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受命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大国师王威发表时间:2014-02-05 00:11
  

一百四十一:文王受命

 

 

对于当时之周人而言,姬昌主政的时代就这么落幕了。

然而对于后世的周人,姬昌的影响才刚刚开始。而对于三千年后的中国人,姬昌还在各种神魔小说、玄幻影视中以仁慈的君主面目出现。

姬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难回答,早在先秦时代,楚国诗人屈原即在《天问》一文之中,慨叹难以捉摸姬昌的“圣人之心”——

为何姬昌在西周凭借的是谁的威权,居然张弓持箭统率军队征伐他国呢?

既然姬昌惊梦而惧,唯恐死后祭祀无保,为何他的后代还能昌盛久长呢?

西伯姬昌年老体衰时仍发号施令,执鞭指挥戎车战马去他国牧地行征伐之举。姬昌晚年时为何放弃了旧有岐邑之社庙、吞并商王朝之崇国呢?

或是不远千里前来归附的贤士,或者叛纣而隐姓埋名前来的投奔义士,他们都汇聚于岐山之下,他们为何都能依附于姬昌一人呢?

商纣王身边有了善于迷惑男人的妇女(妲己),又如何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稽察到姬昌不断征伐之目的呢?

商纣王杀害了姬昌的长子伯邑考并将其肉烹制为羹赐给姬昌服食,姬昌因此而向上帝诉告。为何商纣王自身终遭上帝惩罚,以致商王朝的命运不可挽救?

当初吕望在店铺之时,姬昌是如何识知其贤才的?

后来吕望在祭祀时鼓弄鸾刀而传播出声音来,姬昌为何而喜悦呢?[1]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悬案,乃是姬昌一生看得见之行迹,或许我们就事论事,大可以解答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在这些明明白白看的见的行迹之中,我们是否就可以触摸到姬昌本人真实之心迹呢?

他真的是死忠于商王朝,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信念?还是说,自从羑里被囚七年,他就决定了叛商反商,并为继任者姬发谋划了至为周详的灭商战略?

要理解姬昌是什么样的人,要理解姬昌这个政治家,就得从他最受后世争议的一件事情说起了。

那就是所谓的“文王受命”。

姬发灭商之后,周人将功德完全归美于姬昌主政,对于姬发的武功反而着墨不多。

这固然是姬发主政期间穷兵黩武,搞的民不聊生。相反在乃父的宽仁之德政下,周人能得以休养生息的缘故。

然而也有说不通的地方,须知,中国人知人论世,又有最现实的地方,最为尊奉武功开国的君主,即便是姬发、秦始皇这样屠伯。

可是周人却一点也不照着常理,而是大大尊崇那个三分天下而服事殷的周文王,将一切的功绩都要堆在姬昌的头上。

周文王谥号中有个“文”字,他的文治之功是不必多论。可是周人甚至把覆灭商王朝的功劳也认在姬昌的头上,甚至要编出早在姬昌主政期间就开始谋划翦商大业的鬼话。

这一切的一切,都还要归结到一件事上。

这依旧是姬昌的“受命”。

 

在本书中,其实已经多处讨论了姬昌“受命”之史实和影响,然而,还不够。

这不够,乃是因为人类的历史,不仅仅是建立在真实的历史之上,同时也建立在丰富的观念之上。

是的,一切的历史,都是观念史。

没有观念注入的历史,也不成其为历史。而观念的历史一旦形成,又会对其后之历史加以影响。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在最后,好好的讨论一下姬昌的“受命”。

如果照着目前的文献资料搜检,姬昌本非“受命”第一人,亦非最后一人。

早在黄帝王朝时代,即有皋陶“受命”,事见上博简《容成氏》——

帝舜摄政三年……于是他任命皋陶以为中央最高法院院长(李)。皋陶既然“受命”,于是分辨人间之自然真理,而用在判断官司上。[2]

皋陶这番“受命”,受的官职任命,他一生并没有继承王位,作为天下共主。而上博简乃是战国之楚国竹书,可见这“受命”一词晚自战国意思还是非常明确。

那么周人秉承的《周礼》,又是如何认定“受命”这一词的呢?

