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家迁离绍兴

论坛:江湖兵器作者:mustangsong发表时间:2011-08-17 23:33
摘自《周氏三兄弟》
 
 
    这一年12月1日,鲁迅离家返绍。
    新台门的房子已经卖给一个叫朱朗仙的人。朱家已多次来催,要他们赶紧搬出去,鲁迅和周作人在北京购买房产的同时,家里也开始做些准备。一直在家陪伴母亲的老三,已把一些事情处理完毕,该卖掉的东西卖掉,要寄存到别人家的物品,都已分类登记,写成《绍兴存件及付款簿》。其余的就等大哥回来一总解决。
    在一个雨夜里,鲁迅回到绍兴。看到大儿子平安到家,母亲心里很欢喜。这位守寡几十年、经过许多磨难的女人,性格十分坚毅,对离开她从未离开过的家乡到遥远的北国去,并不觉得十分难过。
    虽说祖产卖了,在这个小城市的口碑上不怎么好听,但母亲也有她自己得意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儿子们都有了出息。
    如果拿孩子们来比他们爷爷,拿自己来比他们的曾祖母,鲁瑞算是有福气的了。当年爷爷周福清中进士,点翰林,虽然对老太太很孝顺,经常买些好东西捎回来,但老太太跟着儿子也没享多大福。现在,孩子们有出息,自己有了依靠,还有哪一点不满足呢?
    母亲特意给大儿子安排在楼上安静一点的房间,让他好好休息,并且告诉他,前几天给运水去了信,让他来帮着搬家。
    三弟领着大哥查看家里的各种物件,走出屋门,来到明堂(就是房屋中间的院子),看见原先搁花盆的架子,还有一个浇花用的石砌的水池子。兄弟两个不禁想起小时候种花的情景。三弟清楚地记得,大哥曾从日本给他寄来英文参考书,不断地鼓励他认真学习。
    但这些笨重的花盆是无法搬走的。大哥喜爱的各种月季花、石竹、映山红、平地木等等,还有已故的父亲种的万年青、刺柏等等都已送人。留下来的一两盆中,大哥一眼就看见那盆水野栀子,他有些吃惊地问:“啊!这盆花你还留着?”
    三弟答道:“是的。因为这是你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想你可能还要带它到北京去呢。”
    鲁迅听了沉默不语。
    搬一次家等于失一次火,要损失很多东西。周家的旧屋要出卖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鲁迅回来接家眷的消息也很快传遍周围的街巷。因为是大家族出卖房屋,人们当然要来看看热闹,有的还巴望顺便买些便宜的东西。旧货商早就像苍蝇一样地飞进飞出了,他们狠狠杀价,简直等于白送。
    书籍要运往北京,但线装书运起来很费事,捆得不好会把书弄散。兄弟俩请了附近的一位小名叫和尚的师傅,制作了一种特殊的木箱,采用装运绍兴老酒坛子的办法,用竹络先把书籍网起来,使它们不会散乱,外面加上木箱,既轻巧又结实。
    还有许多字帖和画谱,弃之可惜,带走累赘,最后叫了旧书店的人来,全部挑走,两大担只卖了十块钱。家中历年的书信、文件、账簿之类,是不能卖的,怎么办呢?兄弟俩拿出一个大铁盆,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去,一把火烧掉了。
    该烧的东西太多了。一本一本的陈年流水账,是过去日常生活的真实记录。父亲进秀才时的诗文汇编《入学试草》,是他刻印出来分赠亲朋好友的,连原刻木版还在,看了令人伤心。父亲一生渴望功名,但时运不济,不但没有获得进身的阶梯,而且弄得一身疾病,30多岁就离开了人间。
    烧掉这些,就仿佛烧掉过去的一切秽气!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分门别类地挑拣,无意间将周作人以前在家时主持刻印的《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木版也烧毁了,实在是可惜。
    屋里最惹眼的祖父的日记,厚厚的一大摞子,用的是红线的十行纸,每本用线装得很整齐。别的东西已烧得差不多了,三弟问:“这日记怎么办?也烧掉吗?”
