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宁:抽风的老姨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plot发表时间:2012-12-22 18:01
  
此文,献给我爱的多苦多难的老姨。
  
  


  
  老姨的小名儿叫蛾子。家乡人把“蛾”读(NE)音。我曾仰头用儿童的眼睛看村里人议论她,“蛾子?”他强调着问,“你说的是蛾子?”他眼睛探寻着对方,以期得到回答。我想到了那种身披白粉,晚间在屋内朝微弱的光亮茫然飞撞的昆虫,老姨就是这样一种昆虫,一种卑微的不让人喜欢的小飞虫。
  
  
  
  老姨的出生太容易了,我听姥姥和别人叙述过生她的过程,怀她刚六个多月,姥姥在灶台上烧火,忽然感觉要生了,就上了炕,老姨就出生了,晚一步,就差点掉在灶膛前。因为不足月,身子小的像猫仔,就像是滑下来的。呵,贫贱的生殖,贫贱的生命。
  
  
  
  老姨到八岁还不会走,炕上拉尿。她8岁那年,姥姥去天津做子宫脱垂手术,姥姥的姐姐来照管这一窝儿六个孩子,看她头皮上生了疮,长了蛆,就碾碎了一块红矾给她敷上,烧掉了天灵盖儿。从此,她头顶一个黑紫色的皱结在一起的伤疤。
  
  
  
  十五岁那年夏天,她正在午睡,姥姥叫她起来,去村西打麦场上背生产队分的麦秸,她贪睡,想多睡会,姥姥不依,她只好赌气背着大背框去了,侄儿海头跟着她。也许是因为起猛了,她很恶心,到了打麦场她想小解,就让侄儿看着筐,她去玉米地里。刚蹲下,有人恶作剧地扔过一条擀面杖粗的死蛇来,老姨失声惊叫,连奔带跑出来,口吐白沫,浑身不受抑制的抽搐……侄儿去给姥姥报信儿:奶奶你快去看看吧,我老姑抽过去了……
  
  
  
  老姨再次犯病是半年后,大舅一家从东北回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去东北能吃饱,大舅一家就去了东北投靠先去的村里人。那天晚上,他们刚进家门,老姨在炕上就抽上了,她张牙舞爪的状况,让一家人认为大舅他们带来了鬼,家人抄起菜刀,棍棒,乱作一团,不住地往炕上敲打,边敲打,边喊:“有鬼!打鬼!”菜刀把木炕沿儿都砍破了,可仍然没有止住老姨的抽搐。
  
  
  
  我8个月就住在姥姥家,老姨是我很好的伙伴。我的记忆中留有她纯真的笑影。她三天两头犯病,家人无论谁说她两句,她就坐在炕上沉着脸生闷气,她这个病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犯病,所以,在童年的记忆中,她总是病着。所以我们彼此欢笑的镜头,于我很珍贵。记忆最深的是我们坐在炕上的窗台前,腿伸直,脚对着脚,她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她拉我,我往她那边倾,我拉她,她往我这边倾,她口中念着童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叫女婿,小外甥女也要去,到那儿没有好的吃,红高粱米饭熬鲤鱼!”她每每说到最后,总是笑着加重着语气猛地把头向我伸过来,我就咯咯地笑……我爱她这个样子。
  
  
  
  我是她的小跟屁虫,因为她的病,她指不定在哪犯病,所以她上街的时候我跟着她,她劳动的时候我跟着她,就连她上厕所的时候,我也跟着她。姥姥总是嘱咐我:“跟着你老姨,要犯病了来叫我。”她犯病前的症状先是恶心,继而想上厕所,我站在厕所前等她,观察她,看她不好了,就飞奔到屋里和姥姥报告,边跑边喊:“姥姥,姥姥,犯了,犯了!”
  
  
  
  在老姨犯病前,她就呼唤妈妈两个字,越来越急切,每次都一样。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妈妈两个字,就成了仓促的轻音,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她就翻白眼儿,两个大人就使出浑身力量按住她的四肢,只有她的头,像个拨浪鼓一样,晃啊,晃啊,晃出了模糊不清的呜咽,白的苦的汁水……
  
  
  
  老姨身体弱,不能到生产队上工给家里挣工分,十几岁的她就负责一家的饭食。中午家人下工回来吃饭,她还常常到山上,沟边去给牲畜去割草,15岁那年,在沟边割草时,被一个壮汉强拉到玉米地里,老姨瘦弱的身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誓死抵抗,才得以逃脱,从那以后,她中午才不顶着大太阳去割草了。
  
  
  
  老姨虚岁21那年出嫁到离妈家30里的小王庄。这家婆婆是个痴傻,所幸四个儿子都智力健全,老姨夫是老大,他身强力壮,有头脑,有志气,只是脾气暴躁。婆家很穷,老姨吃不饱,有一次烧火做饭时,饿极了,就蹬着梯子,爬到墙上拿小房顶上的白薯吃,她公公看到很生气,上墙一脚把她踹下来。结婚半年后,老姨夫自盖小草房两间,从大家庭里脱离出来。
  
  
  
  老姨结婚一年后,生下儿子大明,月子期间,她犯抽风病,把儿子压在身下,孩子的小脸儿已经紫了,舌头已经吐出来好长,邻居恰好来串门,救了孩子一命。有次老姨犯病时没人在身边,倒在地上,把一壶开水给撞破了,开水流出来……自此,她胳膊肘上头成了几寸见方的紫色伤疤,坚硬皱在了一起。她身上其他处,也有这样的疤痕。
  