《周礼》中有大宗伯一职,这个官职至为尊贵——

大宗伯的职责,是掌管建立王国对于天神、人鬼、地神的祭祀之礼,以辅佐王建立和安定天下各国。……

他可用九等仪命,规正诸侯国的地位。

一命可接受[君分派的]职务;

再命可接受[君所赐的]命服;

三命可接受[王朝的]臣位;

四命可接受[公所赐的]祭器;

五命可[由王]赐予一则之地;

六命可赐予[在采邑中]自设官吏的权力;

七命可出封为侯伯之国;

八命可被任命为州牧;

九命可担任方伯。[3]

以上之九命都是这位辅佐周天子的职责。最值得看重的乃是第九命,这是天下共主周天子给予诸侯最高的规格待遇。

周礼因于殷礼,姬昌之“受命”西伯,也当是商纣王册封担任方伯。

伯为诸侯之长,是以有了负责调停诸侯国之间的纠纷之权力。姬昌“受命”之初,即负责调停虞国和芮国彼此为国界田地争吵一事。

方伯的这种权柄,最可为旁证的莫过于《楚公逆铭文》。

楚君熊鄂为祭祀其祖先高祖父(熊渠),祭用分摊四方首领。

楚君熊鄂出巡(四方),聚积他准备祭祀的用品。四方首领赞美熊鄂勤劳不懈于国,威仪悉备,照临四方,入贡赤铜九万钧。 [4]

这套楚公逆钟出土于1993年山西曲沃北赵村晋侯墓地六四号墓出土,年代相当于周宣王时期。

彼时的楚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地方势力范围,相对于周王朝(大邦)来说,楚国是天下四方中的一方,一个诸侯,是周政治疆域中的一员,是小邦。

由铭文可知,楚在南方又是一个中央,是大邦,有自己的地方势力四方国,构成新的一级统治层。

这正如商周易代之际的地方方伯小邦周和中央王朝大邑商之间的关系。

方伯权柄之大,已经可谓是自称联盟体系的盟主,这点,在叙述春秋时代历史的《左传》一书也写的非常显明——

天子召集列国元首开会,就由方伯带着各国元首去晋见天子;方伯召集列国元首开会,就由侯爵级封国元首带着子、男爵级的封国元首去谒见方伯。[5]

商王朝时代的方伯制度不得而知,不过综合先秦文献对周王朝方伯制度的描述,可知方伯是诸侯之长的名称,方伯都是由天子册立,方伯能控制众多诸侯国。王畿之内不设方伯。

西周时期的方伯还听命于周王。到了春秋, 天子衰微,诸侯坐大,方伯开始控制周朝朝政。

《史记》上就说——

周平王的时候,周王室衰微,各诸侯以强并弱,齐国、楚国、秦国、晋国势力开始强大,一切政事都由方伯操纵了。[6]

由此,我们再来解读《史记》之《殷本纪》对于姬昌进封西伯之记载,也就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商纣王……赐给了姬昌弓箭大斧,使他拥有征伐其他诸侯的权柄,这样他就成了西部地区的诸侯之长,就是西伯。

……

西伯姬昌回国,暗地里修养德行,推行善政,诸侯很多背叛了商纣王而来归服西伯。西伯的势力更加强大,商纣王因此渐渐丧失了权势。[7]

然而这本无可疑的史实,却因了后世周人对于创业开基之周文王功绩无节制的吹嘘,而变成了一项难倒历代学者的悬案。

 

 

 

一百四十二:天无二日

 

 

 

周康王时期的鼎器大盂鼎上铭文就说——

二十三年九月,康王在宗周训诰盂。他追述文王接受天命,武王继承文王的事业,建立周邦,广有天下,长治民众。[8]

而《尚书》的《康诰》也说——

上天把伟大的使命交给了文王;灭亡强大的商王国、光荣地继承这个使命、让国家和人民有条不紊。[9]

可见,至少在周康王时代,周人就已经将所谓的姬昌“受命”衍伸为灭商之天命了。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天命,周人才能得到已经去世之姬昌在天上的保佑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是以《诗经》上说——

我文王受命于天,上天眷顾武功强。举兵征讨灭崇国,新建国都于丰邑。啊,文王真乃明王也![10]

