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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磐丝发表时间:2003-06-23 0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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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有活儿了。一位师姐让我、博纳还有孙虹和方婧艾去电视台跟一个节目组干活,我们都挺高兴,因为早先我们一直听到关于某个人的一些说法,其中一部分就是他的业绩——他在哪儿干活,干些什么,干得如何,在我们看来接到活儿是件体面的事。
除去上课,我们剩下的时间很有限,我对报销出租车发票也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总是骑自行车,他们也差不多情形,博纳和我骑车,另两个女孩挤公共汽车,更多时候我们分头走,我骑车骑得屁股发疼,坐在全市的各个区县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地名管理办公室、街道办事处和各个平日里绝发挥不了一点用绝不会被记得的陈设般、街角丢的破旧电视洗衣机壳子似的机构中不约而同地硬的椅子上,看砖头那样垒起来的书和资料,受到了味道不约而同的茶水的款待,这些茶是用干干巴巴的陈茶叶泡的,递茶时我跟那些同志都露出一个干干巴巴的笑容,风土人情和地方趣味全往盖着干巴章子的大厚书上找,摘录下来、拍摄下来、复印下来,到写时我们只能绞尽了脑汁往里头兑,是很辛苦很头痛的。这工作时时荒诞可笑不无奥妙的趣味,有时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是土地测量员,或别的什么员,风物志搜集员,地区故事调查员……写串联词、节目稿子到深更半夜,甚至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用功得很,就迷糊了。台里的人很喜欢开会,开会了我就特别清楚在给电视台干活,常开车拉到一个地方关起来就开,有次到苏州关了整三天坐着,桌上堆满带壳花生和花生壳,坐在那儿脑子几乎无法转动,躲在花生壳山之阴往纸上乱涂乱画。台里吃的很多,博纳很高兴,逢吃饭的点儿往那儿跑,另有零食无数。我们不停的写,字如蟹爬,内容如浆糊,缺睡缺氧,疲乏不堪,但我们吃啊吃,一天到晚不分顿地乱吃东西,饥饱不辨。我觉得我脸色不好,而且发肿。
这时兔子仍在麦当劳拿三块钱一小时的钱,劳动力价廉物美,我们的和钱的兑换没这么明确,本身也不见得更有价值。可我偶尔喜欢我们的活儿,他们夸奖我干得不错,我的确干得不错。干活让人感觉变好,就像暌子去拍电影,汤汤也开始卖出去一两张画,价钱很便宜,我们还是很高兴。各个方面都有了新的空间,甚至带来不少灵感。同暌子的关系让我紧张,由此自然而然地有了斡旋和下意识略作疏远的余地,在我和我参与的三个人的生活之间制造着间离,这生活将我汲取,我也不自觉地稀释它在我生活里的浓度,刚好这时候……刚好没有让显得刻意,刚好不用在意。我有时还想到养家糊口的问题,这让我有点畏惧,但乐观总是占到上风。另外我父亲喜欢在每周末晚上从电视上的字幕里看我的名字,一些远亲近邻打来电话,认为那很出息。我渐渐不以为然。
我的工作,是一件无益且缺乏意义的工作,我深切地感受到在其中被作践、被迅速耗损又毫无作为百无一用,除了贫瘠地满足一点不高级的虚荣……坐在大播室里切换充满人的画面,手里握着不攻自破的虚无的权力,这些画面里的人的权力也在这里面腐蚀消化掉;即使一个内场导演,头戴耳机,接受调度和施发调度,他能感到周围莫名其妙的羡慕和服从,这种服从并非仅出于非专业对专业的接受,还有盲目自发自觉的不平等。……他们夸奖我干得不错,博纳走了他们就拍着台子双脚直跳破口大骂,我知道他们能骂每个人,如果我也走,还没出门口他们就会翻脸,把人都掼在地上。这叫人心凉。他们待我全都不错,在解除台里人身份时很可爱,我还记得章宣,导九三的,和我一起在半夜骑着车离开电视台,说的一些让人心里微微温暖的话,我们还和王芸坐在漆黑一团的花园后面一个接一个说笑话,仿佛相亲相爱,还有高老大……可他们恨我们,我们狠心一走了之弃之不顾,他们就恨我们,他们这么生我们的气,还不在电话里流露,又客气又甜蜜,推心置腹、诚恳动人,让我想哭,我说:“不。”说这样那样搪塞回绝的话,他们咬牙切齿的,我们都没情没义……
