悔话。

要么我的母亲得寸进尺,实在骂得不堪入耳了。他就一针见血地指出:

还不是我现在没有钱了,没有官了,你瞧不起我了。

这话他大概是在肚子里憋得太久。是射进他内脏的带毒钩的暗器。被打磨得锃亮。他以为这话很有力度,可以直指人的内心,所以用同样的一句话来回应我母亲不同的指责。重复地说了好几次,生怕她听不见。事实上她跟听不见差不多,照样顺着自己没有道理的思路骂下去。这是他的痛,可不是她的。

我很烦他们,比烦猪还烦。他们活得琐碎而无聊。从青年时代就没有了爱情和性。两个精神不健全,生活不富裕的人,唯一的乐趣就是把自己淹没在把简单的事弄复杂的过程中。就说养那个猪,算下来一点也不比买猪肉便宜。

终于那个猪加工成了猪肉,一年里的乐趣也没有了。剩下的光阴,像乞丐在风雪夜踟躇,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日子。

我瞧不起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强烈地瞧不起。我成长的过程,一言以蔽之,就是和我父母曾经的生活逐渐决裂的过程。这使我在脱离家庭管束后的一段日子里,突然地就把自己全部交给了别人,非常放纵自己的行为,而现在正在品尝苦果。

为了使他们脱离那种无聊的争执,所以过年的时候,我用自己的工资买了半片猪,整只羊。但是我的母亲又给我增添了新的烦恼。她追在我的后面告诉我,她要自杀。

我正忙着做饭,我母亲追在我的身后,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我洗菜,她跟到水池,说,肯定是癌。我蹲在地上舀米,她也蹲在我面前。说:你不知道我好疼啊。我去开煤气,她又跟到灶台:我说的话你怎么不相信呢。

我那时正在失业,失恋,失身,失意。心情恶劣,和谁说话都没有好声气。但我母亲的神经质我从小就领教过了,只好按捺着烦躁说:不会的,医生不是说了没事吗?

医生说,她得的是那种捱上二十年都不会死的病。疼痛是有一点的。

我的母亲看我的态度,是表示不太重视她的话。就下决心似的说:

还是死算了。

我想她可能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就尽量做得面无表情,表示我听是听到了,但不为所动。我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干这干那。心里想,也不知道她是说真的,还是吓唬我的。要自杀的人会到处跟别人说自己要自杀吗?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真正想自杀的人会悄悄地了结,不想自杀的人才满世界宣传自己要死——我母亲去世后,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这种说法,因为可以让听到过别人自杀计划的人逃脱一部分良心的谴责。但是,事实证明,这种说法是自以为是地放狗屁。

有时候进她的屋里拿东西,就觉得自己走到一个水泥管子中,逼仄的空间里,清瘦的风穿来穿去,发出“嗡嗡”的空洞响声。她坐在避风的地方,看我来了,就露出那种干涩和天真的笑,对我陪着小心,好象是自言自语,又好象是说给我听:

活了这么多年,也可以了。我留了一点钱,也够你父亲用了。现在还不能死,快过年了。怕你们过年过不好。

她自说自话地给自己安排后事。好象是征求我的看法,看这样安排合理不合理。

突然盯着我的身体和脸庞,上下打量,好象是判断我的外型是否足以勾引住男人,让他们不变心。想是我在外面闯荡,渐渐名声不太好听,可能她也有所耳闻。

你男朋友对你好不好?我看他对你不好?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那时正频繁地换着男朋友,她见过的那个,早就吹得没影了。但我也懒得说破。跟她一说,又带出一大堆废话,就不耐烦地说:

好呀,还可以。早得很。

她也习惯了我的态度,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听取她的意见,就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你,我也不担心。

小的时候,是她对我很冷淡,很凶,我很怕她;工作以后,就变成了我对她很冷淡,她有点怕我,有时没有什么自信地给我提一点生活建议,我一回嘴,她就不坚持了。还帮着我找两个理由,支持我的说法。我不知道她这辈子是怎么过的。我觉得在生活中,她是个失败的例子。

成年以后,我见到我父亲的前妻。那时我全家的人都死了,我可能是唯一在我父亲和原配离婚后,见过这个前妻的人。我不想叙述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人家的,反正见到了。她是个干练和清洁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她再婚后生了好几个孩子,个个精明能干。我们在她家坐下,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判断出了我的身份。我看她找了个理由把引见者叫出去,再进来的时候,对我的态度大变。她出门买了许多当地的土特产,像招待拜年的人一样,礼数周全地招呼我。