在《逸周书》上,更直接了当的说,周文王姬昌所受之天命乃是直接来自皇天上帝了。[11]

然而比诸后世之帝王所得“天命”,都有一些神异之传说,比如汉高祖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却是周文王所没有。

在古人朴素的认识里头,得天命,得上帝之命,是要显现出奇迹才算数的。

我们可以看日后周武王是如何在这上头卖力的装神弄鬼,就可反衬出周文王得天命之说,实在是太牵强。牵强到以至于后世专门注解尚书的《尚书大传》都不得不曲为说辞——

皇天上帝将“天命”交代给周文王姬昌,并不是揪住了他的耳朵恳切的教诲他。

周文王姬昌在位的时候,而天下大大的顺服。他推行政令而万物凛然听命。只要听到他的命令没有不照着去执行的,只要他禁止的,大家没有不立刻停止的。

周文王姬昌的一举一动都不背逆天之正道,所以说,这是皇天上帝将改朝换代的任务(天命)交付到了周文王姬昌的身上。[12]

这话那里有点“天命”的影子。

好吧,如果姬昌真的受的是“天命“,那这种“天命”就应该是从他从娘胎下地算起,至少也应该从他即位第一年算起吧。

可是不论是《竹书纪年》、《史记》还是《尚书大传》都说的明白,文王受命不过九年而已。

是以姬昌受命之年,当是商纣王晋封姬昌为西伯之年。

那么,有了商纣王“受命”之加持,姬昌是不是因此野心膨胀了,进而想要当天下共主呢?想要对商王朝取而代之呢?

这同样是不好回答的问题。

清代的史学家马骕曾经力图给出一个能够调合这两者之间矛盾的说辞,却又没有什么说服力。[13]

为什么说他的这套说辞没有说服力呢?就是他想两边讨好,结果两边都不可能讨的好。

在《史记》里头,司马迁说姬昌之谥号为文王,而依着近代学者王国维根据金文考释得出的结论谥法应当形成于西周中期的恭王、懿王阶段,这一说法现在得到广泛认同。

也就是说,姬昌之文王有可能是生前就有的,乃是生称,这就引出一个问题了,姬昌生前就已经称王了吗?

如是,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姬昌已经有了和商纣王叫板的勇气、和商王朝决裂的野心呢?

这同样也是个历代争讼的问题。

唐代撰写《史通》的大历史学家刘知几就以为——

天下没有两个太阳,人间只能有一个老大。

当时商王朝尚存在,而周文王却突然间自行称王了,这就是《春秋》上所谈到的楚国、吴国、越国居然僭号而威迫欺凌天下共主周天子了。[14]

也即是说,如果姬昌真的是传说中政治道义至为完美的仁君圣人,是断不可如此作为的。

 

 

一百四十三:在野之王

 

 

刘知几的这一说辞,也得到宋代历史学家欧阳修的认可——

让西伯姬昌赫然显现他不臣的背反迹象,居然和商王朝并立而自称为王如此长达十年之久,商人怎么可能反而如此安心而不以为怪呢?

辅佐商纣王的父师老臣们诸如祖伊、微子等人,也都保持沉默,相互之间的熟视无睹而不向商纣王进一言,这难道近乎人情吗?

从这一点上来分析,所谓的西伯受命之后称王十年的说法,实在是胡说。

商纣王这个人的性格是那么雄心勃勃又猜忌,再加上至为暴虐。

西土三公之中,他曾经将九侯做成肉酱,又把鄂侯做成肉干,西伯姬昌仅仅听到商纣王这一决定私下发出叹息的声音,就被商纣王抓起来囚禁,差一点就难逃一死了。

商纣王怎么可能在姬昌背叛了他、显示不臣行迹而自行称王之后反而大度包容之,整整十年的时间都不去声讨姬昌的罪行呢?