一直忍不下心走,最后要走是想到了我很有可能是自作多情,走只会给工作造成一些麻烦,他们也没什么难过的。二来钱发得很迟,一直没拿到手,若退出不干,势必最后几集等于白干。所以我了好几个月,待到春节以后。而这其间暌子出了事,我就在电视台恶心恶肺地待着,脑子里长时间嗡嗡作响、空白一片。我参与传播免洗免烫免思考的信息,愚蠢像伪装起来的瘟疫一样扩散,弱智节目的弱智将人的头脑鹊巢鸠占,我几乎怀着豁出去的恶意,千篇一律老不要脸地发问:“猜猜这是干什么用的呢?”“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我们一起来做个游戏好不好?”我们随手在录播节目里捏造现场打进的热线电话竞猜数目、随手给所谓嘉宾过气演员参赛队加几万几十万分,胡作非为地编假冒伪劣实例,“不嘛——人家偏偏要这么做你偏偏要看难道不是么?瞧你那傻样——”最后我厌倦得要命,脱了力,就再不去,一心挣钱的孙虹也觉得没希望了,那边屡来抓人,我们都铁了心不去。但已经是断断续续好几个月,事情都变得不敢认。这已经到了后来了。

我在干活的同时,学校里也有五花八门的事情。我们班演出了一次,我没有小品上,就在宣传以外负责音效,台下一边用屏风挡着,有一盏小灯,得十分留神,好处是幕间可以放自己喜欢的音乐,趁着要盖住幕后搬道具景片的杂乱声给人开得大大的。
暌子他们班也演出了一次,暌子演《动物园的故事》。这之前有次我在长明写东西遇见傅筝,他过来问我能不能把他的戏和我说说,我当然说好,于是他就开始说。同级导演系的某人很喜欢给人说戏,一说就既认真又天真,说童话似的,声光音响布景都像城堡夜宴上的餐具一样竞相翩翩起舞,而他就热忱地把这些统统也要让你看到。……傅筝起初不那么兴奋,他边说边想,有时有点慢,但始终都有着张力,没有关于舞台的描述,好像台上黑暗着或空无一物,全部意义在于他一个人的演出。我分不出他是渐渐进入的还是原本就在那个状态里,在我鼻子前两尺处他演着戏,眼神的陡转变换,凌厉又温和,像二十年里难得遇见的清泠泠的月光映在我的眼睛里,我又似乎猝不及防难以盛接,它便穿过黑色的走廊钉在一个神秘的身后的世界。这教室里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惊心动魄,他声音不高,我心里满扑扑的,步步为营,一阵阵起冷痱子,跟听到了清泠泠的小提琴拉起来,脑袋发晕。我能叫小提琴给迷奸了。傅筝在说话和演戏两边倏地进进出出(甚至是他不由自主,他了然一笑,雁渡寒潭),我看着他,眩晕下心生感叹(和感动),这个人真是有天赋啊。这时我爱着附在他身上的一个东西,这东西具有使人不寒而栗的力量。说到底我没有帮他什么忙,他跟我梳理这戏,慢慢弄圆了,像是它自己要长起来,化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它咬开我们,给我们的创口麻醉了,吸噬了一点魂魄,局部昏迷时,我们一直给它补充着,把一个个不出场的人都画成形、吹上气、他们就自个儿在唯一的男演员傅筝周围满台飘荡。
打扫卫生的老太婆终于把洗衣小姐排挤出了宿舍,她想着“我才是这里的主人啊”,如同一匹老鬣狗感慨万千、警惕而高高在上地每天巡视她的临地,再没有人可以同她争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洗衣小姐比鸟不停还要往哪儿都耐长,她去新食堂做事了。
学校后门口建造高架,院墙往里退了十五米。后来这块地围起来说是要建加油站,这就等于说是男生再也不能站在朝北的窗口心旷神怡地抽上一支烟了。将来某一天一颗火星像一个微型美人满怀哀怨地一边变冷一边往下堕,满楼男青年就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飞得满天都是,遮天蔽日,女孩们一时忘了火情危急,全仰着头看这蔚然奇景,更有有情人向着她认出来的灰(踌躇满志地觉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此时放下一颗心,很有几分得意的)传秋波,就跟打飞碟似的。学生处让我们去抗议,吃完晚饭,大家就散着步逛到工地上,工地上一个人没有,随便贴了一些表示反对的信,有一搭没一搭掰了几块砖头,我们一大堆人没事干边上悠闲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阻止,一点冲突的影子也看不见,也没什么人闻讯而来,多少有点失望,大伙儿收工散伙稀稀拉拉回去了,路上还碰到暌子班一个男孩,急匆匆往回赶,见了我就问:“怎么啦?”我说:“完啦,没事,这都回来了。”他说:“啊?我在外滩他们打手机把我给叫回来说有热闹凑,我还打的呢,这就完啦?”