这个女人,和我打听一点我居住的城市的生活习惯,和她居住的小镇做一点没什么是非的比较,并不打听我家的情况。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一说话,就有点哽咽的意思。很想把多年的曲折和委屈都说给她听。我知道这十分不明智,我是她什么人呢,她是我什么人呢,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父亲和她离婚,是她的幸运。我假装对土特产有极大的兴趣,每样都品尝和评价一番。她看我这样好吃,就把这些东西打了一大包,拿给我回去慢慢吃。希望我的表现没有太给我死去的家人丢脸。

我们只坐了一小会,就很客气地告辞。我心里想,也不知我父亲是什么眼光。如果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我可能会成长得健康一点。

一点简单的事,在我母亲那里都会搞得很棘手。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她做好过一顿饭。吃饭都是我在食堂里买。有一回,我还很小,她跟我说,不用买了,她要给我烙饼子吃。

那个饼子,很叫人吃惊:极厚,极大,极硬。更像一个优质的砧板。随着在锅里的加热,我看它越来越像个砧板。翻身的时候,发出类似把老头子摔倒在地的声音,老头子扑哧扑哧地咳嗽着。我疑心这个饼子烙到明天早上也不会熟。不过我这样说,显得不够公平,这也是因为燃具落后,是一只劣质的煤油炉的缘故。锅也比盘子略大一点。显着像儿童过家家一样,不那么当真。这么两个工具,要去加工一个大圆砧板似的饼子,显得力不从心。我的母亲干什么事都喜欢一劳永逸,而结果却是把事情搞得越来越麻烦。

就比如嫁给我父亲。很难说她当时不是看中了他的职位。以为自己的将来,可以通过一次婚姻而一劳永逸。官场上的事,哪儿能做得准呢。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未来还要她来供养吧。因为有了这个改变,所以她从来对我的父亲都是颐指气使,挖苦他的失败。

从六点大约等到晚上九点种,我和我的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全部的期望都给了这个大饼子。当我的母亲终于认为可以吃的时候,她揪下来尝了一口,看表情是不那么好吃。事实上是根本不能吃,外面糊了,里面还是稀的。倒是符合外焦里嫩的特点。味道很像伤湿止痛膏。我失望极了,几个小时的坚持让我有筋疲力尽的感觉,困意一下子袭来,我在床上仰面一倒,就睡着了。

还有一次。大约是她遇到了什么难题,需要求得不止一个人的帮助。她买了一些水果和点心。这些东西可能是不够多。所以她在床上放了七八张报纸,自己把那些东西搭配起来,好象是根据员工的业绩发放不同的慰问品一样,给这边多放一点,给那边少放一点;琢磨一会,大概觉得不合理,又打乱了原来的分配,这边少放一点,那边多放一点。摆弄了半个晚上。我站在她背后,恶意地不走,心里很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快意。

我还可以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用来说明我母亲的性格缺陷。比如偏狭,幽闭,多疑,脆弱。我很愿意接着举下去,但我再举下去,就会发现自己的动机不纯。我无外乎是为了说明她的自杀,和她自己的关系比较大,和我的关系比较小。我可以更少地承担责任。这是一个生者的自私和自护。否则生命的剩余时间,就要被这种沉重的忏悔弄得半死不活了。

我母亲年纪大了以后,非常多疑,很大一部分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得病。要是家里其他人得了病,她一定会要求自己得一种更厉害的病。或者强调自己的某个部位,早就处在长期病痛之中,但她为了我们的安定团结,以顽强的毅力隐忍着,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是一种缺德行为,应当受到良心的责备。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说她的病不要紧,对说这话的人简直是仇恨。按常识,别人又不能往恶劣的方向去预测她的病情,总之生活在她身边的人是左右为难,苦不堪言。

她大概向一些路过的邻居和同事都透露了这个信息。结果不到几天,周围的人都得到了一个信息:我的母亲要自杀。

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又不过问是另一回事。所以这年的过年,我们家成了心理诊所,一拨一拨地人过来给我的母亲做思想政治工作。

我懒得进去看这悲切和诚恳的一幕,里面正上演一部不好看的悲剧。就随便找点事情做,或者洗被子,或者晒衣服。这些人一出来,就忧心忡忡地拉着我的手说:

唉,多劝劝她,唉。

用满怀忧虑和充满信任的眼神看我,好象把千斤重担放在我肩上。意思是,她们的任务完成了,走了。剩下的事,全都拜托我了。

看她们的意思,是心理咨询的收效甚微。每当人家要走的时候,我都失望和忧虑地说:

好,好,好,唉。

她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这么多年,我容易吗我?

