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张(转自广场)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白玉苦瓜发表时间:1999-06-30 11:59
本贴作者 麻子金刚
北京时间 11:32:36 6月30日
主  题:喂!老张

喂!老张



  老张注定是一个让我一辈子记住的人.
  老张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老张了!究竟被叫了多少年,无从
知晓.10年前老张40岁,10年后50岁的老张,想必仍被称作老张.
  老张是一个被载入中国高等教育史的人物,极具传奇色彩.
  老张是中国年龄最大的硕士研究生(90年代后那些花钱买文凭的
机关头脑和企业家们当不属于正规研究生序列).按照国家教委的规定,
硕士研究生入校时的最高年龄不得超过35岁.而就在1988年,国家
教委特批某些特殊专业可以特招若干超龄研究生,最高年龄限制为40岁.
于是,老张经过特设的考试,成为了那一年进入F大的最高龄硕士研究生.
从理论上来说,老张也算是全国年龄最大的硕士研究生了.

1988年,我考回母校去读研究生.那时的研究生都已经搬到新建的南
区,新楼新家具,让我有七年前第一次踏进母校时的感觉.于是就开始找
回了过去当学生的记忆.F大是全国重点大学,国家投入很大,因此校舍
建设也很具规模.南区的宿舍让我们告别了筒子楼,享受起小单元式的公
寓生活.不必再挤7个人一间的宿舍,不必象本科生时代那样在水房里当
着洗脸刷牙的人的面脱光了冲冷水澡,毕竟是研究生了,可以享受2-3
人一间的待遇.最初的感觉,真的很好!

同门师弟是系里比我低三届的学弟,分别小我半岁和一岁,虽然在本科时
代几乎不认识,但沟通起来相当顺利,毕竟具有相同的背景,又都是一个
导师.周是我的小师弟,和系里别的专业的研究生混住在三楼的单元里.
记得安顿停当后,我去三楼师弟房间串门,就那样第一次遇见了老张.

进门的时候,老张早已拾掇停当,老张的行李家当少的让我现在都记不起
来.其实在报到前就有所耳闻,今年系里我们这届研究生中年龄最大的有
40岁,心里就一直憋者想看看这位仁兄究竟是何方神圣.记得老张当时
是一种极其自然的热情,忘记了握手时的感觉,只是被老张的笑脸所吸引.

那是一张真实而灿烂的瘦长脸,微黄,代表着我们民族的本色,随着嘴角
笑肌的牵引,老张那双细眼便眯成两条各带一簇放射状鱼尾纹的细缝.他
用纯正的川味普通话介绍自己,说来自四川涪陵,还说你只要记住涪陵榨
菜就行了!这一句话,后来我在许多场合听过老张这样在介绍自己的同时,
连带家乡的特产也一并推销出来.

面对这样一张生动的脸,不由得你不让自己的笑容变得同样灿烂.这可以
说是老张感动我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步!寒暄过后,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瞥见桌上一本翻开的黑色硬皮本,上面抄录的是全系88级研究生的花名
册,和管报到的老师手中的那份一模一样,每个人的名字,出生日期,来
源等等,一应俱全,就连一个因计算机错登的名字,也被用笔划掉,并注
上"计算机错误".这屋里就周师弟和老张两个人,师弟显然不会有这种
爱好,他并不担任一官半职.那就一定是老张的,老张的笔迹有点幼稚,
也不成什么体,但一笔一划极富认真精神.我是从那本黑皮本上的花名单
上开始了解老张的,我感觉老张一定是做惯了领导,并对每一个细节都极
其认真的人.

随后的日子就是各人上各人的课.老张与我们的专业不同,是系里第一年
开设的思想政治教育理论专业,那是当年虽不被大众看好,却很受上层鼓
励的那种急待加强建设的专业.换句话说,老张是学怎么教育人的理论的.
有没有这门学问?这个专业算不算学问?我们这些自己以为正宗专业的人
对老张的选择不以为然.其实当时的老张不管他喜欢与否,他只有这个选
择,其原因就是后来我所了解的,那就是"我要读书!"

