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18 08:27
(八)


那是一望无际的丰收的麦田。

正午,我独自在麦田里转去转来,就像在无边的大海中泛舟。夏日艳阳,给每一支麦穗注入了兴奋剂,麦芒支支挺秀,就像白种美人的眼睫毛。田野静寂无声,只有太阳这个铜铁铺里的伙计,卖力地敲打它的那面铜锣。偶尔有一只斑鸠,听到人的动静,飞快地逃走了。当然在半人高的麦地里,你看不到它,你看到的是一窝麦子在摇晃着,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安静了几秒种后,有一路的麦子在扑扑腾腾的扇击声中摇晃和倒伏。然后在不太远的地方又安静下来。

如果是你来到这样的原野上,会有什么感受,如果你感到的是心旷神怡和劳动的喜悦,那我只能说,你是个不知道艰辛的没有良心的城里人。

我感到的是绝望。我那倒霉的红衫子,在我割麦子的时候,脱下来了,丢了。现在我被警告说,找不到就不要回来。我找不到,找得快迷路了,我想自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想自杀。

我好象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被带去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了。主要是在丰收的季节,农业机械缺乏和落后,所以必须赶着把这些劳动的果实进行各种处理,否则就有霉烂变质的危险。凭心而论,劳动的最初那一会,还是很快乐的,但是,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劳动的过程漫长得让你绝望。

记得两岁时参加的一次劳动是这样的:果园里的葡萄大批地成熟,当然基本上都卖走了。但是,总有很多烂掉的,有的是因为被风雨打落,有的是因为粗放的采摘和存储方式,就是胡乱地堆成一堆,烂掉是很快的,只需要两三天。这些烂掉的水果就用来做酒。

几十个摇摇晃晃的像小鸭子一样的孩子,被丢到一个水泥砌成的池子里,池子里全是将烂未烂的葡萄。我们的工作是,脱掉凉鞋,牵着手,在里面欢蹦乱跳,把葡萄踩成浆水。——这个工作,本应该由机械完成,可能是因为机械一时没到位。所以我们就充当了搅拌机。在大人看来,这个活,我们一定干得兴高采烈,就跟现在的孩子进了游乐场,跳进“欢乐海洋球”的池子一样。

没错,刚开始下去,我们都含胡不清地大呼小叫,用以表达我们的惊喜。但是不一会,就感到不对了。那些葡萄已经在阳光下堆积了两三天,有点发酵的意思了。浆水一踩出来,就放出酒气,熏得人头晕脑涨,特别是脚板,细嫩的皮肉被汁水一蛰,就像踩在蒺藜上一样疼。终于有人忍受不了,哭起来了,接二连三地,大家都哭了起来,表示不愿意再参加这个游艺活动了。

在池子边上微笑着保护我们安全的阿姨,这才感到不对了,赶紧把我们从葡萄池里捞上来。

还有一次,也是只有几岁吧。花生收获了,这批花生被订购了,据说还是被外国佬订购了。但是这些缺德的外国佬要的是花生米,而且交货的期限只给了两三天。

几百个小学生都来到大仓库——就是我曾经住过的大仓库,现在没住了——沿着墙边席地而坐,就像仓库里的墙裙一样粘在墙上不能动了。每个人都要按时完成自己的份额:剥花生。

刚开始,我们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差使,可以边剥边吃花生米,事实上,你要想吃,也没有人干涉,问题是,剥着剥着,别人请你吃,你也不会吃了。

是这样的:剥花生是用手剥,这没有问题;但是剥了一上午后,你的指头就酸痛得连一片纸都捏不住了。但是,你的份额还远远没有完成。中午,一些聪明的同学就去折了几根新鲜有韧性的树枝,把它弯成“U”形,用这个“U”形的两端,来代替手指头。拿住弯折的地方一挤压,就可以了。这是个不错的办法,而且提高了效率。

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工具只有使我的劳动过程变得烦琐和困难。我虽然过着艰苦的生活,但是天生不是劳动的好手,一到劳动的时候,我就成了让人讨厌的“资产阶级娇小姐”(老师的评论),我自己也觉得很羞愧和着急:我不是有意要娇气,但是,那个别人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工具,一到我这里,就好象外国人使用中国的筷子,那个工具的两端,怎么也对不到一起去,一些同学同情我,把他们好用的工具借给我用,可是,在别人那里好用的工具,一到我手里,就变得不好用了。

