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15-16)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23 12:58
(十五)

“妈,妈,妈,鸡来了,鸡跑到我屋里来了。”

我的母亲生病了以后,最爱说的话就是:“妈。妈。妈。……”——喊我的外祖母。有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喊;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喊。她很像是受了野兽惊吓的小孩子,刚从森林逃奔出来。一听见她发出这种空洞和孤苦的呼喊,我就觉得她是坐在潮湿的苔藓上,和枯枝败叶一起腐烂。她的身上有一股甜烂的味道,像蓝墨水的味道。 “妈,妈,妈……”每喊一声,就挂着那种惊恐到极点的微笑,牙齿白白地在黑暗中发光,像沾在嘴唇上一样,收不回去。

她认为自己就要死了,每天都沉浸在这种死亡幻想中,我私下里觉得这给她带来部分乐趣。但我不敢瞎猜,她生病了以后,变得十分自私,认为她的妈妈和她的女儿都欠着她的。我们俩应该变牛变马地做活和为她搞吃的。——这也是我的瞎猜。不敢说出来。她整天都呵护着自己的病,因为生病的人可以理所当然地逃避——这还是我的瞎猜。总之这个生病的人叫人觉得生活就像泰山压顶,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而我的外祖母就一叠声地答应着:“哎。哎。哎……”轻柔地,满是母性。

她们俩每天都有一番这样没内容的对话:“妈。”“哎”。“妈。”“哎。”很像一场对白没准备好的戏。我听了忍俊不禁。但不敢笑出来。怕我外祖母骂我没良心。

现在我的外祖母一听鸡跑到屋里去了,神色紧张,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动作迅速地去处理了。我的母亲好象是告状得逞的小孩子,跟过去看我外祖母如何摆平。我很不屑地看着这两个突然神经兮兮的背影:不就是鸡嘛,轰出去就是了。值得这么紧张吗?轰鸡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又让我不屑。

看情形没我什么事,我就画着自己的美女:那个时候,我十分热衷于画那种眼睛大于嘴巴的不成比例的美女。就像现在的女孩热衷于画卡通画。我知道自己不是美女,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照镜子,想弄清事实,最后不得不承认“我不是美女”。我想着,这都怨我妈,我爸长得是没说的,很像电影里的敌军长,有一些凶邪的勇武之气。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美女,反正我从小到大没见到她好看过。很小的时候,看过她洗澡,那肥白的身体,让人觉得吃惊和恐怖。特别是肚皮一带,层峦叠嶂。因为肥,肚脐是一个深深的黑洞。好象是用铁扦子捅出来的洞。我的母亲这样难看,我当时很受打击,不高兴。

我的外祖母倒是经常在回忆中,用一些事实阐述她曾经是个美女——从前是个满族贵族,挽着皮包,穿着高跟鞋去听戏,在几次逃难中,用自己美艳少妇的魅力力挽狂澜,又没让那些男人吃到“豆腐”。——反正全凭她说了,照我分析起来,那些男人不是挑夫,就是差役,见到“上等人”自然是要恭敬的,哪里还敢有“吃豆腐”的念想。不过我不怀疑她曾经有过富足生活。因为我,还有我周围的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不讲卫生的,没教养的乡里人。

我在这里画画,她们过去对付鸡,不知道她们在那边拿那鸡毫无办法。等一会儿还得过来求助于我。

而且鸡的事,引发了我一生再没有见过的奇观。这个要在下一节讲。因为这还要从我母亲得病讲起。

我的母亲得病,意味着全家就要饿死了——唯一有收入的人失去了收入,而且天天呼喊“妈”“妈”,要人关怀。两个男人都是精神病,而且饭量奇大,一天不砸东西就是阿弥陀佛了。我的外祖母把每个人打量了一遍,发现我经过培训和锻炼,可以充当搞东西吃的壮劳力。

其实凭良心说,那个时候,全国人民的日子都慢慢地好过起来了。我们那个地方,田边地头可以播种的闲地很多。化一些力气,把肚子填饱,还是不成问题的。我们家通过几个月的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吃得竟然比过去还要好,就是证明。