从这一点上来分析,所谓的西伯受命之后称王十年的说法,实在是胡说。

孔子说:三分的天下,姬昌已经拥有了两分,尚且虔诚的侍奉商王朝。

假如真的姬昌不再向商王朝称臣了,而是自行称王,那还谈什么侍奉商王朝啊?再则说,西伯称王之论,又是哪一位权威人士提出来的啊?而孔子之言语,乃是万世之真理。

从这一点上来分析,所谓的西伯受命之后称王十年的说法,实在是胡说。

伯夷、叔齐是上古时代深明大义的名士,当他们让国之时,环顾天下而没有可以投奔的国家的时候,听说了姬昌之贤德,于是一起前往投奔。

在那个时候,商纣王虽然无道,却是天子。天子在上,诸侯不向天子称臣而自行称王,则是严重违背了礼法制度的叛乱,属于伪政权。

但是实际情况却是伯夷叔齐二人不认为姬昌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们抵达周国之后就在周国停留了好久不走。

到了周武王决定兴兵讨伐商纣王的时候,他们才觉得周武王之起兵乃是大逆不道的叛乱之举,这才离开了周国。

他们这两个人,最开始环顾天下找不到可以投奔的国家,千挑万选选了一个叛乱的伪政权?不反对姬昌的称王却反对他的儿子讨伐商纣王,这难道近乎人情吗?

从这一点上来分析,所谓的西伯受命之后称王十年的说法,实在是胡说。[15]

欧阳修不愧为身列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好手,言辞慷慨,头头是道。理论上之推导,也至为完美。

只是理论完美,就是历史之真相吗?

未必。

最直接的证据应当就是周原甲骨文。

1977年春,陕西省岐山县凤雏村南西周甲组宫殿遗址出土甲骨一万七千余片,其中编号为H11136片的甲骨载:

今秋,王甶()克往密。

不消说,这个密当然是密须国。而周国伐密之年正是姬昌受命二年。

可见,不论这“往密”是在姬昌伐密之时,还是灭了密之后,都证明姬昌晚年已经称王了。

另外又有一周原甲骨的卜辞更说的直接——

祭祀于商王文武丁的宗庙,卜问,王在翌日乙酉这天是否可以祈祷爯中,即在祭礼上立旗,是否向商王文武丁奉献玉器(“”)[16]

这些周原甲骨的出土,胜过了欧阳修洋洋洒洒的雄文了,证实了姬昌晚年已经称王了。

然则称王就意味着反叛,就意味着搞分裂,就意味着搞独立王国,这是后世的想当然。

在甲骨文里头,有一种王的写法比较奇怪,即是一个”字,出现在记事刻辞中。

*入。                         9376[]

《殷墟甲骨文字表》将其归在“王”下,解释说“或是王字”。有学者认为,应为“王”字之变体,这是*国之王向殷王入龟的记载。

这种“王”乃是“在野之王”。

近世学者王国维有一持平切实之论——

世人多怀疑周文王姬昌受命称王与臣下侍奉君主之道义不合之事,其实是不知道上古时代的诸侯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称王。

这种名号和称君称公并没有区别。

这是因为上古时代对于礼法制度的制定尚不周圆造成的。

假如知道了这个道理,就一点也不需要奇怪为什么姬昌既然称王却仍然虔诚的服侍商王朝了。[17]

还有一点也得指出的,即便是到了周王朝,《春秋》所载的称王的楚国、吴国、越国都不位于中原,处于偏远的边陲之地,他们都是异姓之国。

这些称王的异姓之国和中央王朝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时亲时叛。

那么我们再置换回商周易代的特殊历史环境中去考察,周国和商王朝的关系,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文丁诛杀了姬昌的父亲季历之后,姬昌也曾经起兵反叛。

总之,姬昌在境内称王,不过是为了方便统治境内人民的一种国策,正如今天的北朝鲜乃是国际之小国弱国,然不妨碍他们在自己境内自称“太阳”。

准乎此,姬昌受命,受的并非天命,而是被商纣王册封为方伯之命。姬昌称王,并非是另立中央挑战商王朝的不臣之举,而是异姓诸侯于境内自称之“在野之王”。

只有厘清这两条,我们才能够弄清楚姬昌在位五十年制定的每一项国策、发动的每一场征伐的真实政治意图,自然,也包括了他临终之时的那两份一长一短的政治遗嘱。

该如何盖棺论定姬昌一生之功绩呢?这里,我们姑且不用现代人的观念去看他,毕竟我们离他那个时代太远太远了。

周人是怎么看周文王姬昌这位先王的呢?

