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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etreldan (petreldan), 信区: FamilyLife
标  题: 爸爸妈妈，你们让我爱不起
发信站: 水木社区 (Tue Aug 10 23:17:08 2010), 站内

从毕业的前一年开始，我很压抑。
认识我的人听到我这句话，一定很惊讶。因为这与他们认识的我不相符。大多数人眼里：在外，我自信，阳光，或许还很优秀；在家，孝顺，乖并且很听话。总而言之，除了长相一般，没有一直优秀到底这两个缺憾来说，很多人都羡慕我，很多家长羡慕我的父母。而且他们也许会进一步猜测，我的家庭虽然不富裕，但是很和睦。并非我有意揭露自己家庭的不和谐，但事实恰恰相反。
我很悲哀。
长久以来，我和我的父母缺乏交流。至少开始时是缺乏交流，到后来逐渐演变成为无法交流。
这样的状态促使我不得不回顾，从我出生开始的这些年，我和我的父母到底有过哪些交集。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就被众多的亲戚朋友称赞“乖”“听话”。这一点用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反映就是：如果将一张小板凳放在一个角落里，我会对着墙一动不动坐上一下午。这是一件真实的事，也是我妈妈引以为豪的例子。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后怕，毕竟没有一个正常的小孩子如此安静木讷，用现在的观点来看或许就是孤独症的前兆，但是我妈妈却引以为豪。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我妈妈。不知道如何形容，一方面，我觉得她很不容易，也很可怜——更何况她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刚刚恢复意识，还无法自理。但是如果真的强行说我爱我母亲，这真的很困难。事已至此，我对我的母亲，怜悯的情感或许占了主要。
我想说，她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我和她接触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爸爸出差，然后她带我去某一个不认识的人家里，她打牌，让我自己在一边，这样的牌，一般都打到半夜。半夜回家之前，教好撒谎的话“如果爸爸回来问起来我玩牌没有，你就说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很理想很诚实，不喜欢撒谎也反感撒谎。但是如果她这样说，我一定会照做。不为别的，因为倘若爸爸知道她偷偷出去玩牌，一定会打她。所以，年幼的我目睹了一场又一场家庭暴力后，权衡轻重，决定违背自己的诚实，做出撒谎的选择。这也是我长大后为什么最讨厌撒谎的原因。此外，暴力的次数多了，我也麻木了。很多家庭其实也有暴力，他们的小孩子被亲戚教导“倘若你爸爸妈妈打架，你一定要去劝他们，不要打；他们再打，你就哭。”我也无例外接受过这样的教导，但是事情真正发生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却极端恐惧，一句话都不敢说——因为我怕也许我说了，下一个被打的就是我。所以我懦弱，然后麻木。我想，或许那时候他们俩当着我的面进行擂台的时候，也麻木了。
还有一件事情，因为爸爸老是提起，所以残存的印象里还有一些记忆。那年大概是冬天，我或许是幼儿园，或许是小学。妈妈照样带着我偷偷出去玩牌，然后同样让我在一边玩。那个房间里有一堆红薯。我很馋，一个阿姨说，自己削了吃吧。于是，我借助着当时唯一的削皮工具——一把菜刀，自己削皮。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猜到可能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削到了手指。血流不止，我在一边哭，妈妈却依然在牌桌上奋斗。
看了上面的话，或许大家都不理解，一个家庭妇女，不过是玩一下牌，为什么会导致家庭暴力。我曾经不理解，后来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有一种人，被称为赌徒，他们输光家当，一无所有。严格的说，我妈妈不是赌徒，但是接近那样的状态。开始的时候，她玩金额不太大的牌，后来金额扩大，到处偷偷借钱。偏偏我们家没有钱，我爸爸又很节省。加上牌桌上，她也不懂得玩牌的技巧，不懂得牌桌上的诈骗，所以再一次又一次的输光以后，她继续借钱。她病了以后，无意中知道，几年前欠人家的钱一直都没有还，其中有一笔是1000。或许很多人觉得1000是个小数字，但是如果你知道我上大学后我爸妈两个人在家里一个月的开销连三百块钱都不到，不知道你们会做何想法。
在玩牌这件事上，我相信我爸爸开始的时候一定劝导过，但被一次一次的敷衍和欺骗以后，他采取了暴力这种极端的方式。也因为暴力，他们差点离婚。其实从我知道离婚是什么事情的时候开始（大概是初中），看见暴力出现的时候，我一定会说：你们离婚吧。然后他们一致认为我傻，我在说小孩子话。他们觉得是为了我才不离婚，可我却希望他们离婚。不为别的，我不喜欢听到那些我最讨厌的脏话是从我爸爸嘴里说出，也不希望看到我妈妈抹眼泪。我妈妈不会改正，我爸爸也是。注定了两个人的战争是一辈子——如果一方没有死去的话。甚至在去年我爸爸因为肝腹水病危的时候，我回家，他们两个人三天中有两天还是在吵架。有人说，夫妻之间，打是亲，骂是爱——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和我一样，从幼儿园开始就目睹各种场面，或许他就不会这么说了。那些是我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的情节。