我感到我们家整天就生活在搞饭的过程中。比如吃不起猪肉,就买猪油,猪油渣不能就那么吃进去,得跟萝卜一起混着包成包子;萝卜收成太好,就要想办法储藏。要么就要把一时吃不完的菜腌起来,腌菜又要经过麻烦的工序。总之要把那些不好吃的菜搞得好吃一点,又要不浪费那些菜的须须根根,是很烦琐而又充满乐趣的事情。

那两个精神病,好象也明白了现在的处境。变得很听话。我一放学,就给我的父亲布置任务:去,去,把鸡喂了!我相信他渐渐在喂鸡的过程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因为他干活很自觉。每天到一定时候就干他所该干的活,绝不少干,但也绝不多干。有一回还很紧张地和我讨论鸡的健康问题:现在闹鸡瘟呀,别人家的鸡都打针了,我们家的鸡为什么不打呀?——那些鸡成了他的宠物。但是鸡还是一只接一只地死掉。每死一只鸡,他都唉声叹气:唉,鸡死了。隔几天,就能看见他在黄昏中拎着一只死掉的鸡,高大的身子佝偻着。

而我的哥哥,我让他做简单的体力劳动:去,去,挑水,我要浇菜。他没那么听指挥,就瞪起眼睛说:

咋拉?咋拉?你比我还凶?

但我不怕他。他好吃,但是给他吃什么我做主。得罪了我,我就把好一点的吃食藏起来,给他吃差的。而且因为服药。他变成一个虚胖的人,外强中干。他只要露出撂挑子的样子,我就给他一掌,推到他软乎乎的胃上——他立刻就被推得往后趔趄几步,讪笑着:

噫?噫?我还搞不赢你了?

乖乖地挑水去了。——他只能干这一个活。

他疯了以后,有几年我试图搞清楚,他是不是还记得当初奸污我的情节。但只能是观察。后来,发现奸污不奸污的,也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就觉得搞清楚这个没什么意义。最好他疯得记忆力完全丧失。渐渐地,随着他越来越虚胖和丑怪,在我眼中,他只是头不能杀掉吃肉的猪。我们的关系渐渐正常,是那种典型的不和睦的兄妹关系。

而且我的外祖母有办法让那些“就业”替她干活。那些“就业”经过党和政府的改造,变得非常谦卑。我不知道,我的外祖母是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和小恩小惠,调动起他们干活的积极性的。

我的外祖母还有别的办法,争取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的经济援助。我经常要给远方从没有见过的亲戚写这样的信:

“舅姥爷(或二婶娘)您好!我家挺好(或还是那样),克成哥哥(或小珍姐姐)结婚了没有,结得怎样?克明哥哥(或小燕姐姐)生孩子没有,生的什么?——将老家的亲戚、庄稼、猪狗、牛羊都问候了一遍 ,结尾总是:如果你们那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请寄一些来。”

我写到前面还算冷静,写到结尾那一句就每每脸红起来。我并不认识人家,那样亲切地慰问,原是为了讨东西吃。因为东西得来不易,属于放弃自尊的乞讨性质。我的外祖母把那些东西藏在一个小口袋里。晚上大家都睡了,外祖母就抓一把给我,抓一把给自己,祖孙俩坐在床上偷偷吃。我总是吃得又快意又心虚。

要么就顺手牵羊地偷集体的东西。我家来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没有什么零食给她吃,我的外祖母便带着我们去偷掰集体的玉米棒子。我从来没有过偷窃的经验,心里紧张得很。玉米地在上厕所的路上,我们一连几次地上厕所。第一次去侦察有没有人看守。第二次去侦察哪棵长了玉米棒子,第三次才敢下手,因为玉米叶子哗啦哗啦响,目标很容易暴露,所以 不敢直接拿回家,藏在路边的草丛里,第四次才又假装上厕所顺手牵羊地拿回来。我的外祖母烧灶时就把玉米放在灶口烧得焦黑,因为少,她只给我们“作案”的两个小姑娘吃,吃得我嘴边黑乎乎一片。 我哥哥看见了,就追着我打听吃的什么东西。