从周师弟那里了解到,老张上学前是涪陵当地一所大学的校办主任,已经
是很大的官了.夫人在学校"伙食团"当管理员,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女儿.
为了读研究生,老张丢了官,收入减少.记得那年物价飞涨,很是觉得钱不
够用.学校食堂的菜票的基本面值也从2角上涨到4角,校园内外的花钱之处
也越来越多,酸奶和可乐也在时时觊觎着我们空空的钱包.我们拿着不到
100元的研究生津贴,老张虽然仍由原单位发工资,但想必比在位时少了不少,
加上一个人在外的开销又大,就象老张后来对我说的那样“家里的一切都交
给老婆了。”

为了老张的执著,他的夫人和女儿要过三年紧张的日子。不过好在老张得
到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记得入学不久,老张的女儿寄来一篇作文,题曰:
《我的爸爸》。老张高兴地给我们传阅,作文大意如下:“我的爸爸很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有一条线。我们家里很不富有,爸爸40岁了还
要去读书,虽然我和妈妈经济紧张些,家里也没有彩电,但我很爱我的爸
爸。”当我们大声朗读这篇作文的时候,老张就在一旁由衷地笑着,照例
是双眼又成了两条带着放射状鱼尾纹的细缝,只是这次有点湿。

其实那时我们大家的经济都很紧张,而且当时学生又没有那么多的打工机
会,但我们仍旧把不少津贴仍在了南区食堂楼上那间至今我都觉得装修的
有些奢华的“银座酒吧”里,因为我们还都是23,24左右的男孩,还
在琢磨那些女孩应该去追。研究生的那些课程和阅读似乎并不成为太大的
负担,于是我们有很多的闲空去挥霍。

老张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节俭而有规律的生活。每天骑着那辆花了顶多不
超过30元就买来的N手车,奔波于教学楼、图书馆、系里、食堂和宿舍
之间,穿着兰色的的卡中山装,背着被我和师弟称作“陈焕生式”的黑色
人造革皮包,成为南区一景。

研究生在学校可以享有特殊待遇:晚上不熄灯。这就成就了一批夜游神,
至今我还保持着这种光荣传统,算是对母校精神的发扬光大。食堂下午5
点开晚饭,10点开宵夜。因为我们决不早起,所以放弃了早饭,一天连
宵夜算在一起,还是三顿饭。老张则与我们的生活规律不同,每晚最晚1
点就睡,早7点必起。为了省掉宵夜的那一顿额外开销,同时又不能让自
己在深夜饿肚子,老张便在晚饭时多吃几两饭。40岁的老张没有了我们
那时的虚荣,他总是很坦白地把他这类对付经济问题的办法原原本本地告
诉我们,我们也是很安静地听着。

印象中的3年里,老张在上海只买过一件灰色的拉链甲克,没再见过他为
自己曾添过新衣。因为老张是个沉稳的中年人,不在会是为了路边的偶发
事件而耽误了向目标的步伐的年轻人。3年中的老张处处让你感受到他的
理性,从他一丝不苟的床铺和蚊帐的夹子上就可以充分体现出来。理性的
老张不乏幽默和可爱,可爱的老张却从一开始就让我等小辈自叹弗如。

老张进校是属于特招的,入学的英语考试形同虚设。但老张必须和我们一
样,在第一学年末参加研究生英语过关考试,谁也不能豁免。依老张入校
时的英文水平,算他3级都很勉强,一年后却要参加相当于8级的过关考
试,放在谁头上都感觉是顶着一只地雷。于是,老张把第一年的70%精
力都投入英语学习,开始了他的“笨鸟工程”。

那时候常常挂在老张嘴上的那句张氏名言是:“你们在天上飞,我在地上
爬。”几乎每天我们都能从老张口中听到。在天上飞着的我们轻轻松松,
半带崇敬、半带同情地关注着老张的“笨鸟工程”。

老张的英文程度确实很低,课文上几乎每个单词对他来说都是生字,看懂
课文也成问题。于是老张的“笨鸟工程”的第一步就是自己先将课文翻译
成中文,由我们校对过后,他再工工整整地抄写一遍。如此这般,从精读
到泛读,从主要课文到参考文章,篇篇不落。因此老张的稿纸消耗量很大。

老张继续着他艰巨而顽强的工程,日复一日,很快第一学年就要过去。
到了1989年的春天,学校里开始沸腾。我们都有一种“终于让我们赶
上了一回”的念头。开始十分关注校园内外的一切动静,热情很高地骑着
车去观摩每一次不了了之的游行。那一阵,我们的确变得躁动不安。而老
张依然很沉稳地在书桌前进行着他的工程。

