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城
把自己高擎的太阳城,从历万年腐殖的淋漓泥水中挺身而出的太阳城,在浮动的那一刻喉头哽咽的太阳城,是当今世上最堪辉煌之地。
太阳城的林木的鲜花是从前的蛆虫与蜻蜓的幼蛹,太阳城的马是从前的水中气泡,太阳城的人民是从前的一串串一汪汪的蛙——它们沥干了身上的湿,在阳光下摊晒无用的蹼。
太阳并不可见但是存在。太阳城上不敲晨钟和暮鼓。太阳城里四处奔跑着活泼的青年男女,在奔跑中他们从口里掏出巨大如斗、八面玲珑的玉质容器,举过头顶,于是一束温和的阳光便在摇晃中卷上赤火、变成锥体、带着被招抚的嘶叫屈伏。流光溢彩的马,竖立浑身毫发,四蹄凌空,一洗扑面而来的黄金面粉。一万竖草木张开血盆大口,急促地鼓动肚腹。
“谁能阻止他们?他们吞食了太多的阳光。天空却只有一根倒垂的羽毛吹拂着太阳城,这成了无济于事的安慰。他们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来历?”
“那时我还是一个婴孩,一只幼嫩的水螅。”干枯的人说。他坐在他的洞穴里,捧手掬住自己的脚掌,地上淌流着从他身体里溃烂出来的墨汁。“因为大家都拥挤在黑暗中,不知道谁是谁,也许有谁好奇,但终没有人做声。”他的耳朵覆盖在眼眶上。“没有谁是独立的,我们是一个整体。直到有谁咳嗽了一声,我们被捞了出来。”
干枯的人吸了一口气,准备慢慢呼出。他告诉我,这一口气即使不能呼成永恒,至少也能呼至永恒的二分之一。可以预料,那时的太阳城已经透明得不留下影迹,阳光穿透它不发生折射。他们还在城里奔跑,但已经失去了吞食的喜悦。
二 风之谷
风之谷的谷口无人把守。但在草原大汗的梦里,有不知疲惫的四万万将士,不舍昼夜地护卫着风之谷。大汗的掳掠兵骑遥隔千里便知此行不利,倒戈而回。
无翼的鸟衔来一粒又一粒的谷外新泥,为他们驯养的风筑造暖巢,他们把风称做:宝宝。蠕动的风从风之谷的干涸泉眼里涌出,如一堆堆席地抓挠、龇牙咧齿的红老鼠。“妈妈。”某一只刚出生的无知的风这样叫,无翼的鸟们折颈哄笑。“我有气喘病。”一位无翼鸟抗议说。
风之谷作为谷的意义是称职和丰富的,它不惧怕风的繁殖和鸟的肥胖。它是空心的,它的空心每夜都在疼痛中浮肿,天亮时它昏厥过去。
风之谷过去是一块陨石,过去它一直沉睡。在动荡的白色的泥淖的梦里与狮子互相撕咬,被撕破了头,掏空了心。
成熟的风活似一扇扇晶亮油嫩的奶酪。皮上粘着一撮撮的寄生虫,他们是误闯风之谷的人,只得藏在风的皱纹里,才能暂时躲过鸟的勘察,从天而降的利嘴。寄生的日子里他们昏昏沉沉,以为这样下去可以苟且偷生。不料打错了算盘,究竟难逃一死的厄运。
成熟后的风,被鸟们盛上餐盘,被利器肢解。但仗着肚里的膘,它们从不发出怨声。
“他们以为他们驯养的真的是风?而不是烟火?他们以为风之谷是一块陨石?而不是一个轻浮虚无的命名?”大汗愤怒地说,“如果他们再不矫正他们愚蠢的嘴,本王必当御驾亲征。当然,我知道,我挥军前去时,风之谷必定已被真正的风夷为粉末和废墟。后来者已在那里建立了富庶的城池。”
三 酒府
酒府不是一个府邸,不是窖,不是葡地的一片华厦。
它是海市蜃楼和空中花园,是被流放的乐土。但没有人计较这些,酒府既然不愿意做陆地的附庸,那么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可以忍受的。
醉心人们,他们蹲在红熟的木桶里,诵念无著经书。他们不可鱼跃,否则必然摔死在空气中。慈悲的众木桶深深怜爱着这些粘稠的螺肉。为治疗他们青淤的盲肠,众木桶眼泪花花地在雨中呼告:不要走得那么快,不要走得那么快啊,请你停留。它们信奉一条至古的巫言:悲伤使人明目,哪怕地广人稀。
醉心人们,他们捣碎风帆,凿穿层峦叠嶂的船。有一群猫、一群藻夹杂在他们中间,掩饰他们受了风寒的鼻息。只要哪一只木桶打一个连木桶自己也不在意的呵欠,他们便乘隙万众一心地跳入恒河——外景是一场铺灭眼幕的致密流星雨,甚或导致整个恒河的下坠。他们开无法无天无拘无束无遮大会。用佩剑敲打炊锅。他们的目的是等候一丝袅袅和一曲清笛。
“如果这件事情只发生一次,我早就接受了诱惑。”唯一自愿留在岸上的猪头螺肉从桶中探头说,“可这是日复一日的公事,是万古的苦役。哪怕让我复述一次也让我惊恐得心胆俱裂。”
其他的蛹不也同样形销骨毁?