    大哥说:“是的,也烧掉。”他又问弟弟:“你看过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看。这字倒是很工整的。”三弟答道。
    大哥说:“我前两天随便翻了翻,没有多大意思。有些地方还写了买姨太太,姨太太们吵架之类的,很没有意思。”
    三弟有些舍不得。因为他对祖父印象还好。他一直在家,常受祖父的教诲,祖父去世时,他就守候在旁边。他告诉大哥,祖父临终前发着高烧,还坚持写日记,里面可能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鲁迅想了想,坚决地说:“要带的东西太多,这无法带了,还是烧了吧。”
    于是,这些日记烟雾缭绕地足足烧了两天。
    运水很快就来了。鲁迅见他不比见别的人,心里似乎有一种期待,又有些紧张,不知小时候的伙伴现在怎样了?母亲对他说过,运水这些年来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常闹灾,收成不好,孩子又多,整天做活也还是吃不饱肚子。
    等他一见到运水(后来写进小说时取名闰土),自己也呆住了。变化是那么大,面目是那么老!而且,一见面,不是他想象的很亲热地打招呼,而是怯生生地叫他“老爷”!
    他们之间因为社会地位和经济境况的不同有了隔阂,尽管鲁迅想同他亲近,也没有办法突破等级的界线。而在运水的心目中,以前周家是主家,鲁迅是大少爷,自己以前跟他一起玩耍,是因为年少不懂事,现在呢,做了京官,一定要叫老爷的。
    这使鲁迅感到深深的悲哀。
    运水身边跟着他的大儿子,名叫启生。启生长得很像运水,圆圆的脸,十一二岁的年纪,脖颈上挂着银项圈,头上戴一顶小毡帽。鲁迅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童年时的伙伴的形象。
   他们坐下来谈些闲天,运水诉说着近几年的苦况,别的他也无可说,不能说。他满脑子都是怎样养家糊口,什么时候交租税等等关乎切身利益的事。这些鲁迅是知道的。他在北京时就听说家乡经常闹水灾和旱灾,官吏又总是凶暴地对待老百姓,好多家庭日子难过,何止运水一家!看看他,40来岁的人,面貌倒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
    母亲对运水说,叫他来一是请他帮助收拾东西,另外看看什么剩下来的物品对他有用的,他也可以带回去。运水听了很高兴。
    鲁迅还有很多事要出去办,三弟就在家看管,因为各样的人们不断进院里来,没人看门东西要丢失的。一天鲁迅正要出门,忽听得门外有很响的说笑声,片刻,一个女人走进来,鲁迅看着觉得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那女人有50来岁,但脸上似乎涂了粉,走起路来故意扭动着身子,好像要给人一种我尚年轻的印象。
    “啊哈!这模样了!胡子都这么长了!”她一边走,一边用了尖叫一般的声音嚷道。
    鲁迅吃惊地看着她,实在想不起来她是谁,只恍惚地忆起她就住在附近。他觉得她的样子有些好笑,颧骨过于突出,而嘴唇又显得太薄,两手搭在髀间,因为没有系裙子,张着两脚,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的圆规,一副细脚伶仃的样子。
    见对方吃惊,那女人又叫道:“怎么,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母亲走过来,解释说:“他多年出门,怕是忘却了。这是斜对门宝林大嫂……就是开豆腐店的……”
    哦,原来是她!人称豆腐西施……
    正在怔怔地回忆时,宝林大嫂又发话了:“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鲁迅不知怎样回答。她接着说:“你现在阔了,这些东西笨重不好搬,要它干什么,还是让我拿去吧。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的。”
    鲁迅赶忙辩解,说自己并没有阔,等这些东西卖出去,得了钱安家。不等他说完,豆腐西施便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啊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大轿,还说不阔?……啊呀啊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见无机可乘,她一面愤愤地转身,嘴里唠叨些闲话,向门外走,顺手将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
    后来她又来要了椅子凳子等杂物。
    城里的人们也还是这样,鲁迅真有些怕见他们。而有些事他是必须去办的。亲戚们要去走访,族里还要开一个会,商量卖房的事,他作为一门的长子,必须在卖屋契约上签字画押。
    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祭扫祖坟,临走时,要向逝去的亲人们告别,给祖父祖母的坟培土。父亲的灵柩在殡屋停了二十四年,需要安葬。更要紧的是四弟的坟墓,渐渐浸水,再不迁移,怕要陷进河里去了。
    母亲因为四弟的死,一直很伤心,时时念及。年初听说坟将被水淹没,更是着急,大儿子一回来,她就催他赶紧去办迁葬的事。
    鲁迅先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带着棉絮和被褥,雇四个土工,赶到乡下去。到坟地一看,果然,河水离坟墓只有两尺了,而且坟堆也快要平下去。他让土工们往下挖,当时正下着雪,天很冷。一会儿,土工们掘到了圹穴,他走过去,看见墓穴里的棺木已经快要烂尽,只能看见一堆木屑。他有些紧张地拨开这堆木屑,要看看还有什么遗留物。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都没有!