结果加油站没有造。我每次深夜从电视台回学校经过后门,都一大片由无数盏探照灯发出的光从高处透出来,好像我们上方正建造着新的城市。旧城已入睡,学校的灯已经熄了,绕过男寝总抬头看看暌子的窗,若里面点了蜡烛,则能看见他大红色的国旗帘子,五星摇曳、隐隐发光。在女寝三楼的水房,面对窗子,又一次望见那块宽阔明亮的工地,这样的夜晚像是搬迁到了月球背面,每个星球上都有人望着这样荒芜、冷漠的光,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孑然一身。而在这个窗子前,我再不能见到汤汤悄静无声地从街道的对面走进一丛白色夹竹桃里,粉楞楞晃着晃着的花墙。


10

我清楚记得我那天下午都在干什么,一桩桩挨着数,让我有些胸闷。那是星期四,星期四下午没有课,我去赴了一个小约会,随后在一处闲逛,接着又闲逛到另一个离市区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亭子和人工湖泊,很少看到人,我始终都预感似地漫不经心,还忽然想和汤汤打个电话,我找了个投币电话,一开始怎么也接不通,后来我发现是电话坏了,挂上听筒,哗啦一响掉下来三四枚一元硬币,我拿起来揣进外套口袋里,我的口袋又宽又大,我手拨拉着这几个硬币不知道往哪儿走地走,起初太阳很好,中间又下了点小雨,雨没下起来,天暗了。我想回学校,可过了一班车,要等两个小时。我不知怎么就没往外头找公交汽车。大概是我穿了条新的杂花短连衣裙,配的鞋子很少穿,磨脚,越走越不爱走。
算了算了,汤汤这会儿正在给暌子他们帮忙,他们班的演出之后还有三四个人要上额外的戏,汤汤也接着做灯光。也没有呼机。
傍晚时分,我望着郊外袤茫的天边,心中竟徒生凄凉。
回去的路上先收到王小姐的寻呼,不知道是哪个王小姐,又响就成了毛小姐,原来是毛豆,毛豆毛豆的叫多了,好多人只知道毛豆不知道她姓王,即使知道也快忘了。我想她大概找我排戏,我在她那儿演一个偷钱的野孩子。后来陈洛又呼了我三次,我回不了电,不知道什么事。车开到徐家汇我就没去给帮汤汤看他要的唱片,因为想赶紧就打车回学校了,也没往寝室回电。
学校女寝下边的会客室一如既往聚着一小堆人。我到了寝室,女孩们扑面而来:“暌子摔伤送去医院了,从台顶上掉下来,听说是去搞一个灯,灯突然亮了,功率可能很大,他就掉下来。”……“啪”的小小的一声,就像碰到了灭蚊灯的飞虫。“流血的,这算开放性骨折吧?”我说:“什么医院?”“华东医院吧。”我说:“噢。骨折,应该不很要紧吧。”她们说:“应该没大碍。”我说:“死不了。”她们说:“死不了。”我愣了愣,说:“汤汤呢?”她们说:“他送他去的,没消息呢。”我打了个电话找傅筝,别人接的,说他回家了,在家住。陈洛说:“要不你看看去。”我想了想似的,其实没想什么,说:“噢,我去找找看。”
我往楼下走,出了校门口被吓回来,坐在花坛的灯下。一会儿有蛾尸往我身上掉,我难以忍受,就躲到浓郁的阴影里去,心想着华东医院大楼西墙上朝着高架的巨幅广告牌——什么内容?想不起来,离女寝三楼的浴室和水房非常近,就在窗子外边,一直都看到也想不内容,宿舍里的淋浴不供应热水,每年只有短短的一夏有人使用,天气一凉就再没人进去,灯一直是坏的,没人用的季节里一直显得阴森,那广告牌的光就直接透进来,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拿着茶杯站到淋浴室当中突兀的一张椅子上,把有心理准备的方婧艾都吓坏了,我让她站上去给我看,只见那后头的光白森森照出一个黑影,悬空一般,煞是可怖,我们便不敢真的这样吓唬人,说是要给人真的吓出三长两短来……要真是如此,那人也要送去华东医院吧?华东医院知道我们好多秘密,暗疾和创伤,它知道的秘密我也不知道……李小重的孩子,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男生楼也没有把广告牌全遮掉,露着四分之一月亮般照着我。我胡思乱想着,陈洛和孙虹来了,陈洛说:“咦?你在这儿啊?”孙虹说:“我们说不知道你找到没有,下来看看。”我说:“没去,我饿了。”我说我们去校门口买茶叶蛋吃,孙虹本也有此意,我们就去老太婆的小推车边上买东西吃,我不想吃茶叶蛋,觉得会噎,就买了好多豆腐干站着吃。陈洛说:“你没吃饭啊?”我说:“中饭晚饭都没。”