斯人虽已去,遗惠在民间。

一代代的周人在日后在乡间田野,在通都大邑,在深夜在清晨讴歌着,他们发自内心的讴歌姬昌这一位伟大君主。

《诗经》上有一首《棫朴》,称美缅怀的即是周文王姬昌主政时代——

棫和朴两种乔木何等繁茂,砍下的木柴正可祭祀上天。

我们周王气度庄严肃穆,身边的大小臣工紧紧追随。

我们周王气度庄严肃穆,左右辅臣恭敬地捧着圭璋。

手捧璋瓒仪容壮啊,只有真正的国士精英配得上。

船在泾水里乘风破浪,众人格外卖力地划桨。

我们的周王此番远巡,护卫左右的六军浩浩荡荡。

银河宽且广,灿烂星光有如纹章照亮在天上。

我们周王如此健康长寿,一心一意思考着引进人才。

精雕细刻到极致,是最美的外表,纯金碧玉到极致,是最好的质地。

周王勤勉至极,有如雕琢的文彩和金玉的质地,是天下最好的管理者。[18]

然而,他的子孙如此赞美他,自然是因为血缘上的亲近。太近了的亲人,是不合适给死者做定评的。

这里,我们用的是春秋晚期《墨子》的说辞,这时间,上距姬昌之死,有五百年,下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则又是两千五百年之前。不远不近,也许刚刚好。

墨子如是言——

从前周文王姬昌被封于岐山的周原,他的封地取长补短,也不过方圆百里。

在他的统治之下,百姓兼相爱,交相利,所以近的安于他的统治,远的因他的德政而前来归顺,凡是听到姬昌的仁德,都纷纷前来投奔他。

疲弱无才以及手脚不灵便的人,都在那里盼望着说:“如何才能使周国的领土扩展到我们这里啊?如果那样,我们不也就是姬昌统治下的人民了吗?”

因此天地鬼神使他富足,诸侯归顺他,百姓亲近他,贤士前来投奔他,他在世的时候,称王天下,号令诸侯。

我先前说,仁义之人在上位,天下一定大治,天帝、山川、鬼神必定有宗主祭祀,万民也将得到大利,就是这个道理了。[19]

在中国历史文献中,周文王姬昌的形象乃是文德与谋略的完美结合,既是一位广行德政之君,又是一位历尽患难的创业垂统者。

《上博简》上就为我们描慕这样一个周文王——

周文王姬昌用古老的历法教导民众耕作,他对本国的每一块土地的高低、每一块土地是肥沃还是贫瘠都一清二楚。

掌握天之道,尽知地之利,努力的让民众生活美好起来,这就是昔日周文王姬昌辅佐商纣王时候的情景了。[20]

姬昌生前,当已经是自称为“文”了。这个名号,就好像商王朝开君主成汤在未灭帝桀之前自称为“武”,用意是一样。

什么用意呢?就是时刻提醒自己的政治路线不要偏移。

成汤之所以能够十一征而得天下,就是奉行军国主义,国策之着眼点完全在于军事扩张。

姬昌固然也能打战,生平也打了不少恶战硬战,但是他还是至始至终偏向于内政,希望做到政治清明,是以自称为“文”。

故而,日后西周王朝建立谥法制度之后,将“文”视为第一等的美谥,是以在《逸周书》的《谥法解》里头,几乎把人世间的一切美德都拥簇在这一“文”字之上。

能顺应天地自然规律谥""

道德广博深厚谥""

勤奋学习、不懂就问谥""

仁慈惠爱、爱护百姓谥""

怜悯百姓、对百姓有恩惠有礼貌谥""

赐给百姓爵位谥""[21]

姬昌“文”这个称号,影响了中国历史悠久的谥法制度。

帝王以谥号中有“文”字为荣,比如汉文帝、隋文帝等等,就是臣下,位尊权重之余,临死之前,不得个“文”字,颇有死不瞑目之慨。[22]

 