再后来,就有点不太象话了。那个小姑娘,是个农村的亲戚。矮小干瘦,因为生活无着,暂时寄居在我家。那个姑娘真是人小胆大,很快就发现了在这个广袤的地方生活,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可以下地偷东西而不被捉住。大约是觉得在我家吃了一阵子饭无以为报,所以下手尤其强硬。一夜可偷出上百斤白菜。我们根本就吃不完,挺好的白菜用来喂鸡。——她刚来的时候行为委琐,我真是看不出她有如此的胸胆。后来她也的确成长为一个人物,在南方的大城市里打工,后来自己做了小业主。长得高大健壮。见了我,觉得我寒素委顿,那时我正倒着霉。所以她把从前能穿,后来穿不下的衣服拿来接济我。

我一看见我母亲屋里的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不是我们家的鸡。她们不是要轰鸡,而是要抓鸡。而那只鸡,现在选择了床下面一个安全的角落,死活都不出来。她们母女俩,一个病弱,一个老迈,谁也无法爬到床下面去。

我掀起床单看一看我接受的任务有多大的难度:一只雪白的母鸡抱着肩膀蹲在棉鞋里,她像被吓坏的女人一样,颤抖着喘息,咻咻的呼吸声中流露出死亡的预感。我想我有巨大的小资情结,总是喜欢把一些有生命的生物想象成人。这是养鸡房一只疏忽大意的,超越了安全散步范围的鸡。这样的情况正确的做法应当是驱逐,就好比我家的鸡不谨慎地进了别人的家,那别人即刻宰了吃掉,这显然是超越道德的。又好比说有一个小孩,不慎走错了门,跑到我家来,我们立刻把他捆绑起来卖掉。——我觉得这太过分了,和开人肉包子铺差不了多远了。假如真的到了吃人肉才能过活的地步,很难保证她们不下嘴。我掀起床单的那一刻,脑子里就这样飞快地展开联想。一联想到道德,我在学校里接受的那些正面教育显然起了作用,我说不出多少道理,总之心理上有点抗拒。等我直起身来的时候,就拿定了主意,好象权威似地宣布:

“抓不住。”

我倒想看看她们俩怎么抓住这鸡。无功不受禄,反正我也不吃。

但是这又由不得我。我的母亲说:

“噫?你倒是还挺什么的啊?”她的意思是说,生活到了这个份上,抢夺已经是天经地义的。

我的外祖母不跟我废话,她递给我一个棍子,让我爬在床的一头驱赶,只要我成为同案犯,说什么也没用啦。

我掀开床单,看见母鸡在破烂堆里蹲着,床下面昏暗和脏乱,只能看见雪白的翅膀颤抖着,像风中的丝巾。 我跪在地上,拿一枝竹竿轻轻地拍母鸡的后背:嘘,嘘,过去。过去。

我的意思是:让她往我外祖母那边去,我的满脸皱纹的外祖母,在那边已经作出张牙舞爪的样子等着她啦。

母鸡被拍打得失去了主见,真的站起来了。但是她没有向那边跑,而是向我这边来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直接踩着我的脚跑过去了。紧张而有弹性的脚步,我感到尖利的脚爪把我的鞋面揪成一团,又迅速放开。发出“吱吱”的抓挠声。我事先给自己预设了一个谋杀的心理背景。这时,被鸡仓皇的逃命吓得尖叫起来。

我的外祖母苦笑不得地指责我:没用的,没用的,从你身上跑过去都抓不住。

鸡一跑出来,就失去了掩身的屏障,绝望而徒劳地拼死逃命。有时飞上桌子,拌倒水杯;有时蹲在墙角,瑟瑟发抖;忽然意识到这样做是自绝退路,突地飞腾起来,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干脆就直往人的怀里扑。只要扑进我的怀里,我就揸开双手,张皇失措地大叫:啊——啊——好象是一颗炸弹扔进了我的怀中。

我恐惧,真的恐惧。不是偷窃的那种恐惧,而是惧怕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欲望。

这只鸡到底被我外祖母制服。仰着脖子,发出认命的叫声,长短不齐,十分难听。

后来,我相信她们母女俩积累了不少抓鸡的经验,也就不喊我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去做帮手了。

这些鸡大部分都被我母亲吃掉了,理由是补充营养,快些病好了上班赚钱。据我推算,她用这样的方法至少吃掉了三十只鸡。

鸡身上的一些次要部分,我也吃了。吃的时候,没有一点恐惧和内疚。

到了夜晚,我还得把那些鸡毛,鸡内脏,鸡骨头,拿到远远的地方毁尸灭迹。

养鸡场就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有时候,养鸡的“老就业”,搬一个小凳子看这些鸡们在外面散步。我的外祖母也搬一个凳子,和他搭讪:

“你这鸡养得好啊?

