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14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23 12:55
(十四)

早上,我的一个图本不见了。

不是我的,是“常识”课老师的。她上课的时候,需要一些挂图,但是那个时候没有这些教具卖。她知道我可以画两笔,就给我一本厚厚的书,指示我画哪几页哪几页。

那些图看上去很像是人被剖腹的样子。露出里面的心,肝,肺——其实我也搞不清是什么东西,乱糟糟地。她要告诉我们这些东西长在人身上的哪些部位。——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统一的教材,老师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比如报纸上的一首长诗,就可以拿来上一个星期。要么我们就去果园里看别人嫁接果树,或者跑到酒厂去看人家怎么出酒。一个星期总有七八节课是在广阔田地上的。像这个“常识”课,没课本。我们就没命地记笔记。

我很老实,领了纸和笔。她说画哪几页,我就画哪几页。那时没有彩色技术,都是些黑白的照片,正因为不是彩色的,所以不至于血乎乎地恶心人。有一幅图,我很喜欢,肚皮被打开了以后,那个地方卧着一些梨子香蕉形状的东西,还有一嘟噜一嘟噜的小小圆球,看上去很像水灵灵的葡萄。那个图特别可爱,很像现在送礼的水果篮。我不厌其烦地渲染那些“葡萄”,把它们画得很有立体感,就差加个蝴蝶结拿去送给病人吃了。

图是画好了,但是那个样本却不见了。那是很厚很厚的一本医书。有时候,我在自习课上画,看自习课的班主任过来看我在搞什么名堂,拿起那本厚书翻翻,翻着翻着,赶紧把某一页合上,表情复杂地看看我。我就一脸阳光无所畏惧地看他。他是个满脸悲苦的人。个子因为太高而弯着腰。讲着讲着课,看我们闹得不可开交,就气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我们看他那个样子,很怕他爆发,就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他就会用乡音说:

“我们那个时候……”

一听这句话,我们晓得他又要说自己当年的聪明和刻苦,以及讲一些故事,暗示现在的“学工学农”对我们的前途没有好处,我们摸准了他的脾气,就接着说笑起来。他在学生中没有威信。

我们的“常识”老师,听说她的图本不见了。很紧张。在走廊上气喘嘘嘘地把我叫出来。问几句线索,眼睛就向教室搜索一遍,好象里面坐的全都可能是国民党特务。我一边回忆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一边分散精力:因为气喘嘘嘘,所以她的胸脯好象一个活火山就要喷发。我听说她的衣服都经过了自己的改造:重新把腰掐得紧一些。裤缝也被她往里挪过。还喜欢穿那种“九分裤”——我们叫着“吊死鬼”,露出脚踝。我听说她是个“破鞋”,跟好多人“出事”和堕胎。

我还听说“堕胎”都要经过审问,内容就是审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不说,那些医生和护士就在操作的时候,动作凶猛。问一声,就狠狠地操作几下,操作几下,就问一声。很像是电影上国民党反动派给共产党员用刑,要她交代谁是她的同党。她只是个“破鞋”,肯定没有革命党的意志,就只好大叫那个同党的名字:“XXX,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她还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些,所以批评起我们来理直气壮:

“你看你们,上课拉拉扯扯地,像个什么样子!”

这个“你们”,是我和我的同桌。他总是抢我的橡皮,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在桌子上。等我伸手的时候,他也一把伸出手来——这样我们两个人的手就紧紧地攥在一起,你掰我的手指头,我掰你的手指头。越掰手指头越多。好象我们是长了无数只手的章鱼,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我气得满脸通红,不知是计。下一次仍然下手去抢。我很讨厌我的同桌,他长得倒很干净,是白白的雪糕脸。

但是我们却因为这屡教不改的公开“拉扯”,做了几年的“诽闻”主角。我总是对他恶言恶语,但是在别人看来,这是“喜欢”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对了,肯定是我的同桌拿走了。他再三地表示过对那个图本的兴趣。我没理他。那上面有什么好看的呢?心,肝,肺罢了——还有我没注意到的:男女生殖器。

“雪糕”出来了,一口否认。

“常识”老师对“雪糕”说:等一会到我办公室谈。她的办公室,有时候就安放在宿舍里。下晚自习的时候,我经常看见她在宿舍里对男生做思想工作。还给他们端水喝。那些被我们称为“流光蛋”的男生,被她的热情服务弄得手足无措,都乖乖地在墙边坐成一排,红着脸,好象等着分糖,比幼儿园的儿童还听话。

不过她的门窗都是大大地敞开着的,显着正大光明。

那也没有用,谁都知道她是个快乐的“破鞋”。而且,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大大的扁脸,脸上长年阿着两大块红色,又不是胭脂。

“雪糕”才不去她的“办公室”呢。一放学,他就跑去给放映队打电话:

“喂!请问今天放什么电影啊?”