买的时候三四个暌子班的人往这边过来进学校,没有我熟的,他们看到我了。
吃着,汤汤来了,在这儿看到我有点惊讶,我正往豆腐干上抹辣酱,我说:“暌子,他要紧么?”
“唔,”他说,“你回来了?”
“嗯,那谁还问你能不能给帮忙,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一会我把他电话给你。”
“噢,我回来给他拿点东西再去。”
我问:“怎么回事?”
他说:“当时我在下面,暌子在转一个灯的角度,那灯突然亮了。”
“怎么会突然亮的?你在哪儿?”
“原来以为是这排灯电源没开,结果是接触问题,他往后退,一步没踩好,上面有很多木条都脆了。”
“那什么灯这么凶?《死无葬身之地》用的那种正面打过来的灯?”我看到汤汤袖子上有一块血迹,白衬衫和深蓝毛线背心,心有些发紧。汤汤察觉到,略带嘲讽地说:“这是扛他下楼时候胳膊撞墙上弄的。”
于是我说:“不会瞎了吧?”
汤汤说:“没。”
我说:“没事,汤汤。……伤在哪儿?”
“差不多是脚踝,拍了片子,不太好——”汤汤看看我,我说:“你什么时候给那人回话?他等着。”
汤汤说:“过会再说吧。”说完就走了。
我说了不少无聊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之后有点郁闷。我想汤汤等我说“我和你一起去吧”,他也有点郁闷。

之后一天我一直想去看暌子,这天中午男女生宿舍间空地上的小卖部搭好了,门房的毛姐当了掌柜的,她丈夫来帮忙,一箱一箱东西往里搬,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毛姐大大咧咧的,成天笑吟吟,不知道为什么事这么高兴,还是什么事她都觉得挺不错,原来的小卖部有个狡猾抠门的老板娘,东西价钱翻倍卖八成是她的主意,可也有人说那老板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然怎么会让她这么干呢?总归是夫妻老婆店,一块儿开的这么个店,实在太黑,这才被关了。这个老板眼睛不好,会看相,他说他的眼睛是给人看相看坏的,他这儿能打听到不少事情,当初我进校还没多久的时候,他和我说着话,暌子一进小卖部他就皱了一下眉头。夜里小棚子鲜红的小卖部就此没了,新的小卖部就在楼下这么近,大家都懒得很,最好一点路都不要走,谁还理会那个呢。只是新的小卖部买不到烟酒和蜡烛。
过了会儿我突然开了窍,老老实实快快活活和汤汤一起去看暌子。暌子白寥寥地躺着,眼睛很活泼,漾着笑意,他对着我说上海话:“侬来啦?带好吃的了么?”停了停又说:“侬想吾伐?”这人的上海话说得很好,这人有时喜欢要讨人喜欢了,就跟蜜做的小孩一样,可拿不住。我说:“想——朝思暮想,都。”我就以为他没事。