好了,现在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一吃花生米就要呕吐了。因为我缺乏使用劳动工具的才华,我就只能动嘴了。用嘴磕开花生,就和磕西瓜子一样。但是,那些花生可不是加工好的西瓜子,它们上面全都带着土——不是湿泥巴,那样的话,我说什么也不会往嘴里塞,而是干干净净的,只是看上去还比较干净,但是你磕开的时候,随着小小的震动,那花生壳里藏污纳垢的小坑坑,就把微尘送到你嘴巴里去了,嗑一颗两颗还不觉得什么,磕得多了,就觉得嘴里是一个泥塘,不得不“呸,呸”地往外直吐。

干到即将完工的那一会儿,整个仓库里没有什么人还有心情说笑,全都埋头苦干,想赶快把自己的份额完成,从这个集中营里逃出去,好象做苦役的人盼着刑满释放。有时候,我抬头看一看,那些劳动的好手,也是手嘴并用,怎么快怎么来,仓库里一片花生破裂的噼里啪啦声,对面远一点的同学,根本就看不见他们,因为仓库里灰土飞腾,每一个花生破裂的时候,就顺手丢出一个小型的烟幕弹,而我们身上都是薄薄的一层土,快赶上兵马俑了。

我这时,还想着一件事,心里颇不平衡:我们都是无偿劳动。而且因为满嘴是泥,没吃多少公家的花生米,要是从这个仓库里一出去,想吃也吃不成了。所以,我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地往嘴里塞那些不十分饱满的花生——倒不是为公家着想,而是,你也肯定有吃生花生米的经验。那些饱满的,油脂太大,吃不了多少。

后来的事证明:在我家面临饿死的威胁的时候,我是家里的壮劳力,干活积极主动,而且干得效果不错。我怀着悲愤的心情干的那些活,都是给公家干的,而且没有一点报酬。我们只是廉价,廉价都说不上,是无价的劳动力。当然那时,也不知道什么价不价的,我们受的教育是:会劳动是光荣的,不会劳动是可耻的,义务劳动是光荣的,要报酬是可耻的。

现在,我在广阔的丰收的美丽的麦地里,徒劳无益地转来转去,寻找我那倒霉的红衫子。我简直想自杀,如果我这时候自杀,肯定是怀着对两个人的刻骨仇恨: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母亲。

成年以后,在报上看到多起小学生自杀的事情。多半是为了学习成绩,在压力下感到绝望,其中的一个是:一个九岁的小学生,被老师罚写作业,而那个妈妈也认为儿子得到这个惩罚后,会变得对学习重视起来,于是把孩子带回家,让他好好完成定额,自己就去上班了。等这个母亲回家,看到的是孩子用红领巾在门把手上自杀了。有很多评论认为,这反映了现在的小孩子心理素质太差,应该加强教育。——我觉得只有冷面杀手才说得出这样的话。他们不懂小孩子的绝望是怎么回事。

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我都是在悲愤中过的。因为“六一儿童节”正是收割麦子的时候,非常紧张,打谷场上挑灯夜战,整天整夜地脱粒。所有的人都要下田割麦子,不管你是干部还是“劳改”。

而我们学生,就被装进大卡车里,哪个队人手不足,就到哪个队帮忙。过一个“革命化”的“六一”。

比较小一些的时候,是去捡麦穗。要颗粒归仓,如果我们不去捡的话,那些掉在地上的麦穗,就会被周围农村的穷困的老乡捡走——老乡们这时也很忙,因为他们也要收麦子,但是麦子是公社的,只有这些掉在地上的农场的麦子,捡回去可以不用上交集体。