给她贴药膏的时候,她也很不耐烦,总是指责我帖得位置不对。我站在她的背后,只好不断地在她背上探索方位,用一个指头小心地点着她的后背:这?这?这?当心自己的手,不要大面积地接触她冰凉的皮肉,她的肉体让我觉得很陌生。她身上散发的潮湿和腐烂的味道,也使我不舒服。

如果她真的在病床上老死,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耐心侍侯她。我没有,肯定是没有。要是真的在瘫痪到来之前自己结果了自己,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对大家都是一个解脱。但这个想法比较罪恶,只是一闪而过。没敢细想。

家里的确是那种做死亡预备的样子。阴森森地,没有一个屋子能让人停留,坐下来,就感到惶恐不安。只有找点活干,才能使自己暂时放松和忘却。

我想趁我还在,把那些肉该分割分割,该加工加工。猪血颜色的砖墙,到处都悬挂着一条条没了脑袋的死鱼,或者没有身体的羊腿。

我干着活的时候,我的母亲就过来,一来就阴郁地赶我走:

又没人吃。你走吧,抓紧时间走。

也许是好心,不想我被连累。但是语气是气势汹汹的。

我真受不了了,谁要死就他妈的死吧。我把刀“咣铛”一丢,让那些死皮烂肉自己在案子上晾着,走了。

疲倦,活着tmd的疲倦。

路上,我没什么良心地一上车就睡着了。爬在前面的靠背上,摇摇晃晃。口水流了一袖子。过一个年久失修的破桥,才被颠醒。桥下是一弯浅浅的河。芦苇很像一段余音袅袅的音乐,断断续续,栽到河里。当地乡村有一种很独特的捕鱼小船,玲珑乖巧,依然是船的形状,但小得就像两只大号的鞋子,中间一个木梁把它们连起来,不用了,拎起来就走,和拎一个筐子一样方便。捕鱼人,在浅浅的河里,一脚踏一只,随风摇荡,远看很像是在水面上行走的土神仙。船头蹲着一个鹭鸶,铁铸似的,要是鹭鸶对着河水参悟出了什么哲理,我想那很是有趣。

有趣,整个画面都有趣,生活暂时都tmd有趣。

阳光突然在水面上放出一个一个十字光芒,一个大十字,一个小十字,重重叠叠,此起彼伏地传达出死亡信号。我从恍惚中慢慢地想到我的现实,我的精神重压又来了。我的上面悬着一个大石头,随时都会掉下来,它的名字叫死亡。

在重压下,快乐是可耻的。我厌恶我的快乐,也厌恶死亡。死亡是一个小丑。把所有平淡和美好的生活抓在手心,随意地丑化。比如刚才,我脸颊上残留着口水痕迹,傻呵呵地看窗外的美景,像一个刚喝完米汤的弱智,那就是一个小丑。

半个月的一天,好几个人跟我说:有人在找你,找到了没有呀?

三四个人陌生人从远处走来,阳光勾出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奇形怪状来,他们行色匆匆,东张西望,很像肩负重任的敌后武工队。我一看就预感是找我的,她,我母亲,还是实践了她的诺言,她死了。