这事的结果却是暌子跛了。这是过几天暌子亲口跟我说的,我当他胡说,但他眼神还是很灵活,还有点笑,没有故作悲戚或者严肃,我反而觉得是真的了,脑袋发晕,便抓着他的手不放,平时我很少碰他,这有些不同,我们仍摆脱不了一些拘谨,如同某种禁忌,一个咒语,我们会将手指所触碰到的变成无生命的灿灿黄金雕像……同一个班里的孩子都很亲近,随随便便的,到处勾着挽着,也亲吻,因为上课实在太闷了,有时是出于高兴,或忽然不可名状的忧伤的袭击,这也没什么,和别人就不行。就像刚从一嘟噜卵里出来的透明软脚小蜈蚣不分你我,万爪挠心,牵肠挂肚,无知无觉……他的神情让我僵持住了,像在台上找不到动作般不知如何是好,是继续靠近他还是放开,我还抓着他的手,笑笑说是你背姑娘背得太多了,每背一次算娶一个媳妇,折的。他想起什么挺高兴地说:“是医生太傻啦,我发现了,他是全医院第一傻的人,你知道么?就像张顺平是我们班第一傻的,我是第二傻的。”我说:“放屁,都把你排第一。”他又不笑了。
我的思路有些接不上了。
我记得他那时在很远的地方,我从呼机上看到陌生的地区号、姓氏代码,从床上跳下去回电话,听到电话里那人叫他:“暌子——”,那个“子”念得很重,像他也是春秋战国时的一个人,不似我们读得那么轻,觉得又新鲜又好听,我听到他啪沓啪沓大概是踢着拖鞋快步过来,拿起电话,开口便是那甜蜜的笑洋溢出来。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要不选修课的学分就不够了,又问那边冷不冷呀?他说冷啊,昨天他都穿羽绒服了。我说,哎?你带去的么?他们看见你走的说你带的包很小,怎么放得下呀?他就解释了一番他带的包的大小。
我还和汤汤坐在东排高高的窗牙子上心不在焉地看他演戏,只知道他在那儿演着,说台词,心不在焉地快乐着,我回着头看身后四楼下面的草地上都有些什么人,傅筝过来拍了拍我的腿,让我给暌子叫好,我乐了,始终没叫,他说“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的时候,我觉得看熟人演戏其乐无穷。这也就是一个星期前。
那时他皱着眉头认为无比莫名其妙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还抓着他的手,惹他嫌厌,他坐在床上,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就放了手,站远了一寸。
我们两个人都颇轻快,气氛挺轻松似的。
他笑着说:“对了,你还在追我么?”
我一没防备就笑了:“在。”
他说:“得了吧,你追得上么?”
“不知道,”我说,“你说呢?”
他说:“追不上吧。”
我说:“真没面子。”
他明媚地笑起来:“追上了才真没面子呢。”
我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气急攻心。
我说:“一会儿汤汤就过来了。”

原来他真就此跛了。


11

随后,暌子交给了汤汤。这是他二人在一起的七十多天。一粒砂落入深海的蚌内,受磨砺疼痛的柔软肉体和分泌物层层包裹的幽黯、昏迷与隐藏着兴奋的七十多天。我则向别处打发辰光,如被许诺将拥有日落前我路途所圈划的范围内的东西,我埋头远走,日渐偏离圆心,或是佯痴作呆丢了出发点,一条不坚定的、弯曲的、涣散的线的一头无法同另一头回合,将和夕阳一同消沉入江海,最终我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12

手指有时沾上肉桂的气味,搅动自己的生活,炭火(浓缩着有历史以前真正自由的树和它们的枝叶摇曳碰撞之声)、炼乳和冷却的漫无目的以及无法辨识的命运散布在面前的杯盏中交相掩映,像抢占空间的形体练习,他的下颌低空穿越他右肩胛下方的空谷,一时有一点风,难以捉摸的秀丽和险峻的轨迹。我怀疑店里放着的唱片是我买的那张,Radiohead95年的“The Bends”(他们一般不放这个,音量比较小),放到“Fake Plastic Trees”会跳,临结尾时又像预计的那样跳了起来,循环往复在几句上放不完,好比黑夜里骑车走十分熟悉的路,一个土坷垃,一个小坑,一段楞石子,果然在那里颠簸了,于是有了一些寄托。
但是把它带到这里来的人在干什么呢?