那些老乡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地边上,期望着农场的人放弃对哪一块地拾麦穗的计划。等了许久,终于发现自己寡不敌众,我们这些小孩子,我敢说没几个是真正爱劳动的。但是总有那么些人,特别是被安排在老师身边的人,特别爱劳动。他们奋力地,头也不抬地捡,于是得到了老师的精神鼓励,然后老师的“向某某某同学学习”的号召,就迅速地传达到我们这些一心想消极怠工的人这里,我们到底没有信心和“舆论导向”作对。于是只好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中去。何况还有一些专司检查的同学——如果你得到了向你学习的荣誉,你这个曾经的先进模范人物,就可以脱离劳动,在我们这些后进生的屁股后面,干监工的工作了,检查我们是否做到了“颗粒归仓”。

劳动休息的时候,还有小型的文艺表演,是那种自唱自跳的歌舞:

“我是公社的小社员哩,
手拿小镰刀哩,
身背小竹篮哩,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担水拾麦穗,
越干越喜欢。
哎嗨嗨——哎嗨嗨——
贫下中农####
##########,(这两句现在忘了)
热爱公社爱劳动,
我是公社的小社员!”

最后那句唱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在这样的气氛下,存心想不“颗粒归仓”都难。

所以那些老乡看了半日,终于认识到没有什么希望了,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但是他们还有办法,他们把自己家的鸡轰出来了。还有大量的麦粒掉到地缝里,怎么也无法归仓。

一群鸡就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向麦田开来。傍晚,太阳收回了毒热,像一个表演了一天的舞蹈演员,现在终于倦了,满脸流汗地摆着最后一个造型。田野上吹来麦子的暖香,鸡们一见空旷的麦地,地上无数的吃食,吃惊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让我们随便吃?”它们互相询问着,最后达成共识:没错!真的!管饱!我操!下去吃叻——大家纷纷摆出“美女扑碟”,“飞蛾扑火”,“饿虎扑食”的姿势,向麦地扑去,像热极了人扑进游泳池。

但是鸡毕竟是智力比较低下的动物,而且眼界比较狭小。它们一跳去,就在大田边缘的一小块地方,以极快的频率啄起来。而且挤成一堆,总觉得别人发现的那颗麦粒比自己脚边上的好。所以在忙乱中,还不忘啄几下抢夺者的脖子,并且以威胁的语气命令对方滚远点,在这种混乱的气氛中,鸡们终于吃饱了,但是还不舍得离去。这时它们抬起头,好象这才发现无边无际的收割过的麦田,它们吃的只是沧海一粟,于是鸡们把队型散开一点,懒洋洋地东啄一口,西啄一口,用它们的爪子没什么目的地乱扒拉一阵,直到确认全体都吃饱了,回去向人汇报。

可是人说:再回去吃点吧,到哪儿再去找这样吃白食的机会呢?

鸡们想了一想,觉得人说得对,于是扭头奔向麦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可是人说:再回去吃点,明天劳改犯一翻地,你们想吃都吃不着了。你们一年就要饿肚子了,要自己找蚯蚓吃去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们人呀。

鸡们不得不向人作揖了,鸡扑扇着翅膀向人告饶:

人爷爷,人奶奶,人大叔,人大婶,人哥人弟,人姐人妹,俺们可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呀。再吃一颗麦粒,俺们就铁定地要被撑死了。

人摸一摸鸡的硬石头一样的嗉子,表示理解。人说:

这样吧,你们到打谷场上跑几圈,运动运动,消化消化,休息休息,喝一点水,撒几泡尿,拉两遍屎,再去吃一点吧。

能够拿镰刀的时候,我们就割麦子了。把那捡麦穗的轻体力劳动,传给更小的同学干。

我觉得自己永远都割不到规定的地方,因为我劳动上的无能,所以分配劳动小组的时候,我总是被大伙抛弃的一个,谁也不愿意跟我一组。我的腰都要断了,也赶不上那些手脚麻利的人,只好跪在地下割,如果照成照片,谁都会觉得我是那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的小长工,但是那些劳动模范一点也不动心,认为我采取这种姿势是一种苦肉计,以换取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如果我现在讲劳动的艰辛和绝望,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兴趣听,我只讲一个事:我们刚从捡麦穗的人晋升为割麦子的人的时候,一个男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还没走到规定的田垄就迫不及待地下田演练技术。他割出的第一刀,就砍在自己的腿上,顿时血流如注。结果他腿上裹着纱布,成了一个带伤劳动的送水员了,整个麦收季节都不用下田了。我割麦子的时候,常常想起他,我真是羡慕他,但是我没有勇气,照自己的腿上来那么一刀。