  
  
  因为总犯病,所以,她做饭不及时,家里也收拾不干净,为这,他们夫妻二人没少闹矛盾,老姨也希望身体强健起来,自此就迷上了治病。
  
  
  
  孩子六岁那年,有个走庄串户修缝纫机的男人来到小王庄修缝纫机,他对老姨说,可以找人治好她的病,说可以先住他家,老姨就和他走了,在他家住了三天,这个男人也没找人给她治病,她就回来了。她回来后,老姨夫在深夜喝醉酒后毒打她,连打了三四夜,好心的邻居认识我妈妈,就到城关来找妈妈,告诉她老姨在挨打,叫得很凄惨,现在已经下不来炕了,说再这样打下去,命都该没了,让娘家人去搭救。
  
  
  
  妈妈和大妗子拉着排子车去了,白天老姨夫在外收破烂,不回家。老姨在炕上躺着,妈妈揭开她的衣服,浑身上下,都被打青了。妈妈和大妗子在排子车上铺好被褥,扶她躺在上面,走到马路上时,大妗子眼尖,看到老姨夫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说:“那不是他老姑父吗?”妈妈说:“是,这个不是东西的!”老姨听到了,艰难地欠起身来,老姨夫就像不认识她们一样,骑了过去。老姨伸出手臂,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嗨!你!嗨!你!”妈妈回头呵斥她:“我说你喊啥呢?他打你打得不疼吗?不是你猫叫的时候了?”
  
  
  
  妈妈和大妗子把老姨接到姥姥家,清高的姥姥不接纳她,冷淡她,反倒责备她,她委屈地哭了,她说,她没让那个男人近她的身。姥姥让她住在不烧火的西屋炕上,她渴了,连水都没人给她倒,她身体还没养好,就自己裹着包袱步行回家了。
  
  
  
  老姨很孝顺,她的婆婆因为一个人住,被村里的一个无耻的老光棍给强奸了,为了怕她说出去,这个老光棍就打她,吓唬她。可她毕竟是个痴傻,早晨走到街上去,看到人,还是含混着说:他打我!他打我!老眼里含着两泡泪。人家就问:谁打你呀?她慌慌地捂住嘴,说:他不让我说呀,他不让我说呀。这个人又打断了她的腿。有天夜里,老姨做了个梦,梦到婆婆被被人打折了腿,早晨就去看望,果然真是腿被打折了,她正在炕上哭泣。老姨把她接回家来精心伺候。我去老姨家看老姨,她婆婆坐在炕上,孩子般地呜呜哭着,她对我喊到:“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可是他们不给我治病!”我问老姨是怎么回事,老姨说:“我和你老姨夫商量把她送医院去,把腿好好治治,可是三个儿子呢,都不给她治。”老姨在这个家里不当家,但我想,如果老姨能当家,一定会把婆婆送到医院,而不是看她这样痛苦地哭泣。
  
  
  
  国家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后,老姨夫凭着踏实肯干,凭着一定要过好日子的心气儿,在村里过上了好日子,买了电视机,洗衣机,摩托车,还买了大个儿录音机,当时村里买录音机的还很少,老姨夫闲暇时,好放曲儿,声音开得很大。老姨夫曾对我妈妈说:“你说你们姐几个,都高高大大,身强力壮的,怎么有这么一个老妹妹,如果我当年找的也是身体好的,这日子我得过成啥样?不用她干别的,就把家收拾利索喽就行,嗨,我没那个命啊。”
  
  
  
  1991年老姨又生了个女儿,在城里的医院生的。日子好过了,老姨夫的脾气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火爆了,老姨的身体也渐渐好了,也不常犯病了,有时一个月都不犯一次。国家修唐山至承德的高速公路,把地斗占了,他们失去了土地,不种粮了,国家每年拨付定额的占地款项,老姨夫在城里建材市场开柴油车拉脚儿。他们给儿子盖了宽敞明亮的外镶瓷砖的六间大房,很让乡人羡慕。
  
  
  
  2003年年底,姥姥在医院被查出了肺癌,已经是晚期了,根据医院诊断,也就只有三四个月的寿命了,在医院诊治也是输液,打针,消炎,舅舅们就把姥姥接回了家,三姨和妈妈轮流去伺候,老姨却总守在姥姥的身边。姥姥精神好的时候,坐在炕上,朝外凝望,少言寡语,老姨总想和姥姥聊聊天,她爬上炕,把身子和笑脸朝姥姥趋过去,姥姥总是无奈地抬起右臂,示意她走远些,对别的儿女,姥姥不这样。
  
  
  
  姥姥死了,她的儿女们在丧礼上,在有人来祭拜的时候哇哇地哭着,只有老姨,无论有没有人来祭哭,她都跪伏在姥姥的遗体旁。我看到,她抖擞着从盖布下拉出姥姥苍黄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泪滴在上面,她不住地呐呐着:“妈妈,妈妈。”在游街摆路祭的时候,妈妈和三姨边用头上的孝布捂着半个脸,边数落着姥姥病中的事,她们说:妈妈呀,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服侍好你呀。在村人的观看里,她们哭着例举一件件事,都是姥姥让她们辛酸的事,只有老姨,在嘤嘤地低泣着。
  
  
  
  2012年4月3日
标签: 添加标签

2 / 0

发表回复
 
  • 标题
  • 作者
  • 时间
  • 长度
  • 点击
  • 评价

京ICP备14028770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