“啊,好,好。”

“这么多的鸡,会不会丢啊?”——用“此地无银”的不高明的手法刺探虚实。

“不会,不会。”“老就业”笑咪咪地答。就是丢了他也不敢说,顶多向上面报一个鸡同志们“暴病身亡”。

我很怕我的外祖母不够聪明,泄露了情况。只要一看见她和“老就业”搭讪,我就凑过去,在她言语不当的时候,拉她的衣衫。

鸡群里有一只鸡王。就是在鸡舍里一言不发,放倒我父亲的那个鸡王。他非常高大,头部的高度长到了成年人的腰间。他的全身在阳光下放出锦缎一样的光辉。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如电。鸡王一看见我和我的外祖母,就停止吃食,眼睛里流露出仇恨。他那高贵的悲愤,叫人顿生寒意。但也许我是做贼心虚,人什么时候怕过鸡呢。但是这个鸡王,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对人类的戒备和敌意。他多次有过攻击人的行动。

天气好的时候,我的外祖母就坐在外面晒太阳。戴上她的金丝边眼睛,手里拿一本很厚的小说来读。一本小说,她估计要读上半年时间。冬天的白阳光,像牛奶一样,顺着她的皱纹,曲曲折折地温暖地漫下来,她看上去很像英国乡间的老太太,安详而慈善。再如何也想不到,她是最大的偷鸡行为的策划和组织者。她曾有过的贵族生活呢?那种挽着皮包去听戏,翘着手指头给车夫小费的生活,我想象不出。


我的外祖母去世前,从寒冬昏迷到初春。早春的阳光伸出巨大的手掌,扒到紧闭的窗子上,把床子扒得稀软融化,又穿透窗子扒到室内的地上,在地上摸过去摸过来。我身上的棉衣像馒头开始发酵。人装在大棉花包里,颓败而倦懒,只要坐下来,就会爬在膝盖上睡过去。

我一天几次掀起被子,看看我外祖母的褥疮,看着它无可奈何地扩大。很为这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担忧。

幸好,她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死了。死之前,突然清醒了,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泪水顺着眼角,一直淌到枕头上。

(共23节未完待续)



(十六 )

放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结伴回家。我们说说笑笑的,谁也不会注意到路边的鸡群——现在正是鸡散步的时间,是很简陋的鸡场,没有围栏。

“啊呀——妈呀——”我的那些同学,突然惊吓地叫起来,我以为他们踩中了地雷。但是看见她们奔逃得挺快,好象腿脚没出什么问题。但是,危险的气息像寻路的狗一样,顺着我的脚印追过来了。

我扭过头一看,鸡王正在袭击我的同学,他轻易地就跳到她脖子的高度,对准她那根脆弱的血管啄下去。鸡王飞腾的时候,翅膀张开,脖子上的毛根根倒竖,像铁刺一样尖利。更显得他的身体不可思议地庞大,他摆出一个威胁的姿势拦住她的逃路。我的同学扑打了一阵,大概觉得收效甚微,手也被鸡王身上的羽毛刺伤。她只好蹲在地上,拿书包按住头,哭叫着求人解围,身子收缩在一起,像一个无力还击的小拳头。

她采取这样的防守姿态,鸡王就无从下口了,胡乱地在她的书包上啄了几下。鸡王抖一抖身子,一阵闷响在他的羽毛上滚翻过去,身上脱落的几根羽毛被抖下来,他喘息着,一只爪子地上刨出几道深深的抓痕,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