姬昌临终之际,如此絮絮叨叨,就像日落之前的最后一抹余晖,既让人感到温暖,又清寒。

《文传解》和《保训》这两份难得可贵的文献资料,足以让我们全面了解和掌握姬昌战略意图和他作为一个伟大政治家所作出的远景规划。

他将在天上保佑他的子孙。

他是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将周国交付到姬发的手上。

终于,他撒手而去了。

他喜欢易经,在羑里的监狱中,他曾经一次次推演过的自己的运命。

现在,是他运命的终点了。

可是,也正是周人的又一个新的起点。

他也许永远听不到后人借着他的口,对他歌颂的歌声——

振羽翱翔在天际啊那只凤凰,它从天而降叼来一本书送给我姬昌啊告诉我这就是天命。

抬头往苍天啊,根据这神秘图书上的指示,看来商王朝是将要灭亡。

苍茫无际的辽阔天空里头,隐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天神的指示都明白的昭示在夜晚天空的房宿之上,老天给我的使命啊让我不得不仰望太阳。[23]

这一刻,周国未来的新君——姬发将带领了周人往何处去呢?

 

                     《周天子》第二卷《文王之怒》完稿20121011星期四



[1]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迁藏就岐,何能依?殷有惑妇,何所讥?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楚辞·天问》

 

[2] 舜听政三年 ……乃立皋陶以为李。皋陶既已受命 ,乃辨 阴阳之气 ,而听其讼狱 ,三年而天下之人无讼狱者 ,天下大和均。——上博简《容成氏》

[3] 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壹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周礼·春官宗伯第三·大宗伯》

[4]唯八月甲午,楚公逆祀厥先高祖考,夫(敷)壬(任)四方首。楚公逆出,求厥用祀。四方首休。多勤钦融,内(入)飨(享)赤金九万钧。楚公逆用自作龢齐锡钟百肆。楚公逆其万年寿,用保厥大邦。永宝。——《楚公逆铭文》

[5]王合诸侯,则伯帅侯牧以见于王。伯合诸侯,则侯帅子男以见于伯。——《左传·哀公十三年》

[6]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史记·周本纪》

[7]……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史记·殷本纪》

[8]唯九月,王在宗周,命盂。王若曰盂,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作邦,辟厥匿,匍有四方,畯正厥民。——《大鼎铭》

[9]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民。——《尚书·康诰》

类似此类宣称周人之灭商乃是天命,这所受之天命又是肇始于文王,于《尚书》文辞中比比皆是:

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尚书·召诰》

尔殷遗多士!弗吊,昊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勅殷命终于帝。——《尚书·多士》

文王受命惟中身——《尚书·无逸》

王命予来,承保乃文祖受命民。——《尚书·洛诰》

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文王蔑德降于国人,亦惟纯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时昭文王,迪见冒闻于上帝,惟时受有殷命哉。——《尚书·君奭》

[10]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诗经·文王有声》

[11]文王乃召太子发占之于明堂 ,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 ,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 ! ——《逸周书· 程寤解》

[12]天之命文王 ,非谆谆然有声音也。文王在位 ,而天下大服 ,施政而物皆听命。听则行 ,禁则止 ,动摇而不逆天之道 ,故曰天乃大命文王。——《尚书大传》

[13]文土之为西伯旧矣。纣十三年.乃赐王弓矢斧钺,得专征伐。

《诗》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书》曰文王受命.惟中身受命之者,一受殷命朗征诸侯,一受天命而兴周室。盖天眷有德,命之去留,介在微茫。以文王之至圣,受辛之至愚,虽文王小心服事,无失臣节,然而殷命己违天意.民心俱归于有周矣。

故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兹受命之实也。明年虞、芮质成,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伐吾国,明年伐邢,明年伐祟候虎,遂作丰邑,立灵台,建辟雍,逾年而;薧。盖自羑里之出,至是九年矣。

当是时,国有三仁,犹冀殷命之长也。故其言曰:父虽无道.子不敢不孝。君虽无道,臣不敢不忠。率畔国以事纣,守臣礼以终身,诚所谓至德哉。

而说者以为西伯于受命之年,称王改元,断虞、芮之讼,后十年而崩。武王立不改元,居丧三年伐纣。《泰誓》称十有三年者,因文王之年也。

吁,何其言之妄耶!诗书所称文王,皆后世追述之词。武王追王三王,实在牧野既事之后。且元年者,人君即位之始年也,古未有一君而再元者。

若文王之中年不宜改元而改,武王之初年宜改元而不改,不几于秦汉之蔽惑,五季之简陋乎?故《泰誓》所称即武王十三年也。《史记·周本纪》云:武王即位九年,祭文王之墓于毕,然后观兵盟津。而《伯夷列传》复有父死不葬之说。进退无据,俾后世俗儒不本经而信传记,以厚诬圣人。纷纷异端之说,所由来矣。——《绎史》