写的广告词总不能叫人买账的时候,我的手卖了五百块钱,我已经觉得很好了。江平川的手也是五百块,我那份是他帮我弄来的,那会儿我正帮他改他的台词——一天吃过晚饭他来找我,传呼器响,我想会是谁呢?一个不熟悉的男生要带来有意思或没意思的新事情,比如可能是沈治修告诉陈洛星期四要过组织生活,也可能是隔壁班的男生借笔记去复印,但我无会可开,也几乎不抄笔记,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不会借到我头上。我在走廊窗口往下看,下面好多人,没一个像找我的。江平川会来找我,我很意外。他是暌子一个屋的,但素无往来。我帮他写本子,他请我吃饭,公事公办的调子,上课也坐在一起,我督促他背选修课的考试,考试时和我前后交卷,当然顺利过关。——他说我可以去和他拍一个手的平面广告,去到那儿我很不好意思让他知道了我曾在那儿试过镜,签过一个很低的价钱,因为有一个人开始整理资料带子,正好放到我画了妆拍犯人一样正面侧面转,听人家说笑就笑,说咧开嘴笑就咧开嘴笑,说跳就跳,直到让停为止。我觉得我在电视上很不好看,傻乎乎的,而且好像这不是戏文系人的事。
和江平川在这咖啡馆踞着花钱,他花得多,我花得少,谁不把谁放心上,只是正好都找不着方向,老一块儿。有天我们去看狮子座流星雨,气温从十七八度骤降到零下三度,深更半夜渡船上冷得人发疯,骨头刺疼脊背抽筋,他讲荤段子,我就在一边给当逗哏,一船稀落落的人全不做声,竖着耳朵听。我们坐了一辆通宵车去高桥,陆地的东端一团寂暗,隔了很多矮平房看不到海,空气都是潮的,天上乌黑,不见星光,简直像湍急的薄黑色海流在空中涌动,无孔不入,我们露天站着动不了,黑衣黑口黑脸,心下空无一物,我觉得我和江平川两个人乏味得很,再没有比这更乏味的时候,接近了无生趣,我快冷死了,他又抽了支烟,抽完我们调头回去,凌晨四点半到学校。
店里的温度刚刚好。过去还是天龙音响的店时,我们就透过楼梯处整面的玻璃墙看见墙角的一盆高大的绿色植物。
你觉得这件衣服好么?
你喜欢蓝莓么?
嗯。江平川想着那个空姐,一个削肩膀、头发又黑又多盘在后脑堕得脖子微微仰曲的空姐,她掏钱租房子,她给他买东西,她含怨带痴,飞来飞去,如雾如露。那时他在干地勤。
江平川和暌子的关系不好。有次暌子当没看见他,走过来跟我讲话,江平川一袭黑衣一言不发地站着,空气里剑拔弩张,暌子乱嚣张,我也气了,烦他让他走,他有点悻悻。我那一段老忍不住冲他,他老大模大样招惹人。他拿出一支烟来点,打火机又不着,就低着头,孩子气地忧伤着。
他什么时候来帮我把唱片拿回去,我很喜欢这张片子。无论如何我不爱喝咖啡,没情调也好,怎么也好,喜欢果汁,喜欢冰淇淋,喜欢水,咖啡不是我的事,酒吧也不是,我想在自己的地方听它,我以后也不会常常来这里听。
不过也许它对伤的复原没有益处,听到它伤口处的动作都放慢了,停下了,愈合就变迟了,就像我们有时那样,端着一杯水,忽然端不住,水流到地上,缓缓四下流去。所以等他好了再说吧。

汤汤屋子里放了一张地铺,暌子躺在那块奇怪的漂亮的绿色织物上,做奇怪的梦,梦见躺在河流上,河水既浑浊又通透,如同翡翠,他动了动要起来,就忽然像金龟子身陷树脂,变成琥珀以前他醒来,满眼暮色。暌子对我说。这时汤汤从厨房出来,穿着画画也穿的围裙,拿着一个长柄锅子。“呀,你。”他说。锅子里是一些红色绿色的汤,仿佛也既浑浊又通透,“是什么?我从没见你做过。”汤汤微微一笑,暌子也微微一笑,接过锅子捧着喝了。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产生汤汤做了什么魔法药水给暌子喝的错觉,看他们的脸色都那么美,我脸灰心灰,当下不言。