倒霉地是,我仍然穿着那个洗得班驳的红红的血衣。我想在鸡王的眼里,那一定是斗牛士手中挑衅的红布。

我清晰地看见鸡王突然爆发的起跑动作,他步伐矫健,胸部和腿部的肌肉轻微地颤动着。脚下踢起尘土。他的五彩的羽毛闪动着丝缎的光辉。他是正义的勇士。鸡王起跑的同时,我也拔腿就跑。并且意识到自己一定要跑得比他快。但是鸡王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以及羽毛扇动空气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一边大叫,一边胡乱地拿书包打身边危险的空气。我觉得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很遥远,很难听。鸡王并没有扑上来咬我的血管。他在我的前后左右拦截,眼里放射出凌厉的光,像钢筋棍一样结实的腿不断地伸出来,在我的脚下使绊子,我觉得自己好象长了五六只腿,但相互绞缠在一起,结成了解不开的麻花。

终于,鸡王把我绊翻在路边的水沟里。事到如今,我只好学我的同学,把脸埋在泥水中,用书包捂住脑袋。我狼狈不堪地在水沟里哭起来,哭得水沟里全是泡泡,自生自灭,此起彼伏。

鸡王的惊人举动,早就被人发现。在最初的袭击中,人们就怒喝胆大包天的鸡王。但是无法制止这个突然发威发狂的家伙。现在养鸡的“老就业”也闻声过来了。喊他:

“你给我回去!妈的你不要命了?”大概还说了一些别的威胁的话。

鸡王余怒未消,抬起他的大爪子,照我的身上踏了几下,照我的屁股上踢了几脚。他抖一抖脸上的水珠,抖出一些水珠炸裂的声音,抖出一些羽毛绽放的声音,抖顺了他的血红色的王冠,然后仰起头,对着苍天悲啼了一声。走了。

鸡是什么?鸡是被驯化,被囚禁,被宰杀的东西。不知道这个鸡王明不明白这一点。他的结局就要到了。

一个农忙结束了。犒劳就是每家每户可以到鸡场买一只鸡。

大家一大清早就来到鸡房门口,喊那个“老就业”出来卖鸡。

“老就业”带着那种什么时候看都似笑非笑的表情:

“进去抓,进去抓。”他的意思是,买主自己动手,抓住哪只就算哪只。这种自助式的方法当时很是流行:买苹果是我们自己提个篮子上树,买韭菜是我们自己带个镰刀下田。除了买猪肉不要我们自己捅猪一刀子,反正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了。——不过我私下认为,“老就业”自己不进去抓鸡,是因为怕那个鸡王。

“老就业”交代说:“不要抓那个鸡王呀,别的都可以抓,别抓它呀。”

鸡王要留下来配种。鸡王和所有的母鸡性交。估计也应该是所有小鸡的父亲。

这种买鸡的活,又分配到我头上。按我原先的脾气,当然要第一个冲进鸡圈,先下手为强,抢一个大鸡。但是我有点迟疑——吃过鸡王的教训。

人们一窝蜂地冲进鸡舍,外面,我战战兢兢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人发出的是不一样的声音。有的是兴奋地喊其他人合力围歼,有的是发出引诱鸡的“啧啧”声,有的大约是被鸡围攻撕扯,发出惊恐和意外的尖叫。鸡们发出震天的哭叫声,或者惊飞挣扎的时候,翅膀被折断的声音,间或有束手就擒的哀鸣声。鸡舍里翻天覆地,把房顶上的草震得抖擞和歪斜,那些草好象是中了排枪一样,欲倒不倒。很像是电影上的慢镜头。

我看到一只鸡居然飞到一人多高的窗台上,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发出那种最后一瞥的绝望表情,但是他没有那么好的站立技术,不一会就扎煞着两手,向后仰身倒下。窗子上只留下一个曲折的抓痕。

一个人,手背上流着血,出来喊“老就业”:

“妈的你那个大公鸡疯球了,你进来,把它绑上。”

“老就业”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想里面的局势已经渐渐平息了。因为人们衣衫褴褛,满脸血痕地各提着一只或大或小,或公或母的鸡出来了。