“最可怕的是,他们会醒在别处,睁眼满是蒲公英和萤火虫。那是新世界,他们用新生的智识徒手伐木,制造木桶。陷入了永远的轮回,失去了旁观的机会。”
“记住,这段话我只讲一次。”
四 回音壁
回音壁上钉着一枚瞳孔,作为回音壁的荣誉之徽。凑近些看,不止一枚,是炸开的无数枚。倘若收摄心神再看,瞳孔纯属无中生有,所见是回音壁——这寂寞华章,密密行缀着颤动的无数蝴蝶,万羽扑闪的轻翼——回音壁前方,平整的地表塌陷了。
另外一种传闻:回音壁是一面峨冠博带的镜子,脚踩一个体重计。它伫立在风暴中心,溺死多余的唇舌。‘LOW-LI-WI’,降音,这便是回音壁下的原住民们穷三生以求的素服美色。
白猴族和一些猫科动物把皮毛抹上琼浆,在回音壁下风餐露宿。出于特殊的目的,它们统一了部族的想象和回忆,他们宣称他们的部族是回音壁唯一的土著。流血的藤萝伸出舌头表示轻松的异意,白猴族们便把它们赶尽杀绝。回音壁,一年比一年更加干净。
如今,白猴族们似乎不象以前那么执意于天浴了。叛逃者在他乡散步谣言,那些谣言让回音壁下的白猴族也将信将疑。外出前,它们不再在碎玻璃片上训练走路,它们在回音壁下铺上圆形的鹅卵石,蹦蹦跳跳地择地而行。回音壁的缄默使他们也习惯了这缄默。
“我们再难以追朔回音壁的神秘起源了。”被杀的藤萝流着悲切的泪说,“我们再难以知道回音壁是什么了。也许不止我,不止我们,回音壁也无法忍受空虚。没有一个勇士胆敢施箭向它射杀。没有人有那么伟大的居心可以从回音壁上救下一个情人。回音壁厌倦得只剩下一个打鼾的次鼻音。”
“我们仍然不离开回音壁,不是因为坚定。乌托邦早就被证伪。一点希望也至于无。旷日持久的争吵和仇杀足可让我们消磨时日,顺遂自然的心愿,我们的牺牲就如流水一般获得意义。”
五 蝙蝠洞
蝙蝠洞有渊源流长的历史,它打着旧的旗号,逶迤着走在千年的流沙河中。它的兴趣是博爱的收集,深厚的掩埋,和沉默的凭吊。
尸体,遗骸和骨灰是蝙蝠洞的邮票。它用无限的时间品味他们,品味的方式是端详。它御风而行,奔走在逦廊的圆柱之间。它穿越浮云,抵达风头下面浮云映照着的低塘。
它盛满水,等待干涸。它穿着秋衫,等待冬装。值得说明的是,它等待的肯定不是棺木,而是襁褓。
关于蝙蝠洞,有这样一个平实的笑话:老鼠说,我现在正和蝙蝠谈恋爱,以后孩子们就生活在空中,不怕你们了。猫冷笑一声,指着树上的猫头鹰说:但是我和她联姻了,她已经怀上我的孩子。
对话者是老鼠和猫,被谈论的则是蝙蝠与猫头鹰。蝙蝠就是蝙蝠洞,它背负躯壳。猫头鹰则藏起了脑袋,只显示自己浓密的毛发。为了构成造物的平衡,它们一个站立,一个倒挂。它们的周围,正如同悲剧被认做笑话:月缺花残,所有的荣光都隐退了。
老鼠和猫继续在地上嬉游,背着洞的蝙蝠和割下头的猫头鹰则一起飞向黄昏。最后一个宏大的音符是决堤,伴奏的是柔情似水的夜曲。故土的历史结束,来接引时间的方舟抵岸了。
(前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