记得有几天,除了在宿舍睡觉之外,我们都骑着车到处乱跑,忘记了老张
的存在。直到那个风云突变前的阳光明亮的下午,我挤在外滩的学生中间,
偶然回头,发现了站在围观市民当中的老张,身穿白色衬衣,下摆放在裤
腰外,斜背着他的黑色“陈焕生”包,如同来上海出差的乡镇干部。老张
在我回头的时候也发现了我,他的笑容和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那时候,
我突然想起了老张的存在,看来真是举国沸腾了,就连老张也来感受伟大
时刻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有点不三不四,因为6月上旬就要举行英语过关考试,
我们还得在关注形势的同时坐进教室里关注这次考试。当时我们对这场考
试是否能够如期举行尚不能肯定,学生们的挣扎也退潮时的海浪,一波不
如一波。5月底,学校为我们安排了一场模拟考试,偏偏教室旁的大操场
上,一个自称天安门广场副总指挥的南大学生正在那里发布“来自北京的
消息”。于是大家领了模拟考卷之后都涌向操场,偌大的一个阶梯教室里,
只有老张一人在认认真真地做着考卷,老师也不见了,只有老张孤独的身
影。

那场考试果然没有如期举行,那个学期也不了了之。于是6月初我们就开
始了漫长的暑假。那个暑假很无聊,无聊地让我在家里如坐针毡,结果7
月中,原本是开始放假的日子,我们回到了学校。到学校一看,老张也回
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夫人和女儿。

老张的夫人很贤惠,女儿极懂事.这让我想起那篇作文.
我们在老张的房间里吃着张大嫂用电炉做的四川酸辣面,四川的海椒极香,
令我们吃得大汗淋漓.这顿面条在我的记忆中的美味仍残留在舌尖上。

随后的假期过得很平常,学校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多,大家在一种紧张的期
待中等待着开学,而且开学后还有欠下的考试。心里总有一种还债的负担,
这个假期实在有些没着没落的感觉。

我们渡过了最漫长的一个假期,直至现在我常常在梦里出现在那个假期里。
开学后,我们都过了关,一个思想关,一个英语关,大家都很顺利,老张
也和大家一起闯过了他自己的那道“生死关”。


勤奋的老张到了第二年让我们更加目瞪口呆。
老张的笨鸟工程到了这会儿,主攻方向已经转向了专业领域。老实而又聪
明的老张总是创造力极强,总是给我们很多只愿景仰、不愿模仿的启示。

老张的导师和其他课程的老师每周都会给他们几个布置若干篇文章,他们
专业的导师都有这种爱好。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哭天抢地了,而
老张非但乐此不疲,而且还变本加厉地给自己加码!

老张将每篇文章的题目抄在一张张一指宽的稿纸条上,然后一头贴在柜壁
上,最壮观的时候,那柜壁上飘扬着20来张小纸条。老张不停地埋头写作,
每写完一篇,就扯下一张纸条。柜壁上的纸条少了多,多了又少,但从未
完全消失过。

周师弟对老张的这种学习方法很不以为然,认为这哪里是在搞学问,不就
是在学写文章吗?

老张继续当他的文章机器,那些纸条继续在书柜前飞扬。老张的日子就这
么一天天过着。

穿深蓝色中山装的老张,骑着简陋而实用的N手自行车在校园和南区之间穿
行。那只黑色的人造革“陈焕生”包,三年内一直是老张的一个形象因素,
在记忆中无法磨灭。

10年来想写这篇文章的念头一直很强烈,一直到和老张分别8年之后才开始
断断续续在电脑上敲下这些文字。其间换存了十数个文件,前半部也已经
在新浪网上张贴,结尾却遥遥无期。一直在无端的忙碌中忽略了往日的记
忆,对过去的同学也已经渐渐淡忘,老张,已经是个模糊的影子了。对老
张所有概念还停留在8年以前的一切,有关他今年的消息只有一句,说他
回到学校以后并不如意。我们离开学校的这8年,是中国社会变化最快的年
代,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事业际遇也难以把握。那天真执着的老张,还能
应付这个社会的变化吗?

这几年常常有机会飞到老张家乡附近的那座山城,很想去看看他,却没有
时间。真想知道,如果有一天,面对已经年过一半百的老张,已经不年轻
的我该怎样开始我们的对话。

喂,老张!今天的你,依然好吗?
套用那句歌词:你现在还好吗?是否过着你想要的生活,有没有人让你真
正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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