一进鸡房,眼睛有点不适应。只看见小小的高高的窗子,光线柱旋转着,很像一些金黄的小昆虫在玻璃容器中飞舞。鸡房里有馊臭的和血腥的味道,地上满是鸡毛,我首先想着我的任务,就去墙角,轻易地按住一个已经不懂得挣扎的母鸡,很丑陋的一只鸡,正在换毛,粉红色的皮一块一块地露出来,皮上像麦茬一样地栽着几根硬硬地短毛,不过还比较肥。

那个鸡王,只要看一眼,就心尖发颤,不敢再看第二眼了。鸡王的一条腿被短粗的绳子牢牢地缚在一块砖头上,他挣扎着拖动脚步,砖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发出不断翻滚的沉闷响声,他的一只翅膀好象残疾了一样,耷拉到了地上。他望着我短促地叫了几声,伤心欲绝的眼神,看上去像垂死的人,声音是哽咽地,哀求地。

我的小资情结又上来了,蹲下来对悲愤的鸡王轻轻地说:

“算了吧,你只是个鸡耶。”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卧下来,头藏在那只残疾的翅膀里,慢慢地梳理羽毛。鸡房的地,上面一层全是麸皮的细末,淡金色的,松软滑润温暖。我想,鸡王可以慢慢地给自己疗伤,不要多久,鸡舍里又充满了他的老婆们和儿子们。

那只母鸡,我的外祖母说可以养着生蛋。不年不节的,不用杀鸡,所以,当天晚饭,别人家都吃鸡,我们吃的是西红柿炒鸡蛋。

天热的时候,我们那里的人习惯在外面吃晚饭,搬一个小桌子和几个小凳子。我们家只有一个菜,所以菜放在小凳子上。可能是因为菜少,所以大家相互推让,都别过身子去,不看那盘炒鸡蛋,好象炒鸡蛋讨人嫌似的。

鸡王过来了,在各家的桌子边转来转去,沉默地打量碗里的菜。鸡来了就来了,不管什么时候吃饭,脚边总有鸡呀,猫呀,狗呀,在地上捡掉下的饭菜,或者希望主人赏赐两口桌子上的东西。特别叫人瞧不上的是狗。它躺在地上,当一个踏脚板,让人踩来踩去。它甚至可以吃小孩子拉的屎。所以谁也没把鸡来了当回事。鸡王离饭桌太近的时候,人们就驱赶它:

“去去去,去。”

鸡王走近炒鸡蛋的时候,我有点害怕。只要认真地看一眼,就会看出他的反常:他的翅膀不知怎么,这么快就被他全部修复了,他的羽毛完全被体内的愤怒之火炸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低沉的声音,尾巴上长长的羽毛在剧烈地颤抖,身体排开清风掀起滚烫的气浪,一切都显示他正在蓄积速度和力量。而这时我的外祖母仍然以为他要吃那盘炒鸡蛋。对着他挥着筷子:

“去去去,走开。”

鸡王飞起一脚,踢翻了那盘炒鸡蛋。盘子滴溜溜原地转了一圈,就顺着下坡路滚得不见影了。

咦?一只鸡还想翻天了?立刻有人起身追打这只鸡,鸡王毫不躲避,向着一只只饭桌冲过去,脚下带起的沙土和石子把掉在地上的碗打得叮当作响。一些正在喝酒说笑的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饭桌就被掀翻。没坐稳的人被凳子带翻到地上。鸡,猫,狗们吓得目瞪口呆,以为灾难就要降临。人们抓起随手抓得到的东西,叫骂着扔过去,砸这个不要命的鸡王。而鸡王就在一路飞跑和冲撞中,踢翻了所有的炒鸡蛋,炒鸡翅,炒鸡杂,炒鸡腿,炒鸡丁,炒鸡血,炖鸡汤。一切与鸡有关和无关的菜。

没有东西能够打中他,他起飞了,飞起来了,在一个夏日黄昏,有在场的无数人目睹了这个奇迹。

鸡王一次一次地助跑和起跳,翅膀在扇动中越来越长,起飞的最初动作还有点忙乱和走形,腿和脚要不断地助力,有时身体歪斜,好象要跌到地面上来。但是飞到房顶那么高的时候,就有气流托着他了,他的动作越来越舒展和优美,脚渐渐地蜷缩起来,像一只真正的鸟一样,向着天边的晚霞飞过去了,人们可以听见空气在他的身边撕裂的声音,比飞机的声音略为低沉。