[14]天无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犹存,而王号遽立,此即《春秋》楚及吴、越僭号而陵天子也。——《史通·外篇·疑古》

[15] 使西伯赫然见其不臣之状,与商并立而称王,如此十年,商人反晏然不以为怪,其父师老臣如祖伊、微子之徒,亦默然相与熟视而无一言,此岂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以纣之雄猜暴虐,尝醢九侯而脯鄂侯矣,西伯闻之窃叹,遂执而囚之,几不免死。至其叛己不臣而自王,乃反优容而不问者十年,此岂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使西伯不称臣而称王,安能服事于商乎?且谓西伯称王者,起于何说?而孔子之言,万世之信也。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伯夷、叔齐,古之知义之士也,方其让国而去,顾天下皆莫可归,闻西伯之贤,共往归之,当是时,纣虽无道,天子也。天子在上,诸侯不称臣而称王,是僭叛之国也。然二子不以为非,之久而不去。至武王伐纣,始以为非而弃去。彼二子者,始顾天下莫可归,卒依僭叛之国而不去,不非其父而非其子,此岂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欧阳修《居士集》卷十《泰誓论》

[16]彝文武丁升,贞,王翌日乙酉,其祈爯中……文武丁丰……左王。——周原甲骨H1184片、H11112片。

[17]世疑文王受命称王,不知古诸侯於境内称王,与称君称公无异……盖古时天泽之分未严,诸侯在其国,自有称王之俗……苟知此,则无怪乎文王受命称王而仍服侍殷矣。——《观堂别集·古诸侯称王说》

[18]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

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

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棫朴》

[19]昔者文王封于岐周绝长继短方地百里与其百姓兼相爱交相利移则分。是以近者安其政远者归其德。闻文王者皆起而趋之罢不肖股肱不利者处而愿之曰奈何乎使文王之地及我吾则吾利岂不亦犹文王之民也哉是以天鬼富之诸侯与之百姓亲之贤士归之。未殁其世而王天下政诸侯。乡者言曰义人在上天下必治上帝、山川、鬼神必有干主万民被其大利。吾用此知之。——《墨子·非命上》

[20]文王時(持)故時而教民時,高下肥毳(磽)之利盡知之。知天之道,知地之利,思民不疾。昔者文王之佐紂也,如是狀也。——《上博简·容成氏》

[21]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逸周书·谥法解》

[22]自从宋代谥号规范以后,单谥以为尊,从宋起谥号为文的仅有杨文公。

双谥以文正为贵,宋以后历代谥文正的屈指可数:李昉、王旦、王曾、蔡卞、郑居中、范仲淹、司马光、苏轼;虞仲文、张行简;耶律楚材、窦默、许衡、刘秉忠、廉希宪、何玮、吴澄、王寿;李东阳、谢迁;汤斌、刘统勋、朱珪、曹振镛、杜受田、曾国藩、李鸿藻、孙家鼐。

[23]受命者。谓文王受天命而王。文王以纣时为岐侯。躬修道德。执行仁义。百姓亲附。是时纣为无道。刳肥 涉。废坏仁人。天统易运。诸侯瓦解。皆归文王。其后有凤皇衔书於文王之郊。文王以殷帝无道。虐乱天下。皇命已移。不得复久。乃作凤皇之歌。其章曰:  

翼翼翱翔彼鸾皇兮。衔书来游以命昌兮。瞻天案图殷将亡兮。苍苍昊天始有萌兮。神连精合谋於房兮。与我之业望羊来兮。——东汉•蔡邕《琴操》

标签: 添加标签

1 / 0

发表回复
 
  • 标题
  • 作者
  • 时间
  • 长度
  • 点击
  • 评价

京ICP备14028770号-1