在我妈妈还清醒的时候，我说她没有管过我。她不高兴，反问“如果我没有管你，你是怎么长大的？”这句话我无法回答，因为如果一个母亲除了洗衣做饭挣钱的话，或许也算是母亲吧——她其实不会做饭，也很少做饭，更不会挣钱——如果那些钱足够她玩牌的话。小学的大半时光我寄住在外婆家中，写作业，然后回家睡觉。我没有和她参与过任何其他活动，印象中幼儿园和小学一年级，她有几次接过我放学。大部分时光，是我爸爸陪我度过——尽管他当时经常出差不在家，但至少他在家的时候就一定会送我上学，和我去过一次儿童乐园，和我一起画画，做手工制作，这些我都记得。所以在我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里，几乎找不到妈妈的影子。
等我读大学了，爸爸的病请开始恶化了，我觉得我妈也应该为家里操点心了的时候，我对她说“你应该多为家里想想”，她说“我想什么想，有你爸爸想就够了”，于是我不说什么了。
现在她躺在医院里，不能动，也基本不会说话，依靠着社会捐助的不到10万元钱治病，治一点少一点。世界安静了。我的世界里缺失的某一部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再来说我爸爸。
看看我的成长轨迹，大家就很容易理解，小时候的我为什么更喜欢我爸爸。虽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和妈妈多，但是时间不影响他对家庭的责任心。他正直、善良、责任心强、古板并且脾气大，看不惯社会的阴暗面，思想一直活在毛泽东时代。一方面，这样的人很难得；但是另一方面，他不得不被社会淘汰。在某种程度上，我妈妈是个苦命人，但至少小时候东一家西一户地把肚子填饱了。我爸爸小时候却在和饥饿与寒冷作斗争，因为他三岁没有了母亲。而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很容易发生老套的情节。最后我爸爸和他的弟弟两个人勉强长大了，却丧失了受教育的权利——在我的姑姑叔叔们至少是中专的情况下，我爸爸只读了小学——有谁能想象我爷爷当时已经是县城里享受副县长待遇的人。在这个社会，受教育的权利或许不能代表全部，毕竟有一部分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人凭着自己的能力发达，但是对于我爸爸这样传统又没有任何其他机会的人来说，受教育或许意味着以后他的一生如何生活的权利。后来他下岗了，他踩过三轮车，卖过菜，这对于极其爱面子的爸爸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但是他并没有生意的头脑，也不屑于在卖菜时和别人一样短斤少两，这样的性格，或许注定了他一生不会富裕——如果他健康的话。可是他病了，开始时是乙肝，支气管炎，胃病——后来不仅原来的毛病一样都没有好，并且患了类风湿，乙肝还恶化成肝腹水。就这样，他十天半月受疼痛折磨。病情的加重其实和他自己也有关系。我一直都说，我们家没有钱，但一开始的时候，在治病不是很贵的时候，我爸爸仍然在省钱——他舍不得将钱用在治病上。现在依然如此。今年过年的时候，叔叔出于好心，帮他提前煎好药。他却因此责怪叔叔——因为他煎药可以煎出4杯335ml的水，而叔叔只煎出了两杯。在他看来，这是愚蠢而浪费的做法。叔叔很委屈，我也很无奈。
从学习开始紧张，学习开始有竞争这回事的时候——我就很少被表扬了，或者说，没有表扬这个概念了。初三那一年，紧张程度甚于高三。我很努力地学，但是因为偏科（数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差），总分总是不高。说实话，压力很大。因为我在担心是否能进一中，是否能进大学的问题（一中的升学率到90%以上，有人说，进了一中就相当于一条腿踏进了大学）。我清楚我智商一般，便唯有勤奋。那一年真的是我最勤奋的一年，但是因为开始数学不好，尽管班主任重视我，可是数学老师对我颇有微词。数学老师的态度反映到我爸爸那里，我爸爸没有太表态，但是另一方面我能感觉出他很失望。我是一个很容易被情感驱使的人，他没有鼓励甚至失望的态度渐渐传达到我这里来，使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害怕被问到月考成绩。倘若考好了，他不会鼓励，只说“你别骄傲”；考差了，便什么也不说了，只说“人家怎么怎么样”。所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在他们不问到考试的时候，我绝不拿出成绩单，因为好和不好都一样。那一年，我真的没有偷懒，只是缺乏一个契机——一个被鼓励被承认的契机。后来那个契机出现了，奇迹也出现了——我进了一中。一如既往，没有鼓励。到高二选择文理科的时候，他们说“随便选”，等我选了文科，学了一学期，他们听说文科将来进大学不好就业，就开始责怪我，尽管那时候我在文科的成绩已经稳在前几名，尽管高考也快开始了。我还记得电话查询高考成绩的那一天，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话，于是去姑姑家用电话。当电话得知分数和全省排名的时候，我很沮丧，因为那个分数不够清华不够北大也不够人大——他们的脸色也不好看。直到我到学校填志愿，每个老师都是笑盈盈地看着我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分数并不低，只是不够那三所学校，其他的则可以任意选择。我想选浙大，学广告设计，我爸反对；我想去南开，我爸反对；我想去对外经贸，我爸觉得他没有钱支持我读工商管理的中美双学位，既然不能去最好的专业就不去这个学校；最后让老师给提供建议——北师大、中央财经和中国政法。每一个从高中浴血奋战出来的人可能最不想接触的职业就是教师，所以当时我一听北师大就排除了；而老师认为“中央财经出来将来很有前途，和钱打交道，我怕你犯错误”，所以这个也否决了；最后我进了中国政法学习法律，当时我最不想学的专业。