她的脸上盖着一个污浊的洗脸毛巾,我的父亲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要不要看,我犹豫了一下,但毛巾拿开了。是灰色失血的脸,眼睛和嘴都没有完全闭上。传说横死的人,会露出痉挛扭曲的样子,比较恶形恶状。我看她,和其他的死者,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的父亲解释说:他们对她的死状简单纠正了一下,刚死的时候,是比较吓人的,抢救的过程,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又加重了吓人的程度。因为我回来,考虑到我的承受能力,所以他们很费力地使她的面貌恢复平静。但效果不完全理想,那个毛巾,我父亲解释说,那个肮脏的毛巾,就是完成了一系列工作后,随后搭在脸上的。说到这,我父亲发现这个毛巾的确过于肮脏,比较不尊重死者,便四下里寻找,想找一块干净的布,寻找的结果,是发现我的母亲居然光着脚,没有穿袜子,他从衣袋里找出我母亲的袜子,是那种我早就不穿的尼龙袜子,酱红色和绿色交杂。他给她穿上,大拇指有一个洞。一看就是那种贫寒的脚。我父亲很抱歉似的对我笑一笑。想找一个别的袜子。我有点诧异,不知道我母亲的袜子怎么会装在他的口袋里,又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给她穿上,现在穿上也没什么意义,等一会换衣服,还是要脱下来的。刚见到我母亲的尸身时,我一直在这些无意义的小事上分散精力。好象是一个低智的人。

渐渐地,有了哭意,我爬在我母亲的旁边,很小心地,避免挨着她的身体,哭了一会儿。

一整瓶的农药,现在只剩下了小半瓶,放在空荡荡的桌子上。黑黑的,是小型炸弹的形状。现在像一个肇事者,在正中央接受审判。

医生说:情况是这样的:……—*……%·###—*。大意是医院里很重视抢救工作。

我说:是的是的。

医生说:你看死者是不是快点抬走,抢救室不能老是占着,已经死了嘛。

我说:好的好的。

我母亲单位的领导说:情况是这样的·…—*%¥#··……大意是他们也很重视抢救工作。

我说:是的是的。

领导又说:·#¥%……%……大意是含蓄地认为,我对自己的母亲平时缺乏关心和开导,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我想了想,无话可说,还是说:是的是的。

领导说:平时单位里死了人,都是我们派同志装殓,不过你母亲这个情况,别人都有点怕,是不是你自己……?

我说:好的好的。

我父亲说:……—#··¥%#·大意是说,他采取了预防措施,但是……

我连忙打断他说:是的是的。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指望他什么。

活着的人,在几分钟内,就轻易地互相取得了谅解。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进入操办后事的实际而琐碎的工作中,因为大家都觉得我的母亲死得有点冤枉。出于对冤魂的敬畏,所以后事操办得庄严隆重。

那个时候的火葬场,管理不十分严格。死者在炉子前面放了一排,一个一个地等着往里面丢。而活着的人,可以在炉子面前转去转来。参观整个过程。工人过一会,就从一个透明的圆圆的观察窗看一看炉子里的状况,然后拉动一个绳索,加一些燃料,像拉汽笛一样。如果你也有兴趣像工人一样从观察窗往里望,工人也不阻拦。

一些人提着胆子往里看,大概是不愿意错过这个可以深刻体验人生的绝好机会。他们爬在观察窗上的样子很好笑,很像是旧时代逛天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蒙着黑布的箱子,于是撅着屁股看里面的西洋景。他们的头被火光映得前一半通红,前脸像心脏灵活跳动;后一半黢黑,后脑勺像大铁瓢结实坚硬。我没有这个兴趣,也没这个胆子。只要看看这些炉子外的人,都叫人够恐怖了,还别说看那些炉子里的人。

当然我说“他们”,不是一涌而上,毕竟只有一个观察孔,所以他们在炉口排起了短短的队伍,一替一个,秩序井然。

在来火葬场的路上,听见一些夸大的传闻。说死人的内脏难以烧完全的时候,工人就伸进去一只长长的钢钎,借助人力将尸骨抖落散架。因为我有烧柴草的经验,所以私下以为这有一定的道理,符合充分燃烧的原理。这些人伸着脖子看的时候,我很担心那一头工人们正操作到这一步,而正撅着屁股往里管窥的活人,又没有足够坚强的心脏,当场被吓破了胆,倒地毙命。问题就变得棘手了,但倒在焚尸炉面前,可以在死人的队伍中加个塞,倒使程序简化了不少。看来我的操心是多余的,至少我没亲眼看到这种豪放的火化方法。

看完的人,退出刚才的观看以后,脸上带着苦笑,好象刚从地狱里提炼出来,皱纹增加了十几条,摇着头,叹着气,嘴里说:

唉……啧……噫……人啊……

大概是对人生的短暂,苦难,无趣,悲凉,无常等等等等,有无穷的感叹,但是因为文化程度不够高,或者是词语本身的无能,使他们无从说起,只好感叹说:

唉……人啊,人啊……

也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所以在别人的死亡里,感叹着自己的命运,反思着人生的意义,全都变成了思想深邃而词汇贫乏的哲学家。

他们的表情使人相信,从火葬场离开后,他们的人生观,一定是向悲观和现实的那一头,迅速地滑过去。吃好喝好,没病没灾,多活几年,就是幸福。该快活快活,该享受享受,升官发财,忙了半天,哪一天突然一蹬腿,全都扯球蛋。人,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当然我只有把握确认,像我一样来这里送葬的下层百姓是这个想法,别的人怎么想,那我也不太知道。

我母亲送进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应当目送她的肉体最后与尘世告别,所以站在正对炉口的位置。这使我在没什么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人体送进焚尸炉的时候,出现的惊人景象,使我大大地受到了惊吓。

炉子里面已经烧过不少的人了,一打开,里面热火朝天的。但没有火焰,只是像个大型的炭盆,静静地等着人来烤火,运尸体的车子,下面有个机关,尸体一进去,工人把机关一动,兜底向两边打开,尸体就直挺挺地掉在火上。冰冷的尸体,“扑”地一声,把热气和火赶开,像一个大饼子,掉进炭盆里。静了一秒钟,炉子里没什么反映。但突然,棉被棉衣“哄”地一起燃烧起来,火焰腾起,我母亲的脸正冲着我,被火光映得红光满面,神采熠熠,宛若活人。衣服迅速地被烈火吃掉,身体似要坐起来。令人想到,死人此时突然后悔,想活过来,但是来不及了。我吃了一吓,想要不看,但已经被震惊得不能动弹。还好,工人赶在她的脸和身体燃烧之前,把炉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我不由自主地对着焚尸炉双膝跪下,以头抢地,大放悲声。四五个妇女见状,赶过来一起动手,想拉我起来,但我沉得像抓不住绳索,一直往悬崖坠去。体内生成了一窝黑色的小蛇,迅速地盘桓,要从嘴里飞出去。我不得不大叫着,放它们出去。否则五脏六腑就要被它们啮咬得稀烂了。

哭了几声,就冷静了。觉得对着焚尸炉下跪,很是可笑,被人拉扯,身上也不自在,就很自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骨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彻底平静了。站在工人身边,看他如何把骨灰装盒。

工人拿一把小巧的扫帚,把人们脚下的一块水泥地扫一扫,那个地方因为每出来一个人的灰就扫一遍,所以非常干净,是洁净的奶白色,但是为了尊重死者,不让他的灰与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所以象征性地又扫了几下。刚出来的灰,在撮箕里,烧得红通通的,像火炭一样。工人趁着热乎劲,把一些还没有成粉末桩的骨头块,骨头片碾碎。碾的过程中,骨灰逐渐冷却,这才变成牙黄的颜色。

工人手拿一个小擀面棍,把那些骨头压得咯吱咯吱直响。很像一个白案的点心师傅。旁边的人又默默地围上去,无比敬畏地,看他现场表演。第一次来火葬场的人,大概都没想到,人烧成了灰,就这么少少的一点。

围观的人,静悄悄地。有的辨认着那些骨头,原来在什么位置:

这是腿吧?

有的人出来纠正:不是吧?是牙齿吧?

全都压低了声音。试图把这些小零碎,还原到人身上。但是没什么信心,人都变成这样了,一把粉末谁还认得清原先是啥样的呢。想象力丰富一点的,难免不设身处地,想象到自己的肉身,在大火里冒着油水和黑烟,迅速地解体,比烤乳猪是要快得多了。

工人听见这些外行的议论。忍不住出言纠正:不是的,是……

他说了一个名词,想来是人的什么部位。大家都没听清楚,但都说:

哦~~
假装已经听懂了。其实是表示大家已经放弃了辨认的兴趣。辨认得太清楚,只是让人不寒而栗。我们都是小小的老百姓,心理承受能力有限,不喜欢把事情往深了想。想得太多,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只是看到眼前,想到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这个模样。被一把扫帚扫来扫去,都觉得有一点感触。深刻的感触,像只锐利的竹竿,去捅多年壅塞不畅的下水道,直达底部。于是沉渣泛起,万事皆通。

想了一想,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只又说:

唉,人哪!

(共23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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