“《英雄儿女》。”

“ 请问明天放什么电影呀?”

“《南征北战》。请问你是谁呀?”

“我是操你妈!”

只有几个片子,“雪糕”喜欢看一点,但是“雪糕”不敢说自己喜欢看。

一个是《列宁在十月》。革命军打进冬宫。十几个女发报员穿着那种包着屁股的短裙子。一见革命军进来了,就接二连三地“啊”“啊”“啊”,昏倒了。“雪糕”一看到这儿,就快活地骂这些娇滴滴的女人:个二球货。

一个是《宁死不屈》。德国鬼子把阿尔巴尼亚的女游击队员抓起来毒打。“雪糕”一看到这儿,就不由自主地把大腿夹紧了。——他的“老二”愉快起来了。那些阿国美女的衣服被德国鬼子打得丝丝缕缕的,乳房差一点就全露出来了。打昏过去了,又用冷水泼。身上湿淋淋地,曲线毕露。“雪糕”看到这儿应该气愤,但是他反而愉快——他的心里气愤,但是他的“老二”却愉快。“雪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被这种矛盾弄得冷热攻心,浑身战抖。——这个电影启发了他的性虐待倾向,他不知道。

当天晚上,“雪糕”就在自己的被窝里泄了。这是他的第一次。他走进了一个成年男人家里,接受性教育。

我那个丢失的医书,第二天“常识”老师也没问我。不过我看她上课的时候拿着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谁拿走了又还回去的。搞不清。

我这样清晰地记得“雪糕”,是因为这个和我 “诽闻”了好几年的人,居然“鸡奸”,或者被“鸡奸”——这个我说不清有什么区别。我很羞耻和震惊,尽管他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送去劳动教养的那天,先开他们这些“鸡奸者”的大会。他自己居然还不知道。喜滋滋地跟我说:哎!今天不上课知道吧?开大会!——他最喜欢不上课,宁愿开大会,开什么会都行。

大会开始了,他还使劲地向我表功,证明自己的消息灵敏:

你看我说的开大会吧?你看我说的对吧?你看开大会了吧?——揪我的袖子,好象期待很久的好莱坞大片就要放映了。他总是这样,人多的场合无所顾忌地跟我拉扯,而每天下晚自习回家,我们同路,他却跟在我后面,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农村,是没有路灯的。夜晚走路,就是在深蓝色的海里游泳。使人沉醉和不安的深蓝。又要走得极快,怕他赶上来;又要当心脚下,怕摔一交被他笑话。那种行走很像深海里的游鱼,迅速而飘忽。可是他从来都不赶上来,只是在我的不远处跟着。因为安静,我们的呼吸都可以听见。像两只互不认识而气味相投的野狗。很怪异和不安。

只有一次。他在后面喊我:

哎!哎——他喊我喊“哎”。

他说,我抓了个萤火虫。你看不看?

他不敢放开手,怕萤火虫飞了。我只好把鼻子放到他的手上,从他的指头缝里看萤火虫——萤火虫的火焰,把他的指头燎成透明的青蓝色,我一边看,一边走神——这样的指头,八成掉到地上就碎了。

他说:你知道怎么抓萤火虫吧?

他击掌,也教我击掌,萤火虫听到掌声就飞过来了。田埂上,两个少年对着夜空击掌,真的飞来了无数只萤火虫。像深海的银鱼,在身边游来游去。

他揪我的袖子。我很厌恶地坐到凳子的最边上。只要他一起身,我肯定向一侧歪倒,滚翻到地下。——我果然滚翻到地下。“雪糕”,还有几个男生,被喊着名字叫上台,站成一排。灰头土脸,面色凝重。像是一排质量很好的,即将被拍卖的陶俑。其中有一个大人,是一个女生的爸爸。是大一号的陶佣。——他们在他的家里“鸡奸”。

那个会场的空气,像被吸管抽走,坐在里面的人喘不过气来。幸好,没开多久,否则我肯定要被送去吸氧了。听他们的“罪行”,似乎极其丑恶和严重,但是却什么事实也没有,只听见“教唆”“流氓”等词接连使用。可能是考虑到会场里还有比我们更小的学生,说多了就“少儿不宜”了。所以很潦草地喊了几句“打倒教唆犯”“打倒流氓犯”。就把他们几个扔上卡车送走了。

那个大人,上车了以后。据说很是可笑。被开会和被劳教——跟“雪糕”一样,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他在车上痛哭流涕地叫嚷:

“又没有妓院,叫人家怎么办嘛?”