因为不感兴趣，我的成绩一般——我很容易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学得很好，却很难将不喜欢的东西维持在较好的成绩——所以大二的时候，因为选修中文专业的课，我找到了自己的长处所在，我想换专业。等我在电话中将这个想法告诉爸爸的时候，他反对了，因为他觉得中国政法最好的专业就是法学，我抛却很多人向往的法学专业不学去学习中文是一件很傻的事情。但是现在，他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说“如果你当时换了专业，没准现在保送北大了”，这句话并不夸张，我喜欢中文，也有一点天赋，中文课堂上积极活跃，以至于有一个中文专业的师弟以为我是学中文的。等到毕业，我成绩平平，我后悔荒废了很多时间，考研失败后，自己面临这样的现实——就业。当时已经是4月了，很多该签的企业已经签了。我很不明智地将所有赌注压在考研上，结果失败了，也没有后路，只好仓皇参加地方公务员考试。重庆高院书记员过了初试，但是我放弃了，没有参加接下来的笔录考试——因为在要去重庆的前一天，我签了北京村官。当时我还背负着18000元的助学贷款，即使在一年半之内还清，也需要接近两万元。当时我们家已经负债，我还要还债。所以我放弃了不确定的重庆公务员，选择了确定的村官。我爸爸后来说我不该放弃的，我很想问“如果去考了，没有考上，你会不会说我？助学贷款又由谁来还？”但是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倘若我真去考了并且没考上，他一定会责怪我不应该去考试。我爸爸总是这样，在我失败的时候站出来责备我“你不该怎样”或者“看看别人怎样”，从始至终却没有任何一句鼓励的话……甚至这一次我妈病了，无意中和他说起同学的前途“某某出国”“某某上了研究生”“某某当了公务员”的时候，他就会一如既往地说“你看看别人……”。他总能看到别人的成功，却没有看到别人的失败，以及失败后家长的支持和鼓励。每当这时，我很沮丧。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体会，不被自己的家长承认，不被自己信任的人承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而且这个你最信任的人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还打击你——认识我的人可能无法相信，在我妈病倒的那段时间里，病房里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他还在骂我……我天天守在病房里，换来的是“你蠢”这样的话……我当时最大的感受是度日如年，如果可以死掉……那段时间基本没有人替换我，我每天睡在病房里，对着我妈妈那张沉睡的容颜，做基本护理，一日又一日……
在选择男朋友这件事情上，爸爸一直反对。
如果没有记错，他曾经的教育我的择偶标准是要老实，也因为他不喜欢当年的那个男生，或多或少受了他观点的而影响，我放弃了那一位；现在我选择了这一位，决定开始，他却始终不同意，原因是这位目前工作不稳定；当我无意中提到曾经的那位现在如何的时候，他却说“当初我又没干涉你”；前不久，一个好心的阿姨想介绍一位传说中的“金龟婿”，我拒绝了。爸爸又开始责怪我“我叫你先不要谈的，现在又不是谈的时候”。我亲爱的爸爸，我今年24了，也听从您的教导大学期间没有恋爱，请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而且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一个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依然对我很好的人呢？他一直都很努力，你却一直都没有接受他，这让我矛盾而难过。
你希望你的女儿全能而听话，但是你看，每一次我挣扎按照你的意思走了下去，一旦失败却反过来被你责备，这条路上我压抑难受，再也走不下去了。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好好生活一次。我既不全能，也有自己的考虑，实在无法担负你沉重的期望。如果你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应该会很生气。但是之前的沟通全部化为泡影，总是以你发脾气骂我结束，我已经没有沟通的愿望了。
在父女之道上，我们俩越走越远。虽然别人看到的不是这样，我也不希望这样，但事实上确实如此。我真的很累了。
或许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妈妈也很有可能要躺在床上度过一生了，你迫切地希望我可以出人头地并且嫁一个有责任心的有钱人。第一个我会争取做到，但是第二个没有可能，至少现在不可能。抱歉。或许我欠了你的，但是我依然有被尊重的权利。
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爱这个家，可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我却不懂表达，只是无论是妈妈还是你，我都已经爱不起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