我在麦田转来转去,辨认我曾经割过的地垄,就好象在大海里,辨认哪块水域你在那里撒过一泡尿,心里充满了对我母亲的仇恨。

我这个劳动竞赛的最后一名,终于来到食堂里,排队打饭,就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的母亲忽然有了一个发现:我那倒霉的,宝贵的红衫子丢了!因为热,我把它脱下来,放在地头,换田垄的时候,我就自己走了,衣服没跟着我走。而在食堂里吃饭的全体健在的人,谁也没看见。

不到几分钟,所有的人都从我暴怒的母亲那里知道了一个事实:我是一个愚蠢的,糊涂的,健忘的,无用的,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的,长大了什么出息也没有的败家子。

而这个时候,我还比较镇静,对我母亲的叫嚷充耳不闻。我向我的老师走去。我相信衣服是她捡走了。小孩子们总有几个人忘性大,所以老师总是最后一个走,检查一下地头,让那些失主来认领东西。丢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的老师独自一人趴在满是残汤剩水的桌子边吃饭。她是个苍白的女人,满脸疲惫,看上去很像是二战的时候受迫害的犹太人。她的口音和我们当地土著不一样,我们也判断不出是哪里的方言,听说还是大学毕业生,(也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是肄业生,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为什么肄业,又为什么跑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也不知道。

听了我的陈述,我满心以为她会点点头,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排队打饭了。谁知她看了我一会儿,眼里是闪烁不定的神情。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要是她没看见,就不可能有其他人看见了,就算其他人看见了,他们一定会据为己有了。而我那个个性幽闭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个偏执狂,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我被命令不得吃饭,下田去寻找。我来到大田,站在田头向天边张望了一阵,就回来向我母亲汇报。

而我的母亲,好象长着千里眼,看见了我敷衍了事的动作,于是我不得不第二次来到大田,重复我的搜索行动。

这就是我现在,为什么在美丽的原野里独自转来转去,想逃走,或者自杀。

这一次,我草草地寻找了一下,就放弃了努力,找了一个田埂坐下。

如果不是满怀心事,那田野的风景真是迷人。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清楚地听见麦穗的呼吸的声音,暖风吹来,麦穗就头碰着头,好象无数只碰铃在齐奏。就有一些熟透了的麦粒,滴滴嗒嗒地像清泉一样掉在地上。而我,坐在田埂上,想象着自杀的浪漫情景。

但是我没有那个勇气,而且也没有任何工具,总不能自己把自己掐死。我展开了一阵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后,还是说服了自己放弃自杀的打算,哭哭啼啼地顺着活下去的路回去了。

现在我想我比较坚强了,不会再有自杀的念头;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忍耐地活着,就是一种坚强。二十年后,事实证明,在自杀的问题上,我那个平生懦弱的母亲,比我有勇气。

我的那个老师!号召我们开展劳动竞赛的老师,现在已经吃完了饭,正在擦嘴的老师!这个时候,她才交出我的衣服,并且告诉我: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要长记性。

我当时肯定用意念杀了她!抄起我的镰刀,把她砍倒在血泊里;或者取下我的裤带,把她勒死;要么就学吸血鬼,咬断她的血管。

但是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谢谢老师,以后再也不敢了。

同时在心里立下誓言:从此再也不好好地上她的课了。

这次事情以后不久,我看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的电影。那是当时唯一可以看到的欧洲电影,那电影是个儿童片,讲阿尔巴尼亚的儿童如何幸福地过“六一”。我看见了主人公家里光洁的木地板,漂亮的西餐桌椅,特别是他家的窗帘,居然是双层的。其中一层是薄薄的轻纱,风一吹,如梦似幻。

我一直以为阿尔巴尼亚占了半个地球那么大。上高中学地理时,在地图本上找来找去找不到。原来一些小得没办法的国家,有十几个吧,只用12345标着,要到注释里找。

(共23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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