——这个笑话,在我们那里流传了多年。“又没有妓院,叫人家怎么办嘛?”直到遍地都是美容院,搞笑的笑话实在太多了,这个笑话才自动地消失。

我回家乡。中学时代的女友,她的奶奶死了,家里办丧事。我去看她。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天上的彩云呦~~
也了解我的心,~~````
我心里只有你~~”

“真的好想你”,这是我们那个地方丧葬乐队的保留曲目。保留曲目还有“春蚕到死丝方尽”“最爱你的人是我”等等。一台电子琴,一套架子鼓,三五个人,七八条枪,就是一个乐队。唱一天,收入很低。不过管两顿饭。办丧事唱得越热闹越好,这个我很不习惯。不过有了这个职业,可以解决一部分农村音乐爱好者的吃饭问题。他们唱的流行歌,唱腔都经过了专业处理,变成那种带着哭腔的调子,叫人一听就脊背上一阵凉,身上像爬满了蚂蚁一样不舒服。

居然请了两个乐队。很热闹。

唱歌的女人,打扮很是怪异——穿一套酱紫色的毛线裙子,长统丝袜,脚踝鼓鼓得好象生了肿瘤——里面塞着一些零钱。当地妇女不喜欢带钱包这些东西,就把袜子当钱包。——她是我的老师,从前的“破鞋”。

见过同学,同学就忙去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理一理从前的老师,她倒先叫我了。依然是大大的扁脸,脸上阿着的两块红,从前是鲜红,现在是紫红了。

我跟她坐着闲话。两个乐队,在灵堂的两边各据一方。一替一换地唱。他们的态度,很有些同行相轻,互不服气的意思。

我帮着“破鞋”老师这边说话:噫?她好象唱错词了?——“她”是对面乐队的歌手,是穿短裙的精瘦的姑娘。和打架子鼓的小伙子似乎是一对。他们神情孤傲。做出那种爵士乐手的酷态,表示和这边民族风格的丧葬乐队,不是一个档次。——尽管人家是农村青年,那种爵士乐手的味道还是模仿得很到位的。特别是小伙子,长发把上半脸完全遮住了,脸的轮廓很刚毅。考虑到这是灵堂,我就忍着没有动手。否则真想把他的长发撩开,看看他是啥模样——我比较好色,这一点你在后面会领教一点点。

“破鞋”老师说:他们不行,根本没受过专业训练。水货乐队。

她说:我们,都是专业训练过的。那时侯,部队文工团差点就把我招走了。人家来了几次,点名要我。学校就是不放。你还记得吧?唉,那个时候,我要是硬走就好了。

我认真地回忆了一遍。还真不记得了,有这么回事吗?

这时,又轮到她这边唱了。

她说:你先坐会儿吧。喝水不喝?——她的精神振奋起来,用漫不经心的专业动作调试电子琴。这次唱歌的换人了,她弹琴。她忽然专注的神情,表示她是个多面手,业务骨干,而且敬业。

我微笑着摇头,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忙去吧你忙去吧。

我去找我的女同学,向她告辞。说:

怎么?……我们老师怎么混成这了?

女同学说:这怎么了?蛮好的呀。我都快下岗了,下岗了也找个这样的轻省活干干。可惜我唱不来——真的好想你~~~
她很夸张地抖着嗓子,模仿那种劣质二胡的声音,同时把一边脸挤起来,抱着胳膊,做出身上很冷的样子。我们俩“磁磁”地笑了起来。我赶紧推推她,怕别人看到我们在灵堂里嬉皮笑脸。

女同学告诉我说:她始终是个快乐的破鞋。只是情人的档次越来越低。就连“就业”人员,她也接待。她是个女的,不是个男的,又不能告她强奸别人。所以谁都拿“破鞋”没办法。后来大家日子都不太好过,“破鞋”渐渐多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现在,你看,多少原先的同学下岗了,吃不上饭。倒是她,“破鞋”的皮肉生意不太好做了,就豁出脸去,唱丧歌。倒给自己找了个自食其力的轻省活。

我笑着说:怎么?你羡慕她了?

女同学说:我羡慕她,可是我豁不出去脸去卖!所以我活该穷。现在想卖也卖不动了!老了!没人要了!

她的情绪忽然激动,她忽生恨意的脸,衬着背后红红绿绿的彩缎被面,叫我害怕。被面像彩旗一样飘扬得很热烈——送花圈没有实用价值,所以死人的话,我们那里的风俗是送被面,比较实惠——我们穷一点的老百姓还是认同这个。灵堂里香和纸燃烧的气味,很稠很厚,像个瓶塞,堵住鼻孔。

“雪糕”,后来居然和“破鞋”老师结婚了。

我说:他不是……鸡奸吗?

女同学说:鸡什么奸?又没奸成。只是抽出来比比看,——被外面偷看的人告了。
我说:“雪糕”现在干什么?

女同学说:谁知道他?反正他也不缺钱花,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走过好几个田垄,还听见从灵堂传来 “破鞋”的歌声,一直顺着阡陌追着我,
是很旧的歌,豫剧《朝阳沟》:

“ 我往那里去呀,
我往哪里走。
好难舍好难忘的朝阳沟
我口问心,心问口……”

这种歌听上去很用力,很挣扎。



(共23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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