鸡王飞走的时候,所有能飞走的东西全都飞走了。树木拼命地摇晃,一部分长得不那么牢靠的树叶就飞离了树枝,哗啦哗啦在空中互相拍打着。另一部分估计也不那么牢靠了。被人们丢到垃圾堆上的鸡毛,在空气中旋转着,渐渐地飞离了龌龊的地面,它们悠然地打着旋,一直追赶他们的鸡王去了。那些小桌子小凳子咯吱咯吱地使劲,他们虽然有腿,但从来没有练习过飞翔的技术,只好满地打滚。

我仰望鸡王越来越小的身影,有一种想飞的冲动和想哭的感觉。我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一对小小的翅膀。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起飞过,哪怕在梦中也不曾梦到自己自由翱翔,我好象从来都是在地上爬的。我早就忘记了——我的祖先是飞禽。

鸡王飞走了以后,我家的那个母鸡也疯了,就是我从鸡场买回来的那个丑陋的花母鸡,现在毛都换齐了,变得很漂亮,一点也不丑了——当然关于她疯了这一点,我们人是不太清楚的,只有和她住在一起的鸡才最了解。

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无限向往地望着星空,推一推那些把鼻子埋在土里的鸡,悄悄地说:

哎,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鸡是能飞上天的耶!

那些鸡翻个身说:

他是他,你是你。他是个公的,你是个母的。

母鸡说:你们又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

那些鸡又翻个身说:

那明天你就飞嘛。你怎么知道我们没飞?我们每天都飞。

第二天,鸡同志们就看见一只美丽的母鸡,在高高地树杈上奋力一跃,像一只花皮球滚进了草丛里。

大家哈哈大笑,有几个鸡笑得一噎一噎地,差点背过气去。

花母鸡经过了几次超低空飞行和坠落后,情绪低落。天天懒洋洋地蹲在树荫下面想心事。有时走过来看看那些蹲在草窝里的母鸡,母鸡并排蹲坐在一起,把屁股藏在草窝里,有点像坐在一间木板房里洗桑拿的妇女。脸憋得通红,身上大汗淋漓,很有些排泄的艰苦的快感。

花母鸡不解地问: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呀?

我们在生蛋呀,怎么你不生蛋吗?

花母鸡在那些母鸡的屁股后面转了一圈,看看生蛋是怎么回事。她得使劲地抿着嘴,不然就要笑出声了:生蛋的样子真丑陋。

她拒绝生蛋。生蛋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吃了。她对进食很节制,所以她的身材苗条,动作比其他的母鸡轻捷灵便。她还每天在鸡笼上跳上跳下,练习腾越和爆发力。她练习得还是有成效的,可以一跃而上房顶,但是再向上一跃,就又滚到草丛里了。她很痛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天气阴凉的时候,清甜的风在树叶中穿过来穿过去。鸡们看见高大的树上有一只似鸟飞鸟的东西。猛一看,以为是谁家的花短裤被风吹到树枝上去了。原来又是那个花母鸡在出洋相。她把两个腋窝架在高高的树枝上,像猴子一样,两腿悬空,荡来荡去。她当然缺乏猴子的攀缘能力。经常是吊在半空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老老的母鸡叹气摇头:她这是在找死!

她的确是在找死。不生蛋就罢了,她竟然学起了公鸡打鸣。

打鸣也不分时候,如果是在早上,还可以把她变调的声音掩藏在公鸡的齐鸣声中。但是她从不去关心打鸣是干什么用的,在人的眼中,公鸡打鸣是为了叫醒那些没有钟表的人。是个义务值班员。而她打鸣完全是为自己。为了唱那些自己做词做曲谁也听不懂的歌。夏天,大中午的,人们正在午睡,鸡们也回鸡舍休息去了。白花花的太阳下万物死寂。母鸡跳上鸡舍的屋顶,脚踏几棵细瘦的青草,把脖子使劲地拉直,发出那种既不像公鸡,又不像母鸡的声音。非常非常难听,刚开始发声的时候,还很像那么回事,但是一接近最高的音阶,就变成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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