汤汤拍拍我的头,说:“外头玩高兴啦?”我说:“哪有。”他转身进厨房,边说:“来,帮忙洗碗。”
我跟进去,水池子里摞着两三个碗,看是中午吃的,没有堆积的脏碗,别的东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心生爱惜,觉得他二人眼下正踏踏实实过几乎要变不真实的日子,不知会过到几时去?洗着碗,汤汤问:“好么?你也不常来。”我一阵委屈,嘴上说:“是想来啊,事情太多了。”汤汤笑笑。洗完了汤汤把碗放到架子上,我说:“你有没有点高兴?暌子受伤。”汤汤说:“呃?”我说:“我就有,乍一听到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喜欢,就像拿一支香去看菩萨,到了前头吹一吹,上面忽的亮了亮。——没有还是不承认?”汤汤停了一下,说:“没有。”
午夜时分,暌子就像一只拴在石膏墩子上的金皮肤的兽,睡在埃及艳后的眼影之上。纤细的看守长大成人以来首次不失眠。

博纳看上一年级主持人班的一个女孩,叫季琪,五官很秀丽,大眉毛,身子圆滚滚的,细巧而丰腴,头发留特长特好看,中分,打卷子,一咎一咎枯了黄了纠结不清,跟水鬼那样,只是没有那么蓝映映。她总是神情散漫,什么都不放眼里,傲可一点不趾高气昂,啥事不用做,全是气质,可把博纳给迷坏了。她凭着高兴,想干嘛就干嘛,也想不到理会你,你爱陪不陪,人都不陪博纳也不能不陪,说乐此不疲是假,疲是疲,差点疲于奔命了,乐该不会是假的,可怜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打理着自己钱和感情的博纳百八十来斤的跟着在地上跑,热汗冷汗一齐下,人家季琪时而懒洋洋,时而就倍亢奋,一意孤行在天上飞,跑死你。我们看博纳忙了老半天,看来没戏,郗闻说怨博纳太规矩,换他孩子都生了,博纳小眼一瞪,较起真来,因为郗闻这家伙没什么道义可言,季琪搁他眼里又仙女似的,过了会儿又十分沮丧。我安慰他说:“北京妞都很屌,万变不离其宗。”我们成天给博纳灌输他自己其实炙手可热的概念,模样不赖又聪明能干,要浪漫会浪漫要挣钱能挣钱,我们告诉他,自信则无往而不利,烂郗闻总能手到擒来是因为他总信自己能手到擒来。博纳觉得郗闻比他瘦许多,老是咬牙切齿盯着郗闻细胳膊细腿瓜子脸,妄想用意念转移一块肉过去。有回我画图,他嘟着嘴在我本子边上用小悠悠的字写了:“少女小博的美丽与哀愁。”
也不能谁都像三儿运气那么好,三儿和一个日本留学生谈恋爱,一个日文字不学,那女孩娇小可爱,殷勤倍至,每天早上都起来给三儿做饭团,三儿让干嘛干嘛,对三儿特好,三儿还显得挺无所谓的。三儿还上了电视,“中日之桥”,主持人问的话和三儿的回答逗死了,看得我大半夜一个人哈哈大笑,我爹在楼上都给弄醒了,一脸疑惑。

宝姑娘住我们寝室西北角,要出门进门,她的大脚丫子就撂在外头碍着你们,还会问:“呀,我的大脚丫子是不是差点碰到你呀?”说着就特乐,咯咯直笑,笑得浑身乱颤,我们就特别想去掐她的脖子,心里浮现一掐她就汩汩往外渗油的画面,觉得很恶心,她自己就老说就是爱让我们恶心,我们一恶心她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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