    后来鲁迅把这个情节写进小说《在酒楼上》。
    东西差不多收拾好了。那些带不走的要送给别人。宝林大嫂又不失时机地来搬走一些桌凳。她顶看不起运水,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城里人,运水那么土气,连话都说不圆满,怎么敢来同她争东西呢?
    但主人却让运水在剩下的物品里随意挑。运水很不好意思地要了两条长桌,四把椅子,一杆抬秤,还要了一副香炉和烛台。站在一旁的鲁迅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哀,在他这样的受了新思想熏陶的读书人看来,这小心翼翼的捧着香炉的样子显得愚昧。
    老百姓还在迷信的污泥坑里挣扎着,没有一些觉醒的希望。他更为自己悲哀,不能来解救这些受苦受难的人民走出泥沼,过上健康自由合理的生活。他听母亲说,运水的婚姻也不幸,困苦的生活中,夫妻感情越来越坏。他和运水虽然现在身份上有差别,但人生的道路竟也有相像之处。这增加了他对人生的宿命和轮回的哀伤和对未来一切的恐惧。
    运水又提出要家里所有的草灰。这是当然要给他的。因为烧饭用的是稻草,草灰可以用做沙地的肥料,运水家种的正是海边的沙地。多年来总是他定期来周家,用船把草灰运走,周家从不收他的钱。运水每年夏天来取草灰的时候,总是带几个他自家种的大西瓜。
    母亲对运水说:“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拿吧!”
    运水说:“我还想要你们的一管板枪,行吗?”板枪,可以用来戳西瓜田里的獾猪,周家兄弟们小时候是玩过的,也曾听运水和他的父亲庆叔讲过怎样防备和赶走瓜田里的野畜。这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在北京,板枪还能有什么用呢?
    此外他就什么也不要了。 
    最后,是大厅正梁上挂着的两副诰命,那是大清皇帝赐给祖父周福清和曾祖母、祖母的品级。这是无上的荣耀,应该作为周家世世代代的传家宝,所以向来郑重地挂在常人不及的地方。兄弟两个命人搬来梯子,上去把尘封四十多年的诰命取下来。他们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件宝贝玩意儿,装在一个盒子里,一块白绫上写着满汉两种文字。如今大清国已成为历史,这东西没有吸引力了。鲁迅主张烧掉,大家都赞同。于是这给周家带来光荣也带来屈辱的功名证书,顷刻间化为灰烬。
    杭州那边托运行李的事已经联系好了,一切按原计划进行。25日,一家人上了路。坐上船,亲戚朋友都来送行,运水带着儿子也来了。挥手告别,故乡渐行渐远。舱外的水哗哗地响,牵动兄弟两个无限愁思。一切的眷恋,一切的悲哀,一切的感伤,都抛在脑后吧。
    这次回乡,引动了鲁迅更多的思考。
    最近一个时期,可能是因为在北京的生活过于孤寂,他提起笔来,往往就想起家乡。家乡的人物总是生动地浮现在脑海里,招之即来,挥之不去。他已经将一些往事和熟悉的人写在小说里,当然是用了化名。就连正要离开的这座城,也用了一个外文字码S代表。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写,就是这次回来的所见所闻也值得咀嚼,将来也要写进小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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